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宗林

午休,刚刚入眠,就接到表弟电话,告知病危中的姑姑已从县医院重症监护室接回家里,随时都有“走”的可能。不到一个小时,表弟再次来电,说姑姑已经离世。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但心底还是像电击般瞬间被悲痛充斥。

两个月前,我去老家搞调研,抽空到家里看望姑姑,她一人孤寂地呆坐在客厅沙发上,疲惫的闭着眼睛,状况看上去明显比清明节见面时更差了,面色憔悴色泽显紫,瘪瘪的嘴巴陷得更深,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家常就已上气不接下气,本来就很驼的脊背,几乎弯曲成了直角。儿孙的孝敬、医院的救治,终究抵不住岁月的摧残。看到这般景象,我心里琢磨,属于她老人家的时日已经不多了,酸楚油然而生。

临别,姑姑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挪地将我送出大门,嘴唇蠕动几次才挤出一句话:“仔啊,我死的时候你要来送我”!浑浊的眼神里充满了眷恋。

未曾想到,那就是姑侄俩最后的诀别!

娘亲舅大。尽管还在新冠肺炎的特别防护期,但作为姑姑的娘家人,我仍决意与幺弟一起,驾车往返一千多公里,回老家送姑姑最后一程,不辜负老人家低得不能再低的心愿。

疫情所限,丧事办得很简单,没请乐队,不行祭礼,也不允许邻里乡亲集聚,厚养薄葬,入土为安。儿孙们的孝敬和不舍,只能寄托在嘶哑悲戚的哭声里,包裹在流不干、抹不净的泪水中。入乡随俗,我们兄弟俩按老家的礼仪,披麻戴孝,融在送葬的亲属队伍里,三步一屈,五步一拜,虔诚的将姑姑送到长眠的墓穴边,从此以后,“姑姑”就只剩下一个遥远的称呼和模糊的符号。

姑姑去世了,但父母辈们别样的相处方式,却是现在人学不来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姑姑的概念不是很清晰,有关姑姑的过去,大多是从父母亲的讲述中知道的。

父亲十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姑姑比父亲小三岁。奶奶艰难地拉扯着一对年幼的儿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好在相依为命的两兄妹,命虽苦却成熟早、很懂事,哥哥关心妹妹,妹妹体贴哥哥,让奶奶少操了很多心。奶奶很明事理,尽管家计维艰,硬是苦撑着送父亲读了四年私塾,这为他日后改变命运起了关键作用。解放初期搞土改,十六岁的父亲因为初通算术又勤快机灵,被选到土改工作队丈量土地,土改结束后转为了国家干部,吃上了国家粮。

祖父辈和父辈都人丁稀缺,父亲和姑姑相继成家后似乎要改变这种状况,比赛似的生儿育女,父亲在十八年间生了六个子女,姑姑不服输,同样生了六个,而且生育过程还比父亲缩短了三年。在那以劳动力挣工分,按工分分配口粮的年代,要喂饱六张饭量一天比一天大的嘴巴,是何等的艰难!一年累到头,年终决算时仍然是倒欠队里的“超支户”。

姑姑也和父亲一样,为她那值得炫耀的“成果”,年复一年的付出超乎常人的艰辛。姑姑家离我家不到半里地,但她起早贪黑为儿女、为家庭操劳,很难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娘家的侄儿侄女,我们也难得见上姑姑一面,姑侄之间的情感显得不那么浓烈。为此,少不更事的我,看到别人家的姑姑对内侄亲密有加,还埋怨姑姑的冷漠。

其实,姑姑心里对我们还是很关心的,尽管这种关心在今天看来有些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已是穷尽所能了。

姑姑去世了,但父母辈们别样的相处方式,却是现在人学不来的

姑父和父亲感情甚笃。很长一段时间,俩人同为大队干部,姑父当支部书记,父亲做治保主任,工作上配合默契,加之俩人都好两口,时不时的要找理由喝几盅。姑父很会生活,有一手好厨艺,村里的红白喜事总是请他主厨。常言道“饿不死的厨师”,在那物资短缺的岁月,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办得很寒酸,但招待客人后总有些剩余,姑父每次都小心翼翼的从剩余食物中挑选一些相对完整的鱼肉,用陶钵或荷叶包回家中,给很难尝到油腥味的子女们打牙祭。很多时候,姑姑都要从中再分一部分,打发表弟送到我家,给我们兄弟姐妹解馋,虽是剩菜剩汤,但香气四溢,对味蕾的刺激十分强烈,使原本就很大的食欲更加膨胀,我每次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此外,姑父还有一手捕鱼捞虾的绝技,出门干活到小溪里摸一摸,到田泥里捏一捏,总能捕到一些小鱼小虾或黄鳝、泥鳅,再施展他的厨艺,晚上他和父亲的酒就喝得更加有滋味。有好多次,嘴巴馋、脸皮厚的我,不顾母亲的阻扰,硬是屁颠屁颠的跟在父亲后边,毫无愧色的坐到姑姑家的饭桌上。当然,我们家偶尔通过公社食品站“家门伯伯”开后门买到的粉肠、尾巴、猪血等,也是请姑父、姑姑一起享用,或送一部分分享。在生活艰难的日子里,哪怕有丁点“福”,两家都能共同分享,以此维系血浓于水的胞波情谊。

我还清楚的记得父亲去世的情景。

父亲去世很突然。早上还帮母亲去溪边洗衣洗菜,中饭时间未到就突发脑溢血,送到县医院已奄奄一息,下午即撒手人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姑姑如剜心般悲痛,丧事期间哭声一刻也没停过,嘴里不停地念叨:“兄妹如手足,脚都断了,留着手做什么!”出殡那天,送行的女性亲属都在悲痛中折返(家乡风俗,女性是不能送亲人到坟上的),姑姑却蹲在溪边嚎哭不止,怎么劝也劝不住,直至筋疲力尽后被人背回。兄妹情谊,苍天可鉴!

姑姑去世了,但父母辈们别样的相处方式,却是现在人学不来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家六个兄弟姐妹相继通过高考离开了那方贫瘠的土地,谋得了一份稳定的职业,家境开始慢慢好转,而姑姑家的日子依旧艰难。在姑姑情感的天平上,婆家的砝码不断加重,对娘家的“取”明显大于“予”,为此,母亲心里总是有些芥蒂。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姑姑的感情,每次回老家,不论时间多紧,总要去看看姑姑,与她唠唠家常,一同回忆逝去的岁月,给她以情感的慰藉,不让浓浓的血脉亲情因岁月的侵蚀而褪色。

及至晚年,姑姑对老娘及娘家侄儿侄女的思念与日俱增,多次委婉的提出,想到长沙住个三五日,看看老娘,也看看大城市的新鲜,我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未能成行。我兄妹三人在省城工作,姑姑却连长沙都没来过一次,每念及此,愧疚难当。

听表弟、表妹说,或许是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生活渐渐清静下来,姑姑心里感到寂寞,晚年的她信了佛,而且相当虔诚。每逢三、六、九日都要吃斋,任有山珍海味也不为所动,佛歌记得上百首,心情好时总要哼上几段,字正腔圆,像模像样。每年观音娘娘的三个生日,她都要邀上一帮信徒到南岳、上飞山敬香,通宵诵经唱佛,为观音祝寿。由于心情开朗且无杂念,又经常活动筋骨,原来病恹恹的身体竟然渐渐好了起来,她将之归结为佛的保佑,对菩萨更是顶礼膜拜。

前年清明节,我去看望姑姑,见她体弱气虚、没精打采,我劝她霸蛮多吃点东西,药不治人饭养人。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菩萨不保佑了,吃再多都是空的!”显然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失去了信心。

静心想来,姑姑这一生确实命运多舛,年幼经丧父之痛,成年被众多儿女所累,晚年又疾病缠身,没有过上几天轻松自在的日子,这或许就是她所信奉的“命”吧。

但愿另一个世界没有苦难,没有病痛,没有烦恼,姑姑在那里无忧无虑,与父亲再续兄妹情!


编辑: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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