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曄旻,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文史愛好者,著有《絲路小史》。本文爲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有道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金庸先生一生創作的小說往往用這兩句詩來概括。談到金庸的小說,似乎有着一個顯著的特色,他的小說往往有着一個真實的歷史背景,其中也時常有真實人物跑進來客串(光是皇帝就有成吉思汗、朱元璋、康熙、乾隆等一大堆)。比如,《射鵰英雄傳》描述鐵木真與札木合二人結爲“安答”的記述就與《蒙古祕史》裏的相關記載幾乎完全一致——兩人在一起用木弓射箭玩時,札木合把他用二歲牛的兩個角粘合成的有聲的響頭送給鐵木真,鐵木真把柏木頂的頭回贈給札木合。足見金庸先生爲小說增添真實的歷史背景,着實下過一番功夫。不過,小說畢竟是小說,書中所涉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基本都只是套了“歷史”的外衣,裏面則根據劇情需要做了大量修改。爲了增加故事的趣味性和衝突的戲劇化,真實的歷史人物也難免爲“主角光環”讓路,也就表現得並不那麼真實。

  在以南宋年間爲時代背景的《射鵰英雄傳》及《神鵰俠侶》裏,出場的真實歷史人物頗多。其中固然有“一代天驕”成吉思汗與神箭手哲別這樣與史實較爲貼近的人物,由於劇情需要被黑化的人物同樣也不少,其中顯得比較冤枉的,當屬呂文德與尹志平了。

  在金庸筆下,呂文德被塑造成爲了一個苟且偷生、貪污墮落、畏敵如虎的平庸之輩。在讀者看來,要是沒有郭靖郭大俠相助,大概襄陽城早就丟在呂文德手上了。這實在是大大冤枉了這位南宋名將。歷史上的呂文德能征慣戰,連敵對的蒙古方面都不得不承認“南人惟恃一黑炭團”,這裏的“黑炭團”即是呂文德的綽號。1267年,蒙古軍大舉南下進攻襄陽與樊城。呂文德指揮下的宋軍表現英勇,素來被蒙古人輕視的宋軍騎兵甚至直衝蒙古軍陣。在出乎意料的襲擊下,蒙古軍主帥阿術墜馬,險些爲宋軍所擒。經過苦戰蒙軍纔將宋騎擊退,渡漢江北還。此戰蒙軍雖僥倖險勝,卻被迫承認宋軍戰鬥力頗強,攻取襄、樊不能一蹴而就,只能“但圍之以俟其自斃”。不幸的是,就在兩軍大戰正酣的1269年十二月,身爲襄樊宋軍統帥呂文德“因疽發背”病死。這對南宋方面來說,無疑是一個意外的打擊。遠在臨安的權相賈似道得報之後,竟至於驚慌失措,“幾失匕箸”,進而哀嘆“(呂)文德聲望智略,高出流輩,僅能自保。今一失之,奚所統攝?”這番話其實就是從南宋方面給予呂文德的極大肯定。順便提一句,呂文德歿後,其弟呂文煥仍在襄陽秉節守禦,當時宋人民謠曰:“呂將軍在守襄陽,十載襄陽鐵脊樑”。最終還是因爲蒙古人祭出了那個時代的超級武器“回回炮(配重式投石機)”摧毀樊城城牆,令襄陽城的繼續抵抗變得沒有意義之後呂文煥才被迫出降。應該說,呂氏兄弟二人的表現實在是對得起南宋朝廷了。

  至於尹志平就顯得更冤枉了。金庸筆下的尹志平根本就是個大淫賊,他玷污了小龍女的清白之身。問題在於,真實的尹志平恰恰是爲清心寡慾、淡泊名利的長壽高道。他繼“長春真人”丘處機主掌全真教十一年,威望達到頂峯時,他又以年老爲辭,請李志常代主教席,而隱居修煉。由於丘處機西行拜謁成吉思汗的關係,元代前期的道教權勢熏天,甚至“視都刺史、郡太守無辨”。尹志平能夠如此不慕名利,就顯得尤爲難得了。雖然道教歷來以溫和著稱,後來金庸自己大概也覺得如此戲說太過,在新修訂的《金庸全集》裏,將“尹志平”改成了查無此人的“甄志丙”,也算是還了老道士一個清白。

  宋元時期之外,清代又是一個金庸先生比較熱衷的架空歷史舞臺。比如,他將自己的第一部(《書劍恩仇錄》)與最後一部(《鹿鼎記》)的小說背景都放在了這一時期。《書劍恩仇錄》裏最爲人喜聞樂見的情節自然是流傳已久的民間傳說:乾隆皇帝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雍正使用調包計把自己的女兒換了陳閣老的兒子,後來這個兒子做了皇帝,就是乾隆。由於皇帝(乾隆)在小說裏不算正面人物,清方的將領也就跟着稀裏糊塗成了“反派”角色。其中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朝廷鷹犬”自然是那位兆惠將軍,此人統率“鐵甲軍”驕橫跋扈,結果卻被“翠羽黃衫”霍青桐用計在黑水營打得一敗塗地,四萬精兵全軍覆沒。

  此段小說情節,讀來着實酣暢淋漓,惜乎卻在史實千里之外。兆惠是滿洲正黃旗人,姓吳雅氏,是雍正帝生母孝恭仁皇后族孫。1757年,兆惠率軍擊破準噶爾蒙古的殘餘勢力,平定天山北路。恰在此時,“白山派”領袖大小和卓於南疆反叛清廷,兆惠又“毅然以剿賊爲己任”,輕騎趕赴阿克蘇,招降阿克蘇、烏什等城留軍據守,自己帶兵3千餘名,在沙漠戈壁中長途跋涉1500餘里,於當年10月,進抵大小和卓據守的葉爾羌(莎車)城下。

  葉爾羌之戰是清朝統一新疆過程中最爲艱鉅的一戰。大小和卓率2萬餘衆迎戰,兆惠以少擊多,指揮3千餘清軍衝殺鏖戰。清軍孤軍奮戰,將領戰死多員,軍士陣亡數百,受傷無算,兆惠坐騎兩次中槍倒斃,終以衆寡難抵,被圍困於黑水河邊。但歷史上的兆惠並未就此喫到敗仗。在其指揮下,清軍於黑水營堅守3月之久,“軍士鹹煮鞍革以全其生。”直到1758年初,清將富德率援軍至,才解了黑水營之圍。乾隆帝以兆惠萬里外孤軍奮戰,忠誠勇敢,晉封爲武毅謀勇一等公。夏季,兆惠與富德分統官兵,大舉進攻,和卓兄弟節節敗退,逃往巴達克山(帕米爾山脈)被殺,南疆各城相繼收服,天山南路就此全部平定。戰後論功行賞,兆惠在紫光閣五十功臣圖像中的排名第二。要知道,排名第一的是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傅恆,考慮到後者在朝中的顯赫地位(乾隆的小舅子,他的兒子福康安更被野史說成乾隆的私生子),完全可以認爲兆惠纔是清軍統一新疆的第一功臣。乾隆帝對他的評價是“闢我提封”,以今天的話來說,即統一新疆,奠定了西北的疆域。可謂功莫大焉。

  而在金庸先生的收山之作《鹿鼎記》裏,登場的真實人物數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其中不但有清朝與反清方面的歷史人物,更有周邊少數民族譬如準噶爾部領袖噶爾丹乃至俄國索菲亞公主這樣的外國人。雖然主角韋小寶乃一虛構人物,但爲了烘托這位揚州小無賴的種種壯舉,不免使得一些歷史人物的形象有所“矮化”。比如當時清代朝廷的幾個重臣——明珠、索額圖、康親王(傑書),功勞被韋小寶攬去不少,自己只剩下喫閒飯、拍馬屁,貪錢財三件事可做。

  但《鹿鼎記》裏被金庸“冤枉”得最厲害的,其實是一個原本“路人甲”一樣的人物——鄭克塽。這位老兄在小說裏是個紈絝子弟,外加主人公韋小寶的情敵;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的死,跟他也脫不了關係,實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反面人物。不過,雖然金庸塑造的是一個陰暗狡詐形象,但歷史上的鄭克塽其實只是個身不由己的悲情角色。鄭氏集團的統治者鄭經去世之後,原本“延平郡王”輪不到二兒子鄭克塽繼承,但權臣馮錫範與劉國軒卻發動宮廷政變,將這個只有12歲的孩子推上了王位。小小年紀的鄭克塽其實只是一個傀儡,“事少決斷,惟馮錫範是聽”。但在施琅渡海收降臺灣之後,作爲鄭氏集團名義上的領袖,年幼的鄭克塽還是受到了清廷的猜忌與提防(原本屬下劉國軒後來反而官至天津總兵),他雖被授予公爵,卻與家人被軟禁在北京朝陽門外的一條衚衕裏,僅被允許回過老家泉州兩趟,一次是爲將祖父鄭成功的遺骸遷回泉州,另一次則是爲鄭氏祖廟修繕。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年僅37歲的鄭克塽卒於北京。可以說,他不但在身不由己的一生中受盡了屈辱,數百年後還要在小說中被編排一番,實在是其情可憫。

  有意思的是,同樣在《鹿鼎記》中,清代康熙皇帝卻是以幾乎正面的形象出場的,用書中韋小寶的話說,甚至趕上了“鳥生魚湯(堯舜禹湯)”,這恰與《書劍恩仇錄》中乾隆皇帝陰險毒辣的反面形象形成了鮮明對照,箇中緣由,只能是讀者自己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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