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能使用中文爲幸

(節選)作者 | 余光中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儘管貧於物質,卻富於自然,裕於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着長衫,戴黑帽,坐着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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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衆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於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

[拔貢:依清制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只取一人。]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餘,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併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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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文班上,限於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麼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爲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於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爲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

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弔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願意,認爲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爲徐敬業討武曌[zhào]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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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餘,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着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就這麼,每晚就着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迴,有時高亢,我習誦着這些古文,忘情地讚歎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

這樣的反覆吟詠,潛心體會,對於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爲深刻、委婉。日後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爲其源頭。爲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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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後,喫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鑑易知錄》,一面嘆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志》、《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閒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迷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於《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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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爲,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爲市井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爲雅俗共賞。

身爲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松、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遊、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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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朝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是“長洪鬥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fú]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前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迴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後,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後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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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今譯者“望洋興嘆”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

衆多學者喫了一驚,一起抬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

我以身爲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爲幸。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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