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加獻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

(三)

如果說,在枯燥、寒冷的冬天裏,雪的到來會給人們平添別樣的情趣,人們可以喀哧喀哧踩着雪散步,孩子們堆雪人,揉雪球,打雪仗,少女望着晶瑩、潔淨的雪,寄託着綿綿的情思,那麼在初春,雪不再來拜訪,而春雨又遲遲不到。農民們便憑着耳旁絲絲的春風,解讀春的信息;憑着心中的對遍地鮮花全山青翠滿園果實的渴望,精心地備種,檢修工具和平整田地以及給耕牛多添加一些草料。

這個時候,史焱已經是本縣一名磷肥廠的工人了。

這兩年廠子很不景氣,產品不合格,推銷不出去,更主要的原因是農民不再信服磷肥了,二廠已經改爲木器加工廠了,而史焱所在的一廠,也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大家閒着沒事,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小李子還帶來了六喇叭、雙卡夏普收錄機——這是很時髦的,調大音量,聽迪斯科,流行歌曲。牆上貼着的不準吸菸不準睡覺不準做私活等廠規廠紀在咚咚咚的震耳欲聾聲中全部作廢。下午終於有一個會,胖胖的車間江主任組織學習文件,這好像是什麼關於向一個帶病工作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知識分子學習的通報。老江穿得也多點兒,車間裏面的溫度又高,所以,汗滴順着他的肥頸往下滾。小李子嬉笑着,指點着,讓史焱看,史焱心不在焉地陪小李子一笑。廠裏的有技術有本事的人全讓他們給擠走了,他倒好,心安理得,平心靜氣領人學這類東西。算了,管它何用。他把目光從閃着亮晶晶汗珠兒的肥頸上移向了窗外,汗珠兒的滾落眨眼變成了麻雀的跳躍。麻雀呀,你平凡、渺小,卻有着堅毅、忠貞的情操,真是令人敬仰,你春夏秋冬廝守在這單調、枯燥,風沙彌漫,春旱不請自到,暴風雨來去無常,秋風瑟瑟,大雪飄飄的北方,而你卻活得那麼簡單又快樂,沒有憤恨,從不抱怨,更不羨慕在你身邊飛來飛去的燕子。它們每年都到南方過冬,象很有錢的富人去旅遊去度假,其實,那是膽怯,那是貪生怕死,你不太認可它們。

現在深圳,蛇口不是在改革麼?那裏準不會是工廠半死不活,工人上班閒着無事,每天都像春節走親訪友一樣,車間主任渾身流汗卻是在唸文件。深圳,你不愧是一顆亮星呀。

“目前,企業確實遇到了困難,領導們在積極的想辦法。大家要堅定信心,與企業共存亡。”

現在要放假多好呀,也象燕子一樣,到南方轉一遭。雄偉壯麗的三峽早在夢中不知出現了多少次,江水撞擊着壁立的山峯,神女俯瞰着桅杆白帆;濃妝淡抹的西子湖,山歌飄蕩的灕江水,四川的大熊貓,雲南的長臂猿……

“不要做夢,有人私下議論什麼,廠子領導、車間領導全換。要換也是工作需要,而不是滿足少數人的不正當的目的。”

許多年沒有到大山裏去了,很想聽聽那松濤,看看那林海,不知還是不是當年喊山的那種感受。那些小樹又重新長出來了嗎?過去了,那個年代早就過去了,是永遠不回來了。其實,那時我真是少不更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鄉親們披星戴月,頂風踏雪去大山裏“偷”砍傢俱把兒,那是窮得沒辦法,也是“靠山喫山”嘛。現在肯定是沒有人再去遭那個罪了,可是摟柴禾的孩子還是有的。

前幾天,史焱認識了幾個來北京做生意的南方小夥子,人家那個衝勁呀,真讓史焱自愧不如。現在,史焱在想:難道北方的小夥子真的是所謂的“穩重,老實,象牛一樣只知低頭喫草,埋頭拉犁”嗎?

下班了,大家拿着碗筷向食堂走去。其實,這個時候,史焱還不餓,但這是約定俗成的,大家都去喫飯,他是無法個別另樣的,而且去晚了,只得接受扔在碗裏的剩菜和冷饅頭,再捎帶着炊事員的白眼。爲了免受這樣的待遇,只有同大家一起堆積在窗口,聞着男人的汗味與女人的髮香。等待的時候,可以東拉西扯,可以講個黃笑話,逗得衆人哈哈一樂。史焱喫膩了食堂裏的飯菜,白菜、土豆、芹菜、蘿蔔,蘿蔔、芹菜、土豆、白菜,翻來覆去總是這幾樣,當然,微薄的工資也讓他喫不起好的。史焱一般是買一個菜,兩個饅頭,往往留下一點菜湯,兌上點開水,喝了,這樣既解渴又把碗洗了。

又是一個無聊的工作日,史焱沒有熬到4個小時,就逃了出來。他來到了新華書店,這是縣城唯一一個出售精神食糧的地方。他翻閱着。詩,寫的白不拉嘰,卻讓人不知所云,裝潢倒挺精美,價錢也不菲;小說,書厚得像磚頭,但就是掂不出多少分量。有人在揪他的頭髮。回頭見是車間的核算員,叫谷秋蘭,人送外號“朝天椒”。她一本正經地對史焱說:“脫崗四個小時以上,按曠工處理。”

“你脫崗三個小時,免除當月獎金。”史焱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想啥美事呢,還獎金哪?”

“什麼書?”

“你猜。”

“會計學?覈算學?還是美容,時裝?”

“德行,別門縫兒看人。你看。”

史焱拿過書,哦,有美國R·卡遜的《寂靜的春天》,還有蘇聯伊林的作品選集。“給你弟弟買的吧?”

“別來勁兒啊。說點正經的,現在廠子堅持不了幾年,有什麼打算?”

“嗨,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着,咱操什麼心呀。”

“你知道嗎,你老家那邊在承包土地、山場,五十年不變,你回去還不承包一塊。”谷秋蘭沒有理會史焱的調侃,繼續和他說正事。

“我老家的事你怎兒知道?”

“這個你別管。上這個破班,啥勁呀。承包一塊山場,過不了幾年,你就是林主了。”

“我當林主,你當林主婆?”

“嘿,小子,你佔我便宜?小心你的牙齒。別說,你要是真的成爲了林主,我就做林主婆。”

“哈,哈……”

這短暫的一瞬在哈哈聲中溜過去了,幾句戲言卻像風吹得書店的門啪嗒啪嗒作響那樣撞擊着史焱的心扉;他走出了書店,熱風撲面而來,他感覺到,春天被風吹來了,腳步還很急呢。

(四)

小時候,史焱第一次上山推回兩小捆兒柴禾,父親流露出的失望臉色,一直烙印在史焱的心頭,至今揮之不去,所以,自從他離開家,參加工作以後,再也沒有對父親提出任何要求,這一次,他硬着頭皮,讓父親以自己的名義承包老家的一塊山場。

“承包它,做啥?”

“種樹。”

“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怎麼竟想邪的歪的?”

“那破廠子都半年沒有發工資了,早晚得倒閉。”

“倒閉了,國家也會管你們。”

“與其等着餓死,不如自個兒尋食兒。”

“行,小子,你有這尿性,早出息了,可咱們祖墳沒長這杆蒿子。”

爭論歸爭論,父親也不是一點不動心,沉寂了一會兒,甩出了一張讓史焱作難的牌:“你總是瞎晃也不是個事,你領回個對象,我就應了你。”

說是作難,其實也不難,單位有幾個女孩兒對史焱有點意思,只是史焱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思,見了她們總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面孔,倒是對那個“朝天椒”谷秋蘭,有時還嘻嘻哈哈玩笑幾句,無奈之下,史焱還真的找到了“朝天椒”。

“喂,你想不想當林主婆了?”

“別臭貧,你包山場了嗎?”

史焱把情況簡單地說了說,當他提出讓她臨時做做他的女朋友時,“朝天椒”笑了:“呸,鬧了半天,是個臨時的,什麼時候轉正呀?”

“我沒有想過。”

“怎不想?”

“我不是沒有底氣嗎。”

“等你有底氣時再來找我吧。”

史焱領回了女朋友,這不算什麼新鮮事,但父親還是相信了他,認爲兒子的眼力不差,隨後,也就心甘情願地承包了史焱相中的那塊山場。

史焱辭去了工作,徹底地回到了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他置辦工具,預定樹苗,上山挖樹坑……忙得不亦樂乎,早把“朝天椒”忘到脖子後面去了。

(五)

清明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節氣。經過漫長的一冬,人們終於又見一年春草綠,走出蝸居,去郊遊,去踏青。儘管人們因爲追念先人,或悲悼剛剛過世的親人,有一時難以排遣的哀思,但總體的心情是歡愉的,催護新生的情感總是更強烈一些:天氣的晴暖,萬物的復甦,特別是和煦春風的吹拂,讓人們沐浴在一派大好春光中。

這個時節的史焱,比別人更多了一些快意,他不光走出了冬眠,與衆不同的是擺脫了罹絆,告別了冷漠與頹廢,如此親密地貼近自然。他每天清早都把他所栽的樹苗看一遍,細到能夠見到新滋的嫩芽兒,望着樹苗越來越多,山色越來越青,他暢快極了,他竟登高大呼:“我回來了。”其實他更想說:“我要種樹養山。”

但也有一件事,讓他有點惱頭,那就是村民們上墳燒紙:乾燥了一冬,一絲火星在風起的時候,就可能成燎原之勢。他不敢怠慢,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密切注視着山場周圍墳地的動向。

他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權力,阻止村民燒紙,他也不可能一天24小時都呆在山上。就在一天的中午,他回家喫飯的時候,一個生活在外地的小夥子,下了車,來到他的祖墳前,燒紙祭奠。或許紙太厚,沒有完全燒透,他用腳踩了踩,就揚長而去了。此時正是中午,又有些微風,未熄的火星點燃了旁邊的枯草,一點兒一點兒,火勢遂起。這裏離史焱的山場不算太遠。常言道:“水火無情。”沒有多時,火舌就越過一道小山樑,肆無忌憚地舔起了史焱新栽的樹苗。

等到史焱見到火光時,已有一小片樹苗被蹂躪,史焱趕緊大聲呼喊:“着火啦,着火啦,快來救火。”一面拼命跑上山去。

史焱先連接水帶,打開截門,最大面積往着火的樹苗上澆。因爲水壓不是很足,滅火的作用不是太明顯,這時,史焱感覺到,風似乎比上午大了,火苗藉着風勢躥得更高更快了。史焱在心裏默默祈禱:春風呀,你停下來吧,你不是助紂爲虐的小人,人們歌頌你,讚美你,你是福音,你爲我也做點善事吧。其實,這只是史焱下意識的一閃念,他讀過一些有關防火的書,他非常冷靜,後面的撲火是追不上火前進的速度的,他扔下了水帶,找了一把大掃帚,裹上自己的衣服,用水溼透,他衝進了火海。

他跑到火未燒到的地方,飛快地拔起自己精心栽種的樹苗,一棵,兩棵,十棵,二十棵……他舉起了掃帚,朝火舌拼命地撲打。

史焱靜靜地躺在了醫院裏,纏着繃帶的腦袋飛快地閃過山呼海嘯的颶風,被撕碎的船,被砍掉腦袋的小樹……他登上高峯,狂喊:“三哥——哥——哥。”“我——來——了”正在燃燒的紙錢倏忽從地上飛起,漫天飄舞。他終於見到了桅杆、白帆。這時,從遠方飄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喂,我做你的林主婆好嗎?”

未等痊癒,史焱就溜出了醫院,他一口氣就跑上了山場。看到滿目青山,他突然發現在中國汗牛充棟的詩中,惟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句最爲鮮活,最爲傳神。清明的那場大火只留下些許痕跡,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來,漫山遍野的青綠讓史焱不敢相信,這裏曾經燃燒過險些讓他喪命的大火,他所栽的樹苗在茁壯成長。他越看越不解,被火燒燬的樹苗,是誰補栽過?父親,母親?鄉親?是……他似乎有了一些記憶,一個柔美的聲音曾在他露在繃帶外面的耳朵旁響起過:“你的樹苗不會死的。”喔,是“朝天椒”。他抬眼巡視,不遠處的山脊上,立着一個清秀的身影,夏日的風舞起了她的長髮,很像敦煌石壁上的飛天。

不太明白,此時的史焱怎麼會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種總比砍更有意義。”

(完)

(圖片來自於網絡)

【作者簡介】郝加獻,北京密雲人,自由撰稿人,長期致力於文化散文的創作,長篇歷史散文《曠世名園圓明園》榮獲紀念圓明園罹難150週年大型徵文優秀獎,20餘萬字的《中國散文》在《散文在線》連載發表,《我讀毛澤東詩詞》於紀念毛澤東誕辰120週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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