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技術烏托邦”猜想:一場2.76億人的線上遷徙能否改變中國教育?

經濟觀察網 記者 李靜 2月24日上午7時,河北衡水中學操場聚集着十幾位學校的管理者和年級主任,他們一致穿着深色的西裝,戴着白色、粉色或綠色的口罩,面向着主席臺而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方陣。

方陣只佔據了寬大操場的一小部分,留餘出來大片大片的空白被墨綠和淺綠明確的分割着,如果疫情不曾發生,留白處應該密密麻麻的佇立着衡水中學數千名學生。

這是這座高考工廠的一次“雲升旗儀式”,現場的場景通過互聯網技術同步給了所有尚未返校的學生。衡水中學發佈的視頻中,一位學生看着屏幕裏畫面,聽着國歌,在家中站得筆直。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國務院參事、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副理事長湯敏發現他曾經不斷寫文章、做實驗呼籲的互聯網教育突然成爲了現實。這位研究者在數年的時間中不斷推動“慕課”教育在中國的落地,但並不如預想中順利。

受疫情影響,按照教育部的要求,上億學生——《2019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數據顯示,全國各級各類學歷教育在校生2.76億人——在短短的時間完成了一次從線下到線上的遷移。

“這是人類教育史上最大規模、最大範圍的一次利用互聯網教學的實驗”,湯敏對此點評道,在他看來,如果這件事情能夠持續一個月或者更長時間,一個全新的想法就會紮根在學生和老師的心中,並有可能帶來一次中國教育的廣泛改革。

從學生、家長、學校、商業機構到整個教育產業,無一不捲入這場突至的“線上浪潮”,並作出改變。

“疫情之前和疫情之後,新東方將會是一家完全不同的公司,是一次脫胎換骨”,一位新東方相關負責人如此稱。

從短期的教育機構技術錘鍊,到中期的對傳統課堂教育的結構和重塑,以及到更長遠的一個 “技術烏托邦”式的猜想:教育公平,這場浪潮的影響有可能會逐層展現,而這些改變中,哪些是虛晃一槍,有哪些將最終會留存,尚需要時間的考驗。

“影響肯定存在,但是影響多大,還得取決於教育行政部門,取決於學校校長、老師、學生家長,是否先知先覺的就能通過這次找到一條新的路徑,給孩子找出一個新的辦法”,湯敏表示。

擴容!擴容!

網易有道副總裁、有道智雲開放平臺負責人金磊沒有預料到,全國中小學生會有天突然都來上網課。

在疫情期間,網易有道的中國大學MOOC平臺流量單日峯值達到了2019年單日峯值的6倍,在這一平臺上開課的學校超過800多所,K12端有2800多所學校的學生通過有道智雲在上面收看直播課程。

所有的新研發項目基本都停下來,平臺將技術團隊都抽調到保障系統穩定性的事情上,“我們之前預估過產品上線會有用戶大量增加,只是沒想到量級會有這麼大,原來基本預期是在兩三倍就夠用了,但實際發生不止這個量級,”金磊介紹。

海量學生一夜轉至線上,像上世紀80年代尚未建好的公路網突然湧進了數千萬的機動車輛,這對於網易有道這樣的科技公司已經是頗具挑戰,而對一貫不以技術見長的教育公司,則無異於經歷了一次生死大考。

1月20日,新東方察覺到情形的變化,他們開始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如果線下全部停課後,一百多萬的寒假學生有沒有可能全部轉移到線上?

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當時新東方自己研發的直播系統——新東方雲教室,其最大承載量也就是幾萬人。

在此後的一週時間,新東方接連進行了五六次擴容。

大年初一,SVC服務器擴容20臺;大年初二,登錄、課表服務器讀寫分離,擴容3倍;大年初三,雲教室的開課數量和在線人數突然猛增至前一天的3倍,SVC服務器再次擴容30臺。

按照一位新東方基礎運維團隊的負責人的介紹,在這段時間中新東方IDC混合雲的帶寬擴容超過100倍,高峯期間單個業務帶寬用量接近100GB,服務器新增2000多臺,有時候僅一天擴容量就超過400臺。而如果要擴容這些資源,傳統IDC至少需要3個月到半年時間。

“完成了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上述新東方相關方面負責人說道。

從 2 月 1 日至2月16日,每天都有100萬學生在新東方平臺上課;在疫情期間,作業幫服務了超過2800萬免費課學員,110多萬寒假正價客源;英孚教育則在兩週時間將15萬學生從線下轉至線上。

技術是各家教育公司在此輪大潮中邁過的第一個門檻,在疫情中被檢驗的技術能力有可能會滲入至教育機構的基因中,並帶來長期的影響。

“這次疫情可以看出來是另外一條分界線,在疫情之前和疫情之後,新東方將會是完全不同的一家公司,我相信對於大部份教育公司也是,疫情之前和疫情之後會是一個大不同的公司”,上述新東方負責人表示。

一分爲二

從春節假期後,英孚教育已經出手將學員大規模向線上轉移。

在這之前,英孚教育主要做的事情是集中力量推出一系列的線上的免費課程,但逐漸他們接到了學員家長的反饋:希望能儘早復課。

英孚教育做法是:依然將原有班級固定的老師和班級的小朋友組合在一起,但是將線下班級規模一拆爲二遷至線上。

“本身我們的線下就是一個小班,現在提供了更小班級的在線精品小班課,這個班級的容量比線下的又小了一半,但是現有的同學以及他線下的全職老師都是熟悉的”,英孚教育青少兒英語中國區總裁白皎宇稱。

英孚教育的做法有據可依:過去一年的線上教育趨勢是小班,特別是1對1教育不斷興起。儘管其在商業模式上尚有可探討之處,但普遍的共識是要達到同樣的學習效果,線上課堂的學員容量要遠少於線下課堂。

將課堂搬到線上僅僅是粗糙的第一步,只是柏油路上的“馬車”,從課件、課堂組織方式、到教學方式,線上的傳播特點要求整個教學結構需要進行重塑。

白皎宇認爲這是 “直播性質的教學方式”與“真實課堂教學”的區別;湯敏則認爲目前的還僅僅是 “線上教育”,而並非“真正的互聯網教育”,“我堅定地認爲互聯網教育是未來的趨勢,但互聯網教育並不等於完全的線上教育”。

爲了適應線上的教學方式,英孚教育在全國的教師之間進行了一輪聯動,讓教師間互相授課,進行磨合,英孚認爲,在嘗試當了“線上學生”之後,老師會更容易理解哪些東西放出來孩子們會很興奮。

“老師需要進行很多微調,比如怎麼要在屏幕前和學生互動,再比如說發言的時候如何讓對面的孩子戴上耳機,不要被家裏的環境所幹擾”,白皎宇表示。

這並不是一個可以一蹴而就的過程。

上述新東方負責人表示,幾萬名新東方老師在此之前很少接觸線上課程,在鏡頭面前如何表現?如何將地面教學資料轉化成電子版本,這些在一開始都是需要摸索的。

“現在想想,其實對老師、對研發中心來說都挺不容易的”,上述負責人表示。

進入線上快車道

疫情成爲在線教育的加速器,也讓被按下暫停鍵的線下機構們開始了一場盛大的遷徙,而從這一刻開始,市場格局的改變已然發生。

過去的一個半月時間裏,多家教育機構緊急調轉車頭——大型機構如上述新東方、學而思將原定於寒假班的線下課程平移至線上;不具備獨立研發能力的中小型線下機構紛紛藉助於騰訊、網易等平臺參與其中;其中還包括一些受困於2019年在線監管意見出臺的機構們,在此時間點也嶄露出頭角。

互聯網教育專家、指明燈智庫創始人呂森林認爲,疫情改變了原有線上和線下機構各自爲政、涇渭分明的局面,原來二者之間交集在不到10%,目前企業向線上轉型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滲透率大約在40%-50%左右,預計未來線上競爭將會非常激烈。

一位教育企業的負責人告訴經濟觀察報,“現在沒有哪家機構不想搭上這趟在線的快車,即使不爲別的考慮,也得爲生存擔憂。”

上述新東方負責人預計,未來教育市場會出現在線教育與地面教育齊頭並進的情況,兩邊都有巨大的公司產生。按照他之前的估計,地面教育和在線教育要做到齊頭並進至少還需要三年時間,但現在疫情加速了這一進程。

“另一方面影響是,一些教育技術服務類和平臺類公司也將出現。所謂平臺公司即指自己不做內容,只提供平臺服務。除平臺之外,還會有一些專門爲教育提供技術服務的公司出現。綜上,未來教育領域公司發展的方向會是以下五類:線下公司、在線公司、平臺公司,技術服務公司,內容公司”,上述新東方負責人說道。

對於教育未來形式的探討,包括湯敏在內的學界代表以及多家教育機構均表示——OMO(一種線上線下融合的模式)將會是未來教育的主流模式。

英孚教育青少兒英語中國區總裁白皎宇稱對經濟觀察報表示,過去五年時間裏,在線並沒有100%搶佔教育市場是因爲教學品質或者學生的體驗並沒有達到最佳理想狀態。所以,我們覺得最好的英語學習效果仍然是通過線下和線上相融合的模式。

金磊也認爲和在線教育一樣,線下機構還有很多空間,包括疫情來臨前整體市場規模很大,公立學校也均採用傳統的面授形式,證明其仍有難以被替代的部分。

浪潮褪去後

這場在線的熱度會持續多久?

沒有人能給出準確回答。但在金磊看來,疫情過去後在線用戶量肯定會有所回落。已經有了網課、在線教學使用經驗的學校師生預計會有一批人願意留下,繼續嘗試。

在呂森林看來,線下機構至少在未來3-5個月不能正常開展培訓。即使疫情過去,家長出於擔心也會延緩這一舉動。“等到可以開始培訓,一個學期可能也就過去。另一方面,如果經濟不景氣,整個教育行業的市場規模有可能隨之縮減”。

“四五月份生活正常回歸了以後,是否的確是這樣的增長還是需要時間檢驗的。對於英孚來講,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白皎宇表示。

潮褪留痕。無論這一輪在線的浪潮是否褪去,但是一些難以逆轉的改變已經發生:得到錘鍊的教育機構本身以及被新技術開化的人心。

三四線城市用戶是這一波線上化的主力人羣,“三四線城市對於在線學習的需求是被激活了,網課價格定位其實在下沉市場更有機會”,金磊表示。

“比如說三四五線城市的,這些城市原來他們對在線更加不熟悉,這一次也是被迫上線了。上線以後,那麼他們也就會發現,原來那種北京、上海的著名教育公司所上的課,他們學起來好像還挺好,所以會促使一批老百姓把孩子搬到線上去學習。”上述新東方相關負責人表示。

按照作業幫提供的數據,三線城市及以下地區中小學生佔比達70%,作業幫方面認爲這是教培行業的新興市場和關鍵市場,得下沉市場者得天下。

這樣向三四線市場擴張的動作在互聯網公司內稱之爲“下沉”,如果拋開商業判斷,僅從受惠面的廣度而言,有另外一個詞可以形容這一進程:教育普惠,它意味着教育資源並不豐富的地區可以用更少的成本獲得一線城市類似的教育資源——在技術樂觀派的眼中,這至少可以通過線上教育做到。

湯敏認爲,這一次停課不停學是人類教育史上最大規模、最大範圍地一次互聯網教學實驗,教育部門的領導應該充分理解到這次事件的意義,推動學校、老師、學生、家長帶着問題體驗這一事情,總結經驗,做教育研究的學者教授也要抓緊時間調查這種方式到底好在哪裏,還有什麼問題可以改進。

湯敏是1998年高考擴招政策的建議者,目前其同時擔任了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副理事長——這一基金會正在利用各種方式推動教育公平。

在湯敏眼中,目前的教育有三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教育公平問題;一個是教育創新能力不足,教材陳舊、教學方式陳舊等問題;第三個問題是終身教育不夠,而互聯網教育有可能改善這三方面的問題。

“如果這時候國家政策在因勢利導,就能推動加快我們教育改革,給互聯網教育提供了一個解決教育公平非常好的契機”,湯敏表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