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

文/林清玄

少年時代讀到蘇軾的一闋詞,非常喜歡。這闋詞,寫蘇軾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裏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小酒,配着春日山野裏的蓼菜、茼篙、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所以能深記這闋詞,主要是愛極了最後的一句——“人間有味是清歡!”

那麼,“清歡”是什麼呢?

清歡,不同於“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自我放逐,不同於“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盡情歡樂,也不同於“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那種無奈。當一個人感覺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或者看出路邊的石頭也許比鑽石更有魅力,或者覺得聆聽林間鳥鳴比提籠遛鳥更令人感動,或者體會了靜靜品一壺茶比喫一頓喧鬧的晚宴更能清洗心靈,他就懂得了“清歡”。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領略過千百種人生。可是,享受“清歡”就難了!尤其是生活在現代的人,差不多是沒有清歡的。

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可是人聲車聲不斷地呼吼而過,一天裏,幾乎沒有純然安靜的一刻。

我們到館子裏,想要喫一些清淡的小菜,幾乎不可得。過多的油、過多的醬、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爲中國菜最大的特色。

我們有時只想和朋友啜一盅茶,飲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約會的地方,即便是山中或海邊。凡是人的足跡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污穢和吵鬧。

我當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住在圓通寺的山下,我們常常沿着上山的石階,走走,坐坐,停停,看看。我們順手拈下山道兩旁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感覺清香勝蜜,心裏遂有一種春天才會有的歡愉。

後來,朋友到國外去了。我又去了一趟圓通寺,寺院的門口擺滿各種攤子。有一攤是兒童坐的機器馬,嘰哩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有兩攤是賣香腸的攤子,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向那古寺的大佛飄去。一位母親因爲不准她的孩子喫香腸而揍打着兩個孩子,高亢的哭聲尖厲而急促„„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便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下山時的心情只是惆悵,心中浮起一首李覯的詩:“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那時正是黃昏,在都市煙塵矇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

生在這個時代,眼要清歡,找不到青山綠水;耳要清歡,找不到寧靜和諧;鼻要清歡,找不到乾淨空氣;舌要清歡,找不到蓼茸蒿筍;身要清歡,找不到清涼淨土;意要清歡,找不到智慧明心。現代人的歡樂,是到油煙爆起的啤酒屋去喫炒蟋蟀,是到不見天日的卡拉OK去亂唱一氣,是到胡亂搭成的鄉間山莊去豪飲一番,是到狹小的房間裏做重複摸牌的方城之戲„„爲什麼現代人反而以濁爲歡、以清爲苦呢?

清歡是不講究物質條件的,它只講究心靈的品味。我們擁有的物質世界愈大,清歡就愈容易失去。

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滿城都飛着柳絮時,梨花也開了遍地,一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彷彿雪一樣的清麗,但是,人生,看這麼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正如清朝畫家盛大士在《溪山臥遊錄》中說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此言極是。

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體會人間清歡滋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濁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滋味的人物!

選自《林清玄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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