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學貫東西,可一生中沒有一張文憑,視文憑如廢紙,著名的國學大師鄭天挺先生稱他是“教授的教授”,著名歷史學家傅斯年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大師吳宓稱他是“全中國最博學之人”等等。

著名歷史學家傅斯年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名家吳宓說:“宓於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閤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爲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歷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衆之同於吾言。寅恪雖系吾友而實吾師。”

胡適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記中稱:“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

梁啓超也很尊重他,曾經謙虛地向人介紹:“陳先生的學問勝過我。

著名教育家高陽在《錦瑟詳解》一文中言:“我作考證,師法陳寅恪先生,以窮極源流爲尚。”

自視甚高的劉文典認爲真正的教授只有“兩個半”,陳寅恪便是其中的一個,他自己只能算半個。

著名歷史教授姚從吾說:“陳寅恪先生爲教授,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

他是中國現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清華百年曆史上,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葉企孫、潘光旦、梅貽貽。被學界尊爲“中國最後一位鴻儒通才。”

1890年7月3日清晨陳寅恪在長沙呱呱墜地。

陳寅恪是其父陳三立繼室俞明詩所生的第二子,陳氏門堂三代世家,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其父陳三立爲詩文名家,是晚清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其長兄是著名畫家陳衡恪(師曾)。陳寅恪夫人唐筲,也出於名門,是臺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

1898年,陳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垂簾聽政,陳寶箴父子因在湖南率先變法,被朝廷革職,“永不敘用”。陳寶箴便帶着全家返回祖籍南昌。陳三立從此遠離政治,一心寄情於詩詞。這是陳家之大禍,卻是寅恪之大幸。

在父親教育影響下,他遍讀典籍,十來歲時便已能出口成章。1902年,陳寅恪才12歲,陳三立就將他送到了日本,求學於著名的巢鴨弘文學院。1905年,陳寅恪因患足疾,遂回國治療,後考入上海復旦公學。復旦公學是新式學堂,相當於今之高中。在這裏,陳寅恪掌握了德語法語。1909年,陳寅恪自復旦公學畢業後,開始了長達十六年的西洋遊學之旅。

陳寅恪十歲不到,就目睹了一代世家如夢般消失。他到晚年還有詩寫道:“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衰敗之痛和興亡之嘆,是陳寅恪心中的永遠的憂傷。

萬里獨步成絕學,世間再無陳寅恪。陳寅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聳入雲端的高峯,被譽爲近現代最博學的人。

1919年,吳宓在哈佛剛剛認識陳寅恪時,就宣稱:“吾必以寅恪爲全中國最博學之人。”日本史學權威白鳥庫吉亦稱陳寅恪爲中國最博學的人。1938年白鳥庫吉研究中亞史遇到疑難問題,向德、奧知名學者求助,未能解決,柏林大學乃推薦陳寅恪。他向寅恪請教後,纔得到滿意解答。前蘇聯考古學家發掘一突厥文碑石,無人能辨識,請教寅恪後,終於得到準確破譯。摘節《劉繼興讀史》:

陳寅恪是一位怪才,他遊學西方二十三年,“奔走東西洋數萬裏”,足跡所至有日本、德國、美國、法國、瑞士等國,先後就讀於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士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等著名學府,但未曾獲得一個學位。因爲文憑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留學期間,陳寅恪學習並掌握了蒙、藏、滿、日、梵、英、法、德和巴利、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臘等十幾種語言,尤以梵文和巴利文特精。文字是研究史學的工具,陳寅恪國學基礎深厚,又大量吸取西方文化,故其見解,多爲國內外學人所推重,學問深不可測,獨步成絕學,在二十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空前絕後。

1925年起,陳寅恪與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一道成爲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當時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是非常有名的高級學術機構,不論後來的有志者如何想重建這樣的機構,實際上誰也沒有重建起來。

在“四大導師”這樣的名師面前,培養了很多了不起的第一流學人。趙萬里、徐中舒、姜亮夫、劉盼遂等後來的大學者,都是當時國學研究院的高才生。他們在這裏的學習生活非常愉快,師生之間,如沐春風。陳寅恪曾經寫過一副對聯給他的學生,說他們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

說國學研究院的學生是南海聖人的再傳弟子,是因爲梁啓超的老師是康有爲,而康有爲有“南海聖人”之稱,既然是梁啓超的學生,不就是南海聖人的再傳弟子嗎?而王國維是溥儀的老師,你們現在也是王先生的學生,豈不就跟溥儀是同學嗎?同學一聽高興得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陳寅恪講課,從不拾別人牙慧。他曾言:“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因而,陳寅恪上課的教室,總是坐得滿滿的,一半是學生,一半是慕名而來的老師,就連朱自清、馮友蘭、吳宓那樣的名教授也一堂不漏地聽他上課,人稱他是“教授中的教授”。

陳寅恪先生一生追求真理,崇尚學術自由。和他同爲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的王國維因生命困惑而投湖自盡後,陳寅恪親自爲王國維撰寫碑文:“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陳寅恪和王國維一樣,以生命捍衛了思想的奔放與學術的自由。他一生從未寫過一篇媚俗的文章,從未無感而發地去“遵命”寫作。這是中國文人學者最可寶貴的性格。

說到感情,比起徐志摩等人,陳寅恪的愛情故事似乎乏八卦可陳。在讀書界流傳的各種有關國學大師的段子中,與浪漫沾點邊的也就是陳寅恪關於“娶老婆”的一些言論了:“學德不如人,此實吾之大恥;娶妻不如人,又何恥之有?”“娶妻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輕描淡寫,得便了之可也。”在他看來,如果志向不在學術和事業上,而一心只求得嬌妻美妾,是很愚蠢的事情。

雖如此,但當愛情來臨之時,書呆子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的,他也會像所有陷入愛情的人一樣而滿心歡喜。

1926年,陳寅恪從國外遊學歸來到清華任教時,已經36歲大齡了,尚未成家,也沒有任何戀愛經歷。其父陳三立從好言催促,到厲聲警告“爾若不娶,吾即代爾聘定。”陳寅恪只好請求父親寬限時日。

一次閒談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牆上懸掛的詩幅末尾署名“南注生”,他不知“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陳寅恪請教。陳寅恪略顯喫驚,沉吟一會兒說:“此人定是灌陽唐公景嵩的孫女,住在何處?我要去登門拜訪。”

南注生便是唐景嵩的別號,他的《請纓日記》,陳寅恪早已讀過,每次讀來,都熱血沸騰,對唐景嵩也仰慕已久。陳寅恪當即決定冒昧登門拜訪這位女教師——當時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擔任體育教師的唐景嵩的孫女唐篔。

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唐篔,從小飽讀詩書,能詩會畫,能唱會跳,是當時有名的才女。才子才女相見,情投意合,相見恨晚。1928年,他們締結了偕老之約。此時,陳寅恪三十八歲,唐篔三十歲。

陳寅恪與唐篔結婚後十年,生下三女: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流求”“小彭”,取自琉球、澎湖島名,都與《馬關條約》中割臺條款有關。可見陳寅恪骨子裏流淌着深沉的家國情懷。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的22天,日軍逼近清華園車站,北平即將不保。此時,陳寅恪父親陳三立已85歲。這位在夢裏狂呼“殺日本人”的老人,眼見無力無天,立馬開始絕食。五天後,他滿含悲憤,撒手西去。

陳寅恪正忙着爲父親辦理喪事,日本憲兵隊卻送來了請柬,邀請其到憲兵司令部做客。當時,日本人對外承諾:“留下來教學,保證豐厚年金。”作爲教授,像陳寅恪,可以有保姆、有廚師、有車伕,還可配兩文書,生活既舒適又體面。但陳寅恪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在爲父親守孝的49天裏,他常常斜臥在走廊藤椅上,雙眼圓睜,一言不發。高度近視加悲慟過度,致使右眼視網膜剝離。醫生說:“必須儘快手術,否則將失明。”但做了手術,就需要相當時間休養。“一修養,就恐難逃出日本人之手。”於是陳寅恪放棄了治療,守孝期剛滿,他就偷潛出北平,直奔昆明西南聯大。

到達聯大後,陳寅恪右眼已失明。爲了教好學生,振興中華,他常常秉燭達旦,備課與寫作。燈光昏暗加上用眼過度,致使左眼也患上眼疾,只能微弱視物。

1939年,英國牛津大學致函陳寅恪,特聘他爲牛津大學漢學教授。這是300年來第一次由中國人擔當此任。陳寅恪接受了應聘,“順便到倫敦治眼睛”。要去英國,需借道香港。但萬萬沒想到,陳寅恪剛抵達香港,太平洋戰爭就爆發了,倫敦之行遂成泡影。

1941年底,國民政府派飛機抵達香港,以搶救困於香港的政府要員和學界名流。但孔祥熙夫人宋靄齡、二小姐孔令俊,爲把洋狗、香料和牀板等通通搬上飛機,竟率領幾十名保鏢阻止要員和名流登機,致使何香凝、陳寅恪等人被困香港。

日軍佔領香港後,設卡設障,陳寅恪一家想返內地已無可能,一天深夜,他們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第二天得知,鄰樓五女生皆被日本兵強姦。唐篔立即給流求、小彭剪了短髮,再讓她倆穿上男裝扮成男孩子。然後含着眼淚,拿出一塊淺色布,用毛筆寫上家長姓名、親友地址,縫在四歲美延的罩衫大襟上,“怕萬一失散,盼好心人將她送還。”

陳寅恪一家就這樣過着擔驚受怕的日子。這樣的恐怖生活其實可以立馬結束,只要陳寅恪答應任何一個“小要求”。大漢奸汪精衛的老婆陳璧君,派人與一所大學校長前往陳家,要陳到上海等日佔區大學任教,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過去在清華任教時的同事錢稻孫,對陳寅恪許以每月千元的高薪,妄圖請他北上爲僞北大服務,又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日本駐香港總督出資20萬軍票,讓陳寅恪在香港籌辦東亞文化協會,同樣被陳寅恪冷冷拒絕。

威逼利誘不成,就拋糖衣炮彈。香港佔領軍司令知道陳家三日不炊後,立派憲兵隊給陳家送去多袋麪粉。但憲兵往屋裏搬,陳寅恪就往外拖,寧可典當衣物過活,寧可沒食物餓死,也不喫嗟來之食,也不爲五斗米折腰。

陳寅恪的愛國事蹟及危急處境,不脛而走,很快傳到內地。劉文典在西南聯大課堂上大聲疾呼:“陳先生若遭不幸,五十年內,不可能再有這種人才。”傅斯年等人四處奔走,籌集經費,後經中研院院長朱家驊打通各環節,陳寅恪一家才得以逃出香港,返回內地。

回到內地,陳寅恪立赴成都燕京大學任教。在燈光昏暗、警報不絕的情況下,他一邊教書一邊著書,完成多篇名作。學術沒盡頭,但他的眼睛卻走到了盡頭。

1944年12月12日,成都的清晨霧濃陰冷,陳寅恪睜開眼睛,卻發現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時候,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讓女兒去通知學生今天不能上課了。隨後一檢查——左眼視網膜脫落。陳寅恪仰天悲嘆:“天其廢我是耶非。”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陳寅恪再次奔赴倫敦治療眼疾。但因耽擱太久,雖經英醫開刀,也已迴天回力,雙目失明成定局。

1946年8月,陳寅恪重返清華時,已是盲人教授。校長梅貽琦勸他休養一陣子,陳寅恪不從:“不教書怎麼能叫教書匠?”梅貽琦不忍見失明的陳老來回奔波,便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學生到陳宅上課,陳寅恪應允。

每天上課,他便讓人先把要點寫在黑板上。然後坐到椅子上,閉眼或睜眼開始講課。他在課上叫學生朗讀課文,哪怕讀錯一個字,都必須重讀。再小的脫漏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那些文章典籍就像長在他心裏一樣。

1949年前後,陳寅恪謝絕了一切關於移居海外的勸說,攜全家前往廣東嶺南大學,就是後來的中山大學,從此開始他最後二十年的嶺南生活。陳毅看望。陶鑄照顧。胡喬木、郭沫若、周揚過訪。許多重要人物到了廣州,總是以目睹陳氏風采爲榮,一慣狂橫的康生竟然被陳寅恪堵在門外。

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幾乎都在中山大學度過,失明與臏足的痛苦,並沒有消磨掉他噴薄欲出的創作才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篇著作,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

1953年夏,陳寅恪病了一場。他讓歷史系的同學到中大圖書館爲他借回了一堆彈詞小說,其中有清代陳端生所作的《再生緣》。助手黃萱便在陳寅恪病中休養的那些日子爲他誦讀了這些彈詞小說。

於是,他那積蓄已久的生命感受終於找到了一個噴發口。他把生命情感體驗與感慨身世之浩嘆,全都傾瀉於陳端生身上,一篇意境氣象萬千、文采光芒四射的《論再生緣》誕生了。有趣的是,這篇氣如長虹、勢若飛瀑的佳作之創作過程,被陳寅恪謙虛地幽默爲“聊作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

柳如是緊隨陳端生步入陳寅恪的歷史之夢中。陳端生長於“承平之世”,柳如是活在動盪的時代;陳端生是深閨女子,柳如是則爲風流放蕩之,“不類閨房兒女”。活在盛世的陳端生憂傷而死,不爲世所容的柳如是因理想與人生倚托的消失而亡。陳、柳二人人生有異,但留給歷史的痛感卻相同。陳寅恪爲陳、柳而傷,也爲自己而傷。從1954年至1964年,足足十年時間,陳寅恪在跡近湮沒的歷史廢墟之中艱難地發掘。《柳如是別傳》全書八十餘萬字,此書猶如一堆需不停地添加燃料才能旺盛燃燒的火,耗盡了這位還有很多願望尚要去實現的老人的心血……

十年動亂期間,陳寅恪遭到殘酷折磨。

批判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由大樓外一直糊到家房門,又從房門、牆上糊到衣櫃、牀頭。聽妻子唸完大字報,陳寅恪一聲長嘆:“我搞了一輩子學問,想不到落了個‘不學無術’的評語。”

一羣學生衝到樓下,要把陳老擡出去批鬥。所幸系主任劉節及時趕到:“我是他的學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鬥我就行了!千萬別鬥他!”學生粗暴毆打劉節,還問他有何感受。劉節回答:“能夠代替老師來批鬥,我感到很光榮!”

陳寅恪曾預作輓夫人唐筲聯:“涕泣對牛衣,冊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忍卒讀。使他最傷心的是,他珍藏多年的大量書籍、詩文稿,多被洗劫。1969年10月7日,陳寅恪在廣州含恨離開人世。

在專業性上,陳寅恪乃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在公共性上,陳寅恪有着深深的家國情懷。在獨立性上,陳寅恪有着桀驁的書生風骨。

所以說,陳寅恪不僅是做學問的標準,更是衡量知識分子的一個標杆。

陳寅恪死後,葬於廬山植物園。大畫家黃永玉在其墓前石頭上,手書了那句他最喜歡的話:“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泰戈爾有句名詩:天空不留痕跡,飛鳥已經掠過。

在知識分子市場化和犬儒化的今天,之所以重拾陳寅恪,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曾經有一隻“飛鳥”,那麼震撼地掠過我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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