2015年6月15日凌晨4時50分，福建泉州惠嶼島上，星月無蹤，暮色四合，萬家燈火歸於寂靜，海水輕拍岸邊，嘩嘩作響。

突然間，一條火蛇攀延而上，火光一層點亮一層，勢如破竹，直指天際。岸邊人們抬眼觀望，只見天地間竟憑空勾勒出一條梯子，立地指天。

在人們的掌聲中，這條“天梯”的建造者蔡國強站在人羣中，拿着手機與自己的奶奶通過視頻通話分享這份喜悅。這是他送給最疼自己的奶奶的一份禮物，這個禮物，用了他21年的時間。

作爲世界知名的當代藝術家，蔡國強從1980年代開始使用火藥創作藝術作品。自此之後，他的煙火在中國、日本、美國、法國、奧地利、西班牙、德國等世界各地絢爛綻放，其中包括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煙火表演。

然而，在所有這些作品計劃當中，最獨特、最重要、也是最讓蔡國強掛記在心的，就是“天梯”。因爲這不是什麼別的項目，而是他送給自己奶奶的一個禮物。

蔡國強1957年出生於福建泉州一個書香家庭。幼年時，他的奶奶就認定“國強以後一定會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這話並非空穴來風。蔡國強的父親蔡瑞欽是一位對中國古典藝術頗有研究的書畫家，蔡國強幼年時，泉州城很多愛好繪畫的年輕人來到他的家中，尋求蔡瑞欽的指點，幼年蔡國強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起來，對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早期，他受到父親傳統、正軌的風格影響，但越來越感覺到，這樣一種創作方式干擾甚至禁錮了自己。他想要尋求一種打破陳規的力量，直到一天，他看到城市裏的人們在放煙火。

他試着用小孩子的小火箭筒玩具在畫布上爆炸燃燒，當火藥在畫布上四竄，他感覺自己也得到了釋放。從此，他走上了用火藥進行創作的道路。

1986年，他攜妻子旅居日本。在日本，他在破舊的院子裏繼續研究他的爆破藝術。受到日本式“唯美物質主義”的影響，他開始用物質本身代替形式去表達他的藝術理念，也是在這個時期，他感到自己的藝術漸漸開始變得純粹起來。

1993年，蔡國強在甘肅嘉峪關製作了氣勢恢宏的“延伸長城一萬米計劃”，在國內引起了轟動。

1994年，他參加了廣島市當代美術館舉辦的《亞洲之創造力》展覽，以“地球也有黑洞”爲題，在廣島市——這個曾被原子彈轟炸過的城市——的中央公園製作了大規模的爆破計劃。使用900米長的導火線和火藥彈，點爆了漂浮於空中的大氣球上的裝置。這個項目幫助他獲得了日本文化大獎——“廣島獎”，成爲該獎1989年設立以來第一個獲獎的中國藝術家。

1995年，蔡國強移居紐約。到達美國之後，他很快又製作了“蘑菇雲籠罩的世紀——20世紀計劃”，在世紀末來臨之際反映原子彈和核擴散帶來的恐懼。

除了使用火藥，蔡國強還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藥、風水等元素引入作品。他漸漸被全世界人民所熟知，全球各地知名美術館和商業機構的邀約紛至迭來。2001年，中國政府邀請他擔任上海APEC會議煙火表演的總設計。從此，他開始了與官方的合作。

2008年，在北京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上，他給全世界人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29個“大腳印”。

2009年，他又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60週年國慶煙火總設計。

這時，蔡國強已經是享譽中外的當代藝術家。然而，一系列“大項目”中的各種束縛，也讓蔡國強感到非常疲憊，一個植根於他內心的真正的個人的藝術作品逐漸萌生成型了，這就是“天梯”。

“天梯”的內容，是製成一條500米長、5.5米寬，通往天空的煙火天梯。梯子兩側由鋼絲繩製作，橫槓是鋁合金做的，事先填充好火藥，由熱氣球將繩梯拉起，升到預定高度後點燃引線。

“天梯”對於蔡國強來說，有比一個單純的藝術項目更獨特的意義。面對紀錄片的鏡頭，他說起自己爲什麼執着地要做“天梯”：

“因爲奶奶年紀很大了，不知道下一次她還能不能看到。”

這是他送給自己奶奶的禮物，奶奶即將100歲了。

“奶奶出生在泉州的小漁村，靠賣海鮮幫助孫子堅持藝術夢想。孫子想，有一天一定會回到漁村，放個最厲害的焰火給奶奶看……”

“她是我的藝術最大的支持者。她的身體一直以來都很健康，但她在98歲的時候跌倒了，從此健康狀況便每況愈下。”

早在1994年，“天梯”的前身“巴斯計劃”曾在英國進行過第一次嘗試，然而因爲氣候惡劣，蔡國強只好被迫取消。2001年，蔡國強在上海進行第二次嘗試，又因爲“911”事件的影響而取消。2012年，蔡國強在洛杉磯進行第三次嘗試，因爲野火風險而被撤銷許可。

從1994年到2012年，時間已經過去了18個年頭。18年足以讓他變老，而且，一次燃放的準備需要巨大的人力財力物力支持，就連蔡國強最堅定的盟友，他的妻子也認爲，“天梯幾乎不可能實現”。

但是蔡國強一定要做，必須要做，不是爲了他自己，也是爲了他的奶奶。

最後蔡國強決定，在自己的家鄉惠嶼島實施天梯計劃。他想，如果走遍世界都點不亮這架“天梯”的話，那麼故鄉，從小生長的故鄉，奶奶照料他成長的故鄉，一定可以幫助他實現這個送給奶奶的禮物。

他請來漁村的村民幫忙，幾百名村民並不懂得天梯到底要幹什麼，但是他們相信蔡國強這個自己村子走出去的孩子。

100歲的奶奶仍然住在這裏，雖然由於年歲已高，已經說不出話了，但她能一下認出自己最疼愛的孫子。

蔡國強在奶奶輪椅前說：“奶奶，國強要請你來看藝術作品，國強的天梯是爲你做的。”

時間一步步逼近。2015年6月，“天梯”計劃在整個團隊和家鄉父老的鼎力協助之下，一切準備就緒，剩下的是無法控制的，天氣，和命運。

時值春夏之交，正是南方開始多雨的時節。整個計劃原本定於6月12日開始執行，也因爲天氣原因不得不延誤了3天時間。

6月14日，天氣好轉。蔡國強和村民一起，爭分奪秒爲熱氣球充氣。

一切的一切終於準備就緒了。大家屏息凝神，靜靜地聽着倒數計時。

6月15日凌晨4點50分。蔡國強小心翼翼地點燃引信，火光順着導火索迅速蔓延，直上雲霄。他難掩激動。

整整21年，輾轉了世界各地都以失敗收場的“天梯”，最後還是在他的家鄉，這個神奇的地方成功了。

在現場的視頻通話裏，蔡國強興奮地對奶奶說：

“奶奶，你有看到嗎？你的孫子很棒喔！”

蔡國強制造這架“天梯”的過程，由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的Kevin MacDonald執導，鄧文迪擔任製片，一組奧斯卡、戛納電影節獎項得主擔任執行製片，拍攝成《天梯：蔡國強的藝術》紀錄片電影，由Netflix出品，在190個國家推出。一經上線便感動了全球觀衆。

蔡國強的藝術充滿着焰火的壯烈，在他感到創作被束縛、靈感被熄滅的時候，是家庭的溫情，給了他創作的最有力驅動。

天梯成功爆破1個月之後，蔡國強的奶奶也走過了生命的百年曆程，安然辭世，“天梯”成了她臨終前看到的最絢爛的夢境。這架“天梯”，是她的孩子蔡國強制造的夢境，在他還是孩子時，他的夢境由奶奶守護，而50年後，蔡國強把它變成現實，獻給了這位百歲老人。

這個心結，蔡國強親手結上，又親手解開，這可能是每個從小被祖母、外祖母愛護過的孩子，能爲她們完成的最夢幻的一件事情，也是每一個孩子心中最柔軟的夢想吧。

現實比虛構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