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50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1953年7月,朝鮮半島戰火熄滅。三年間,先後有約290萬志願軍入朝參戰。1958年10月,最後一批中國志願軍將士從朝鮮回國。值此六十週年之際,澎湃新聞·請講欄目刊發一組志願軍老兵的口述回憶文章。

口述:馬進定(甘肅籍抗美援朝老兵)

採訪:李瑞敏

整理:李瑞敏

時間:2018年7月15日至7月16日

我叫馬進定,甘肅天水人,今年86歲了,67年前,我19歲……

選擇當兵

我的家鄉甘谷縣安遠區也召開了一次抗美援朝動員大會,召集十五到二十五歲的青年自願報名,參加抗美援朝。我們村加上我一共有三個人蔘會。帶我們去開會的是縣裏的一個領導,或許是擔心我們縣招不上兵,在大會的間隙又來號召我們同行的幾人。同去的兩人中有一個剛結婚不久,說不去了,還有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怎麼說都算獨子,我想這事捱上我了唄,那我就去,我自己也確實願意去。我就在安遠區報了名。我們這些報了名的人,脖子裏綁着紅綢子花,騎着從地主富農家裏收來的騾子、馬,一路嗩吶開道,被送了回家。

中途爲了宣傳還進入了一個村莊。在一個院子裏,有個老太太看到我們,突然昏倒在地――她的兒子也報名加入了志願軍。我被這突然發生的事件弄得緊張起來了,開始想報名參軍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當時我還年輕,其實不懂戰場生死,只想着留在家裏也是捱餓喫不飽,還不如當兵。那時剛解放不久,農村還是由舊幹部管理,利用國民黨組織的領導,或地方鄉紳。當時所有人都去扶那個老太太,桌子上有擺好的幾盤炒雞蛋,那時候的炒雞蛋是多麼貴重啊。等我再從院子裏進來的時候,一箇舊幹部把幾盤雞蛋都喫光了。

這之後我被接到鄉政府,睡一牀地主家收來的被子棉氈。我不敢再回家,怕回家之後家裏人就不讓去了,家裏爹媽是捨不得讓我去,怕我去了就回不來了。鄰居親戚都說別去,子彈可不長眼睛。我那時聽了大家的話才隱約覺得這怕不是件好事,纔開始緊張於未來可能的死亡。

甘谷縣招了一千多新兵,在縣上借了一個大民房開始訓練,從基本的行進到打靶射擊。訓練了一個月之後,組織我們到縣醫院進行體檢,同時有縣政府單位開始覈查家庭成分、社會關係。通過體檢和政治審查的人――大都是貧下中農――繼續訓練,又訓練了兩個月,再沒有時間留給我們了,一整個師直接奔赴朝鮮戰場。鐵罐子火車拉着一車的人晝夜兼程,喫飯的時候停在大站,大站上有準備好的補給,火車一停就送過來。我還清楚記得石家莊站送來的饅頭,被子裏包着剛蒸出來的饅頭,還熱氣騰騰的,剛拿在手裏,轉眼饅頭就已經凍住了,掰都掰不動了,那時候的天氣真是十分寒冷。

直面戰爭

跨過鴨綠江,我們全副武裝起來,每人一把步槍或衝鋒槍,50發子彈,四顆手榴彈,再背上水壺和糧袋,我們正式站在了朝鮮戰場上。部隊這時轉成了鐵道兵,離前線還很遠,但晚上依舊能看到南方天空的紅光。美國的飛機就像一羣烏鴉一樣,盤旋在天上不分晝夜地轟炸。鐵路修一點就被炸斷了,炸斷了我們就開始搶修。晚上被炸就晚上搶修,白天炸斷就白天搶修,鐵路不能通人就不能休息。比如說哪裏有座橋炸斷了,要在什麼時間橋就得通,不通的話補給什麼的就都停了,仗就沒辦法打了,必須要在一定時間裏修好被炸的鐵路。

那時候朝鮮已經被轟炸得滿目瘡痍,原來的城市炸得基本上什麼也沒有了,這些被轟炸過的城市,部隊是不敢住的。鄉間的民房也大都被飛機炸得零落倒塌,我們就住在這種被炸過的房子裏,做飯就在垓上挖個鍋頭。後來我們部隊被炸得沒有地方去,民房也沒有了,我們就轉移到山坡上。朝鮮北部的山大都是低緩的丘陵,沒有突出的高山。那些丘陵山上面長滿了松樹。部隊不敢在沒樹的地方駐紮,開始的時候在山裏用松樹枝搭棚子,在裏面扔一點大米稈子鋪在地上住。後來又在樹林子裏面挖能夠容人站立的深坑,再把松樹砍倒遮住地坑口,以此來躲避炸彈。我在深坑裏面受了溼潮,得了腿病,至今行走不便,但腿病主要還是累的,一旦開始修鐵路就沒有休息的時間。我們修鐵路沒有機器,只有老钁頭和洋鎬,就用這些工具挖石頭,然後用炸藥炸,人拿筐子把石頭擡出來,從早到晚就那樣幹,後來累到走到哪裏都能睡着了。

美國的偵察機總在附近,一出來就會被飛機偵察到,一旦被發現,轟炸機很快就會到達,一直要把這個地方炸翻了才肯罷休,再照個相,用來說明轟炸的地點變了樣子,這纔算完成轟炸任務。

當時我們住在山溝裏面,那些從城市裏逃出來的朝鮮人也到山溝裏來,在森林裏面臨時搭了房子住。我們要用什麼東西也會向朝鮮人民借,部隊的紀律很嚴,借東西用過就要及時還回去,也不允許和老百姓多說話。

我們的糧食是從東北征糧運輸到朝鮮,主要是黍,像蒸大米一樣蒸熟了喫。很少有蔬菜,朝鮮人民倒是有菜賣,但是人民幣在朝鮮不能使用,要換成朝鮮幣,要通過銀行兌換,所以我們也沒法買菜喫,水果更是想都不要想。國內也儘可能運菜過來,雖然覺得辛苦但其實已經很好了。還有豬肉罐頭、牛肉罐頭,一個班能分兩個罐頭。部隊的待遇也並不高,普通士兵一個月發兩塊錢,其實也只是夠喫飯,我攢了三個月的錢纔買了一個手電。想和家裏人聯繫就只能寫信,就算是一來信就馬上回信的速度,一年能收發兩回最多了,非常不容易。

重回故土

入朝兩年餘,雙方終於簽署了停戰協定。停戰後的一段日子裏,我們跑早操,做內務整理,早飯後進行軍事政治學習,講形勢政策。

按照協定,停戰以後首先是雙方交換戰俘。其次是兩國要在規定時間內從朝鮮境內全部撤離並受聯合國檢查。軍隊其實不容易撤走,一點一點撤軍,今天要撤哪個部隊,明天撤哪個部隊,晚上撤哪個,白天撤哪個,按部就班地進行。我國當時向聯合國上報的人數少於我們實際在朝的人數,晚上就偷着撤退,火車也不敢鳴笛。我們從朝鮮撤離,聯合國在新義州檢查人數。到站停車,一幫外國人來到火車上,個子高高大大,穿長衫子,戴尖尖帽子,我們都年輕,好奇心強,都探出頭看外國人,他們上來數過人數後就走了。這之後過了鴨綠江,到瀋陽稍事休息,再一路到黑龍江,在小興安嶺修了一年鐵路。

後來由於福建還沒有鐵路,我們部隊又負責修建江西通往福建的鐵路。去福建時,部隊坐渡輪從南京過長江,渡輪甲板上有鐵軌,將鐵罐子火車車皮一起推到渡輪甲板上過江,一個輪船上帶三節車廂,過江後火車再繼續從鐵路上走。在福建修鐵路時,打一個兩千多米的隧道打了幾個月。那時打隧道是用炸藥打炮眼,從山兩面打,萬一兩邊錯位就會把人炸死在裏面,很危險。

在朝鮮時我就提出入黨,一直到回黑龍江修鐵路時,仍然在考驗階段,直到福建才入了黨。我還曾被調到上海的軍官學校學習,結果到第十天肅反來了,我們那個學校就辦不下去了。

1956年開始實行了探親政策,輪流探親,要先提出探親申請,經上級批准後就可以回家探親了。一個人只有一個月的探親時間,如果超假就會受到處分。部隊處罰很嚴格,受了嘉獎有隊前嘉獎,挨批評則有隊前批評處分。請假探親批准一個月時間,回家以後只准住十天,其他二十天是要花費在路途中的,花費在路程上的時間不算是超假,但在家裏住超過十天就算超假了。我曾請了一次假回家,在家裏住了十三天,已經是算做超假要被處分了,但我回到部隊時假期還沒到,只用了二十幾天。我也猶豫過要不要說謊,但我最後還是說了實話,由於超假三天,最後被隊前批評處分了。

脫下軍裝

後來國家開始實行義務兵役制度,我們志願兵沒有一個具體的服役年限,但是因爲國家徵兵的數量也是有限的,老兵就逐漸退下來了。

我們復員是由部隊統一辦理手續(老人已不記得具體哪一年復員,復員證上寫的復員日期爲1957年7月15日),再移交檔案給當地政府。當時,國家還可以統一安排工作。因爲我們是鐵道兵,可以繼續留在鐵路系統工作,但是福建的天氣太熱了,我不想留在那裏,部隊就給了我600塊的安家費,還有生豬、粉條、電視機等一些物資補助。當時的政策是精簡機構大量支援農村,我就回到了甘谷縣。可是縣政府也並不關顧我們。直到現在,也只是每個月發兩三百塊錢,唯一的就是死後憑着復員證領一些安葬津貼,並沒有什麼旁的。人們說虧了我們這些當兵的了,其實我也不求什麼,我這一輩子活的是我,就已經滿足了。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中國人民志願軍駐防朝鮮問題研究(1953-1958)”暨陝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8年暑期社會實踐學生自組團隊“尋光者”訪談成果,指導老師田武雄,團隊參與人:趙楚楚、史龍飛、方超、李瑞敏、趙靜、朱浩頡、韓一葦、林小龍、馬雯佳、田愛容、李揚、周敏、蘇培英、向瑤、楊新茹、王天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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