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杰里·尤斯曼

诗歌:米沃什 翻译:张曙光

在一个句子里寻找我的家,简明的句子,仿佛锤子敲击在金属上。不去陶醉任何人。不去赢得在后辈中持久的名声。一种无名的需要,为秩序,为节奏,为形式,这三个词对抗着混乱和虚无。

—— 米沃什:《寻找我的家》

这个世界

看起来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只是一次认真对待的试运行。

河流将返回到源头。

风将停息在旋转的地方。

树木取消了发芽,转向了根。

老人抢着球,朝镜子里一瞥——

他们重新变成了孩子。

死者将醒来,无法理解。

直到所有发生的事情不曾发生。

多好的安慰!饱经痛苦的你们,能够自由

呼吸。

礼物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没有意义的交谈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

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咙。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间,即使一秒钟,当它优美的外壳,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在一瞬间,一颗珍珠里面,

在那颗从时间中解脱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国。

在充满宁静光辉的奇异陈列中

我观看却并不渴望,因为我已得到了满足。

献辞

我没有能够拯救的你

听我说吧。

设法理解这简单的话,因为我羞于再说别的。

我发誓,我身上没有词语的巫术。

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朵云或一棵树。

使我坚强的,却对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

混淆了憎恨的灵感和抒情的美丽,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这里是波兰浅河的流域。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这里是一座毁坏的城市,

在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尖叫抛在了你的坟上。

不能拯救国家和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一种对官方谎言的默许,

一支醉汉的歌,他的喉咙将在瞬间被割断,

二年级女生的读物。

我需要好诗却不了解它,

我最近发现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这里,只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下小米和罂粟的种子

喂着伪装成鸟儿到来的死者。

我把这本书放在这里,为曾经活着的你,

这样你就再不会拜访我们。

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诗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

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

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

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

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

疏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

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

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

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

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

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

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

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

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

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蝮蛇

我想要说出真相,

但没有成功。 我试图坦白,

但我不能坦白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精神疗法。

我知道我会说出很多谎言,

这样,我带给自己一条盘绕着的愧疚

对我这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靠近亚斯朱尼的拉乌杜恩卡的沼泽中,

一条毒蛇的尾巴正好在矮松林

下面的一块苔鲜中消失,

当我叩动扳机,从散弹枪里射出铅弹。

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是否会有一颗子弹

射中可怕的白肚皮 或蝮蛇之字形条纹的背。

无论如何,比起心灵的冒险

这更容易描述。

赞美诗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没有一棵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没有一只动物,或一个人、

或行走在云朵间的风。

最美丽的身体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惫双脚的水。

绿色的树像铅,盛开在最稠的夜晚。

爱是被焦裂嘴唇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给干渴者的一壶盐水。

流淌吧,河水;抬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实的儿子,将回到黑色的

大地。

仿佛我的生命从没有过,

仿佛没有我的心,没有我的血,

没有我的创造着

语言和歌曲的生命,

只有一个未知的、非人的声音,

只有浪涛的拍击,只有风的合奏

和高高的树的

秋天的摆动。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给予我力量。

白色的群山掠过平原,

它们朝大海走去,它们的海滨胜地,

新而又新,太阳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谷上,我出生在那里。

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将粉碎,一个大浪,冲击着海岸

而新的浪将抹去我的痕迹。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强光所感染,

像从一只剥开的野兽中取出的肺,

你在颤动,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时分,

听着你头上的惊恐的教堂的声音;

一只松鸡的叫声,潜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声

以及桌上两只发亮的苹果

或闪光的打开的剪刀——

而我们很相像:

苹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样不变的

亚述人、埃及人和罗马人的

月亮下。

季节来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们在半睡中让们的手跑过墙,

用被口水沾湿的手指描画着土地。

形体来了又去,看似不可战胜的东西破碎了。

但在从海上兴起的国家中,

从被毁坏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儿会出现一颗坠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对己经过去和将要过去的,

青春自我防护着,太阳尘般严峻,

在爱中既没有善也没有邪恶,

一切颠簸在你巨大的脚下,

因此你会碾碎它,因此你会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转动着轮子

脆弱的结构随着转动颤抖,

因此你给了它饥饿,给了别人酒、盐和面包。

仍没听到的号角声

呼唤着散开的、躺在山谷里的人们。

冻结的地上至今没有马车的隆隆声。

没有人在你我中间。

该,不该

一个男人不该喜爱月亮。

一把斧子不该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园应该发出烂苹果的气味

还要长满金黄的尊麻。

一个男人不该用亲切的词说话,

或劈开种子看里面有些什么。

他不该掉下面包屑,或向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这样教过)。

当他踏上大理石台阶,

乡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们

好像提醒着台阶不会永远存在。

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前言

最初。朴素的言辞在母语中。

听着它,你就会看到

苹果树,一条河,弯曲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闪的电光中。

它所包含的应多于想象。

它被节奏所引诱,

一个日日梦。美妙的曲调。无助地,

它被这急剧干燥的世界忽视。

你总是问自己为什么羞愧

只要你在翻阅一本诗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向你

说出你的本性中最坏的一面

避开思想,骗取思想。

用笑话调味,扮小丑,讽刺,

诗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悦。

那么它的长处大受赞赏;

而在生命处于危险的地方,激战

用散文进行。并不总是这样。

我们的悔恨不被承认地保留。

小说和随笔适用但并不持久。

一个清晰的诗节承载的重量

胜过精致散文的整套马车。

消息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一个浅蓝玻璃铸成的彩色球体,

上面一条发光液体的细线卷曲和舒展着。

或者说它是一排阳光突现的宫殿

随着巨大的门从一个穹顶高耸着

在它后面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签,不管谁抽中

都会作为祭品送到那里:

老人、孩子、年轻人和少女。

或可以换一种说法:我们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网里,住在云茧中

从银河树的枝干上悬挂。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为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为多情的指环。

一个声音在内。合回响,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语言的扑动、振翅和鸣啭。

因为用这些我们才能织成界限

在内与外、明与暗之间,

如果不用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难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静?

或许,我们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女人:

大地从我站着的岸边漂走,

她的树木和草地,渐渐远去,闪耀着。

栗树的花蕾,白杨微弱的光线,

我再也看不到你们。

你们随着憔悴的人们离开,

你们随着旗帜般舞动着的太阳走向夜晚,

我怕要独自留下,我一无所有,除了身体

——它闪烁在黑暗中,一颗叉着的手的星星,

于是我吃惊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抛下我。

合唱:

冰流过江河,树木长出欢快的叶子,

犁趟过田野,鸽子们在林子里咕咕叫,

一头母鹿跑进山中发出喜悦的歌唱,

长茎的花开着,雾从温暖的花园升起,

孩子们扔着球,三人一组在草地上跳舞,

女人们在河边洗着亚麻布,捞着月亮。

所有的欢乐来自大地,离了她就没有了喜悦,

男人被交付大地,让他别无渴望。

女人:

我不需要你,别引诱我,接着漂吧,

我宁你炽烈的触摸在我脖子上,我仍能感到。

和你相爱的夜晚痛苦得像云的余烬,

它们之后红色的黎明,以及湖上

最初的盘旋的燕鸥和那样的悲哀,

我再也不能喊出,只是不停计算着

早晨的时间,听着高高的垂死的白杨

寒冷的沙沙声。你,上帝,宽悯我。

从大地贪婪的嘴里解救我,

净化她不真实的歌曲构成的我。

合唱:

绞盘转动着,鱼儿跳跃在网中,

烤面包发出香味,苹果在桌子上滚动,

傍晚走下台阶,台阶是活着的肉体

——所有的事物来自大地,她没有瑕疵。

大船摇晃着,铜的同胞在出航,

动物摆动着脊背,蝴蝶落进大海,

篮子们在黄昏漫步,黎明活在苹果树上——

所有的事物来自大地,所有的事物将归还她。

女人:

呵,要是我体内有一颗不生锈的种子,

只是能够持续的一颗。

我就能够睡在摇晃的摇篮里

忽而进入黑夜,忽而进入破晓。

我会静静等待,直到缓缓的摇动停歇

而真实突然展现裸露的自身,

直到一朵野花,一块在田野的石头

用那个陌生的新面孔的圆盘凝视着。

然后生活在谎言中的他们,

就像在海湾冲刷的底层的野草,

只能成为松针之类的东西,

当有人从上面透过云层看着森林。

但我体内一无所有,除了恐惧,

一无所有除了黑暗波浪的奔涌。

我是风,吹过并停息在黑暗波浪中,

我是风,吹过,不再回来,

是马利筋在世界黑草地上撒着花粉。

最后的声音:

在湖畔的铁厂,锤子敲击着,

一个人,俯下身,固定着一柄镰刀,

他的头闪现在沪膛的火光中。

一片树脂在小屋里点亮,

疲惫的耕地的男孩们把头俯在桌子上。

一只碗正冒着热气。蟋蟀唱着。

岛屿是一群沉睡的动物,

在湖上的窝里它们躺下,呜呜地叫着:

它们上面,一片狭长的云。

这意味着什么

它不知道它在闪光

它不知道它在飞翔

它不知道它是这样不是那样。

越来越经常地,目瞪口呆,

由于我的格罗伊斯死去,

我对着一杯红葡萄酒,

默想着这样而不是那样存在的意义。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岁的时候,

可那时我有希望成为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只蝴蝶或画眉,靠魔术。

现在我看见满是尘土的教区的路

和一个城镇,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在喝醉,

只剩下和他自己一样的忧郁。

只要是星星控制着我。

只要每件事情以这种方式不断发生

即所谓的世界对抗所谓的肉体。

那么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天堂之后

再不要奔忙。寂静。落在这城市

屋顶上的雨是那么温柔。所有的

事物是那么完美。噢,为着在顶楼

窗边豪华的床上醒来的你们两个。

为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着一棵划分

互相渴望着男性和女性的植物。

是的,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在痛苦的,

痛苦大地的灰烬之上。在责难

和誓言隐秘的回声之上。那么在大清早

你一定全神贯注;侧着的头,

拿着梳子的手,镜子里的两张脸

永远只有一次,即使不再记起,

于是你看着它,想着它渐渐凋谢,

并感激你生存的每一个瞬间。

让那有着绿色大理石胸像的小公园

在珍珠色的光里,在夏天的细雨中,

保持着你打开那道门时的徉子。

还有由于你的这份爱而突然改变的

带有剥落了的高大柱廊的街道。

这惟一的

山谷和上面的森林在秋色中。

一个旅人来了,一张地图把他引到这里。

也许是记忆。很久以前,在阳光中,

当下过第一场雪,骑马走过这条路,

他感到强烈的喜悦,没有原因,

眼睛的喜悦。每件事物都是韵律——

摇动的树,一只飞过的鸟儿,

高架桥上的火车,运动的圣宴。

很多年后他回来了,并不要求什么,

他只要一样最珍贵的东西:

去看,纯粹而简单,没有名称,

没有期待、恐惧或希望,

在没有“我”或“无我”的边缘。

艾德里安• 齐林斯基之歌

战争的第五个春天开始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为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华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为我的青春会永远持续,

那我就会总是同一副样子。

剩下了什么?最初时间里的恐惧,

我凝视着自己,像凝视空白的瓷砖,灰色的石头,

寻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转木马在小广场上嗡嗡响着。

远处一些人枪击着另一些人。

一阵轻风从迟缓的河上吹来。

可对于我一切是什么?

我像一个不能区分黄色蒲公英

和一颗星的孩子。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纪是什么,

历史是什么?我度过的每一天

对于我这就是一个世纪。

主呵,抛给我一根你怜悯的小羽毛。

当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树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观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只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钻进一个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样我就能看见地狱。

我想刺穿——因为这值得——

阳光的蓝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脏,有着沉重液态的黄金,

旋转球体的寒冷空间

将是我的全部发现。那里没有深渊。

没有结束或开始,自然并不繁衍

什么,除了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里没有深渊。

真希望最可怜的恶魔,地狱的侍者

从报春花的叶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从云上飘落。

请理解,当人类必须独自在地球上

去发明新的天堂和地狱,是多么艰难。

最初,人和树木:非常巨大。

然后,人和树木:不那么大。

直到整个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动物、鸟类,

缩到了一片五月叶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里的湿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向世界的弯曲小路。

甚至死者也无法找到。

他们像微小的黑蚂蚁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没有眼睛能辨认出他们。

所有东西都那么小,一条真的狗

或一丛真的野玫瑰

会像一座金字塔那么巨大,

城市的大门刚好通过一个

来自偏远村庄的小伙子。

我将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飞蛾,真的石头,浑圆而闪亮。

对于我,总会是这个地球,小的。

有些地方有着快乐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确定。

在市场和海之间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雾中,

六月从筐里倒出湿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馆洒满阳光的

露台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头发。

报纸的油墨每个小时在更新,

争论着什么对共和国有利。

拥挤的电影院里散着剥桔子的气息

一把曼陀铃久久哼着进入夜晚。

一只鸟日出前轻弹着露珠的歌曲。

有些地方有快乐的城市,

但它们对我没有用处。

我观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观察一只空杯。

闪光的建筑和废弃的航线。

让我们平静地离开。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他们拖着一个家伙失去知觉的双腿,

小腿上穿着丝袜,

头拖在后面。

沙滩上的污迹一个雨季也冲不掉。

孩子们拿着玩具自动手枪

注视着,又继续着他们的游戏。

看着这个或进入一个杏树园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个雕花的门前。

让我平静地离开。

这不一样;也可能一样。

一个走过姑娘滚圆的臀部

是一颗被阳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为了那些观测天空的可怜的天文学家

他们正带着瓶子坐在沙滩上。

当他们瞧着深蓝色怎样

在天空延展,他们受了惊吓。

在浩瀚下面,他们垂下了头。

对于他们。整个事物的感觉过于广阔。

他们看着那摇摆的臀部:

维纳斯在望远镜里,血液般热烈。

而春天绿色的闪光像波浪,

涨潮之后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戏着。

这里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阵低语,

微弱的声音像小猫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压抑着的暴风雨

喷发在一首感激和赞美的歌中。

你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艾德里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国诗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么世纪。

你看着一朵花

并对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么聪明,那么不被

历史的傻话和种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详地走着,禁锢着的,

永恒的光,使你的脸变得温柔。

愿宁静降临在智者的房子。

愿宁静降临在他智慧的奇迹。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声。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这些是

耀眼鸟儿的尖叫。

它们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叶子下面。

他不知道鸟儿活在

不同于人的另外时间。

他不知道一棵树活在

不同于鸟的另外时间,

而且会慢慢生长

升成一根灰色的圆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国的银。

部落的最后一人,他来了

在伟大的魔法舞蹈之后。

在羚羊的舞蹈之后,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后

在一片永恒的蓝色天空下

在一座砖红色的山谷里。

他来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带斑点的皮带之后,

在靠他们涂过的睫毛送出

梦的众神之后,

在被风遗忘了的

雕船的铁锈之后。

他来了,在剑的击打声

和战斗的号角声之后,

在碎砖的灰尘中

离奇群众的尖叫之后

在结束温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摆动之后,

在天鹅湖的舞蹈之后,

在蒸汽机车之后。

无论他走向哪里,那里总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迹

一个巨大脚趾的脚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来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脚来检验。

无论去哪里,他总是

会在人间的万物中发现

一种被一只人类的手

擦亮的温暖的光泽。

这从不会离开他,

将总是和他在一起,

一种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财富。

不再

有时间我该讲讲我是怎样

改变了诗观。怎样使我

以为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众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员

他排列着关于樱花

菊花和圆月的诗句。

要是我能描绘威尼斯的妓女——

在凉亭中用细枝逗弄着孔雀,

从绸缎,从珍珠的皮带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紧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红印迹,

像大帆船船长见到的那样生动

他在早晨带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为她们悲惨的尸骨

——在门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个词,比她们临终时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烂,孤独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么我就不会怀疑。从勉强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么?一无所有,最多是美。

那么,樱花对我们应该足够了

还有菊花和圆月。

遍及我们的国土

1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说的,在波兰文译本中)

当穿过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

例如在旧金山的港口附近,数着海鸥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间

有着什么,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2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带翅昆虫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随着天空旋转,在盘旋的高速公路旁。

3

要是我得讲述对于我世界是什么

我就会拿起一只仓鼠。或刺猬,或鼹鼠

在一个傍晚把他放在剧场的座椅上,

然后,让我的耳朵贴近他潮湿的口鼻,

听他会说些什么,关于聚光灯,

乐曲声,和舞蹈动作。

4

是我打碎了声音的屏障?

然后云伴着大教堂,

铸铁大门外狂喜的绿色

和寂静,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来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缠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树影间的石板上。

这是不是一种羞愧,

这就是我的命运?

5

破晓前醒来,我看见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样,两个男人在突突响的汽艇上钓鱼。

然后,我被直射在眼睛里的太阳唤起

当它站在内华达一侧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间我在睡眠中度过很多光阴

那么清楚,我感到了时问在融化,

还知道过去的仍在,没有过去。

而我希望这会被算做我的辩护: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个生命的

强烈渴望,不是为我的光荣,而是为不同的荣耀。

随后一阵微风弄皱了闪亮的湖水。

我渐渐忘了。雪在山上闪亮。

6

那个揭示出黑暗的词是:梨。

我绕它盘旋。跳着或试着翅膀。

但每当我要饮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于是我试试安茹① ——那时一个花园的角落门,

木头百叶窗剥落的白漆,

山茱萸树丛和逝去人们的沙沙声。

于是我试试康蜜斯② ——那时田野即刻

在这道(不是另外的)栅栏那边,一条小河,乡村。

于是我试试嘉格纳尔③ 、彼士克④ 和波格诺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间,是装备和国家。

因此我得活着,把这个咒语带在身上。

7

高扬着下巴,姑娘们从网球场回来。

喷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只知更鸟跑上去,站着不动。

桉树的树干在阳光中发亮。

橡树完成了五月叶子的阴影。

只有这个值得赞美。只有这个: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头;

恶魔们在嘲笑相信他们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块带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关于物质没有开头或结尾,

关于我们死去的时刻

那时我们爱惜的所有事物会露出

狡猾而自爱的手段。

将会怎样,要是帕斯卡没有获救

要是我们放进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只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尘中,在有毒的绿头蝇嗡嗡声中?

要是他们所有人,双手跪在地上,

几百万的他们,同他们的幻想一同结束?

我决不会同意。我要给他们王冠。

人类的心灵美好的嘴唇有力,

而召唤,那么强烈,一定会敞开天堂。

9

他们不断坚持,给他们几块石头

和可吃的根茎,他们就会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坟上他们弹着莫扎特,

既然他们无法使自己不同于

黄土、云和枯萎的大丽花,

而广阔的天空下,又有着那么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会上

蜡的钟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烛芯滋滋响着,穿礼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饰带的高领上闪着微光。

莫扎特发出声音,从假发的扑粉展开,

悬挂在迟夏游丝的小径上,

在头上消失,在那片空虚中

一架喷气机飞过,留下一线白缝。

而他,没有一个同代人。

黑得像冬天树皮下面的挤蜡,

已经在工作了,召来了锈和霉菌

以便消失,在他们得到凋谢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间在仆人住处的后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园,

我曾在那里猪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苹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脚趾踩着暖和的粪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爱把吊桶抛下

吓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张有三个枕头的硬床,

一个铁十字架和圣徒们的画像,

穿饰着棕榈叶和纸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并不仅仅在我的意识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农民的脸上

盘旋着一纺锤的蜂鸟,她扁平带茧的脚

被洒上了蓝宝石的水,在里面海豚

露着它们拱形的背

嬉戏着。

12

无论你在哪,天空的颜色包围着你

就像这里,尖锐的柑桔和紫罗兰,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叶子的气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梦中,鸟儿们取了名字

用那个地方的语言;一只红眼雀进了厨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面包,灯芯草雀来了。

无论你在哪,你摸着树皮

检验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阳

无论你在哪,你决不会是外国人。

杰尼皮罗⑥ 神父是外国人吗,在骡背上

他来到这里,游历过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红皮肤的兄弟。他们的理性和记忆

是模糊的。他们曾游历得很远

从幼发拉底,帕米尔,和中国高地,

缓慢地,远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标:好的猎场。

而在那,后来大地陷入寒冷的

浅海的地方,他们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伊甸园

却还投有学会计算时间。

杰尼皮罗神父,生于地中海。

带给他们关于他们最初的父母,

关于征兆,诺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诉放逐的他们,那里,在他们的家乡。

他们的罪已被洗去。正像从他们的

被水洒过的前额,洗去了灰尘。

这像他们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事情。

但,可怜的人们,他们失去了专心的能力,

一位牧师不得不把一块烤鹿肉挂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们贪婪的目光。

不过他们流着口水,大声说话,他无法讲下去。

尽管这样,是他们代替我占据了

岩石,在上面只有暗哑的龙

从海里爬出,从一开始就晒着太阳。

他们用闪亮的羽毛绣出袜上的花边、蜂鸟和裸鼻雀的

一只褐色的手臂,向后甩着披风,会指向:这。

而这土地从此被征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胡须和黄黑相间的

小鸭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绿色中

狐狸飘动着的火,打动了

主人和奴隶的心。还有树下

开始的乐曲。一只小军鼓,一支长笛

或一架六角风琴,或从留声机发出的

神灵之声的低声倾诉着的爵士乐。

一只秋千荡到了云中,下面看着的人们

为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谁不梦想着萨德侯爵的城堡?

当一个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马刺去抠

排成行竞走的年轻姑娘

或叫穿黑网袜的光身的尼姑们

用鞭子抽着我们,在我们咬着床单的时候。

14

卡贝扎,要是有谁了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来自卡斯提尔的簿记员,陷人了怎样的困境

不得不四处漫游,在没有观念,

没有数字,没有沾水笔笔画的地方,

只有一条被海浪抛上沙滩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静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们的哀号出现在空旷的天空和大海,

他们的悲叹: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来你是他们预言的神,

有胡子、白皮肤,疲惫不堪,要是你不能显出奇迹。

从墨西哥湾到加利福尼亚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陆的热荆棘。

可后来呢?我是谁,袖口的饰带

不是我的,雕有狮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见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战的颜料涂着我们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安芬,法国罗亚尔河谷的一个历史故地。曾是法国西北的一个省。中世纪早期由掌权的安茄伯爵统治。十五世纪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并入法国王室领地。

②康蜜斯,一种栽培广泛的梨子,有被红黄褐色和黄色多汁的质地良好的果肉映红的黄绿果皮。

③ 嘉格纳尔,一种早熟的梨。

④ 波士克,一种长硕、皮色黄绿、肉质棕黄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诺特,梨的一种。

⑦ 卡斯提尔,古代西班牙北部一个王国。

风景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只是高贵的信使,带着他们的礼物:

一个有着属性的名词和一个变化的动词。

只要珍贵的橡树充分发光

我们勇敢的学生,在山谷的小路上,

就会一边走着一边唱起“欢乐颂”。

至少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会在树皮上刻着字母。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但没有信使。灌木丛、黑暗的峡谷,

悬在森林之上的森林,一只风筝哀叹着。

在这里他能着手制定一个格言?

这景色,他知道,也许很美。

下面,一切在瓦解:城堡的大厅

大教堂后面的小径、妓院、店铺。

没有一个灵魂。那么信使会从哪来?

在忘记了灾难之后我继承了直到

海岸的大地,在大地之上,是太阳。

寂寞研究

沙漠长距离水渠的一个守护者?

沙中要塞的一个人的班组?

不管他是谁。黎明时他看到起皱的群山

灰烬的颜色,在融化的黑暗之上,

浸着紫罗兰色,加进流动的胭脂,

直到它们立起,变得巨大,在桔黄色的光里。

一天又一天。在他留意前,一年又一年。

那些光辉,他想。为了谁?为我一个人?

但我死后它仍会长久地在这里。

它是什么。在一只晰蝎眼中,或当被一只候鸟看到?

假如我是全人类,他们自身却就没有我?

他知道叫喊没有用,因为没人会解救他。

我的状况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弟弟,我的妹妹。”

在自助餐厅早餐时我听着这些话。

女人们的嗓声沙沙响着,确切

无疑地履行着一个仪式

我的目光斜瞥着她们翕动着的嘴唇

我喜欢在这世界上

呆一小会儿,和世上的她们一道,

去赞颂我们很小很小的状况。

诗的六篇演讲辞

第一讲

怎样说出这一切?涉及怎样的编年史?

设想一个年轻人在湖边散步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蜻蜓,轻巧地,

像往常一样在灯芯草上。但要来的

仍不曾到来。听着;不曾。

或许到了。然而没有实现。

身体分配给伤口,城市分配给毁灭,

数不清的痛苦,每个人有一种痛苦。

混凝土分配给火葬场。国家分配给分裂,

暗杀者被用签抽出:你,你,还有你。

是的。还有喷气机。晶体管。电视。

人在月亮上。他走着却不知道。

他来到一个小港湾,海滩的一种。

度假的人们在那里晒着日光浴。

先生们和女士们,无聊地,谈起了

谁和谁睡觉,桥,和新的探戈。

那个年轻人是我。我曾是他。也许仍然是

尽管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回忆却记不清

他们和他怎样争吵。他不同,是外侨。

他心灵的囚犯们,闪过并消失。

他那时轻蔑一个审判者和目击者。

于是这青春期的厌恶

预示出一个时代的病症

它至今没有结束。那些没有觉察的人

应该受到惩罚;他们只是要活着。

一个浪,几片沙地上的芦苇。几朵白云。

水那边,村庄的屋顶,一片树林。和幻想。

在里面,犹太城镇,一列火车穿过平原。

深渊。大地倾斜着。它是现在才倾斜吗?

当我打开时间的迷宫,

似乎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而窗外蜂鸟上演着它们的舞蹈。

五十五年前,我应得到……我应得到些什么?

我应活在欢乐中。和谐中。信念中。和平中。

这似乎能够。后来,麻木了。

为什么他们不能更聪明些?它全部表现出

原因和结果。不,那实在可疑。

每一个呼吸着的人的责任——

空气?无理性?幻想?观念?

像所有活在这里和那里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向你们承认这一点,我年轻的学生们。

第二讲

母亲们和姐妹们,温柔的妻子和情人们

想想他们。他们活着,有着名字。

在灿烂的亚得里亚海滩,

两次大战期间,我见到一位姑娘,那么美

我想在那个不可挽回的瞬间留下她。

她纤细的身材紧裹着丝绸泳衣

(在塑料年代之前),靓青色

或深蓝色。眼睛是紫罗兰色,

头发,金黄得近乎褐色。贵族的女儿,

也许是氏族的,自信地走过。

金发的青年,像她一样俊美,

充当着她的随从。希格丽德或茵奇

从散发雪茄气味的屋里,安然地下达命令。

“别消失,傻瓜。最好在神像,教堂的壁画,

和金红色的黎明中得到庇护。

留下,像回声在日落时分的水面上。

别毁掉自己,别相信。并不辉煌和荣耀,

但一个愚蠢的马戏团召唤你,你部落的仪式。”

我会这样对她说。一阵香气,一个身体?

一团独特的幽灵?尽管出生的日子

和地点,像一个星座

控制着她会怎样:被她对本地风俗的爱,

和她顺从的美德所引诱。

哎。但丁错了。它不是这样发生。

判决是共同的。永恒的诅咒

将折磨着他们所有人,是的,听有人。

这并非不可能。耶稣不得不面对

华丽的茶壶、咖啡、哲学讨论,

有鹿的风景,和市政厅上的钟声。

没人会相信他,黑眼睛,

钩鼻子,穿着脏衣服的

罪犯或奴隶,国家合法地

逮浦和处置的流浪汉中的一员。

现在,当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忘掉

我自己的罪行。和他们的没有不同:

我曾想和别人一样,行为就像他们。

闭上我的眼睛。不去听先知们的叫嚷。

我为什么理解她。舒适的家,庭院。

从地狱的深处。一首巴赫的赋格。

第三讲

可怜的人们在车站的地面上露宿。

护耳帽、三角巾、棉夹克、羊皮。

他们个挨个地睡着,等着火车。寒冷吹过门廊。

新来的人抖掉雪。加上泥浆。

斯摩棱斯克的见闻,萨拉托夫。我知道这不适合

你。

最好不。谁要是能够,就让他避开

同情吧,那幻想的疼痛。

所以我不会这样做。只是片段,一个轮廓。

他们出现。那些卫兵。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的长筒皮靴柔软、高级,

贵重的毛皮大衣。举止傲慢、自信。

牵着德国警犬的皮带。看看她,

高大,仍然困倦,适于上床性交,

从帽槽下轻蔑地一瞥。

她是在清楚表现谁在这拥有权力,

谁得到了奖赏?观念上的。

要是你愿意。因为这儿没什么可教,

一切都伪装成一个习惯短语,

虽然恐惧真实,人们顺从,

四人来自在暴风雪中,有着

真正锋利的铁丝网、营地了望塔的地方。

在巴黎的捍卫文明的大会上,

1935 年春,我的同伴学生,

来自马尔堡的根特,漫游了欧洲,

狂喜。一个斯蒂芬• 格奥尔格的崇拜者,

他将写下关于骑士勇敢的诗歌

并带着尼采的袖珍本。

他大约死在斯摩棱斯克附近。

谁的子弹?一个睡在那里的人。

带着狗的卫兵的?一个难友的?

这个纳迪亚或伊林娜的?对于他们他一无所知。

第四讲

真实,我们能对它做些什么?它是在词语中?

就像它闪烁,它消失。数不清的生命

无法记起。城市只是在地图上,

没有窗子里的脸,在一楼,市场附近,

没有那两个在煤气厂附近的灌木丛中。

回归的季节,下雪的山,海洋,

地球旋转着的蓝色球体,

但沉默的是他们,那些穿过炮火的人,

那些涂着防护的粘土的人。

和那些在黎明被从家中赶走的人,

和那些从成堆的尸体下面爬出来的人,

当我在这儿,我,一个遗忘中的教师,

教着痛苦的过去(因为这是他人的庸苦),

仍在心里试着拯救雅德维加小姐,

一个稍稍驼背,职业图书管理员,

她死在一个公寓的掩体里

据说那里安全却塌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挖开墙的厚壁,

虽然敲击的声音很多天都能听到。

于是一个名字长久地消失了,永远,

没人能知道她最后的时刻,

时间把她带进上新世岩层。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概括。

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所谓的历史。

吸引和恐惧有着重复数字。

别相信它。狡猾而奸诈,

历史,如马克思告诉我们,并非反自然的,

是否是一个女神,一个蒙蔽命运的女神。

雅德维加小姐的小骷髅,她的

心脏跳动的地方。这不过是

我抵御着贫困、法律,和理论。

第五讲

“基督复活了。”无论谁相信

都不会做出像我这样的举动,

他们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堂、地狱,

想法混着日子,在汽车里,在床上,

男人抓住女人,女人抓住男人,

躺下,站起,把咖啡放在桌上,

给面包涂上黄油,因为这儿是另一天。

和另一年。时问更换着礼物。

发光的圣诞树,音乐,

我们全体,长老会员、路德会员、天主教徒,

喜爱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和别人一同唱着,

感谢仍然同在这里的存在,

那个词重复的礼物,现在和所在年代。

我们欣喜于逃过了国家的

灾祸,如我们在这里读到的,被奴役的膝盖

在国家的偶像前,随着他们嘴唇上的名字

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们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么。这本书总是和我们一起,

在里面,有奇异的符号、忠告、和指示。

不洁的,这是真的,不同于常识,

但它们存在着,对沉默的大地就足够了。

它好像洞穴中温暖着我们的火

当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静止。

神学家们沉默着。哲学家们

不敢提问:“什么是真理?"

于是,在大战之后,难以确定,

有着几乎善的意愿但不完全,

我们怀着希望沉重地走着,

现在让每个人自我忏悔。

“他复活了吗?!”“我不知道。”

第六讲

无边的历史延续到

他掰着面包喝着葡萄酒那一刻。

他们降生,他们渴望,他们死去。

我的上帝,那么多的人!这怎么可能

他们全都想活却已死去?

一位教师带着一群五岁的孩子

穿过博物馆的大理石厅堂。

她让他们——礼貌的男孩和女孩,

坐在地上,对着一幅巨大的画,

解说着:“一个头盔,一柄剑,那些神,

一座山,白云,一只鹰,闪电。”

她清楚,他们第一次看到。

她微弱的嗓音,她女性的器官,

她鲜艳的衣服、化妆品、饰物

被宽恕所环绕。什么不被宽恕环绕?

无知,天真的冷漠

会为复仇而呼喊,谴责着一个

让我成为法官的决定。我不会,我没有。

在辉煌中大地可怜的瞬间更新着自我。

同时,现在,这里,每一天

面包被变成肉,酒变成血,

不可能的事情。没人承担的一切,

被重新接受和承认。

当然,我正安慰着你,也安慰着自己。

没有太多安慰。枝形烛台

安着绿色的蜡烛。以及玉兰花。

这也是真的。喧嚣停止了。

回忆降临在黑暗的水面。

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后面,凝视,沉默。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莱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园小礼拜堂的

钟声中醒来。我听到细细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声。在屋檐下面变干的

烟叶、犁、木头车轮、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闭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权力、力量,因为天还太早。

我活过很多年,像在这做了一半的梦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达变动着的边境

在它的上边色彩和声音变得真实

世上的万物融为了一体。

可别强迫我睁开眼帘。

让我确定和相信我会到达。

让我逗留在这儿,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会。它们陪伴着我,

秋天,木头车轮,挂在屋檐下的烟

叶。这里,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家园,无论我转到哪里

在哪种语言中,我都会听到

孩子的歌声,情人们的交谈。

比谁都快乐,我收到了

一个目光,一个微笑,一颗星,在膝盖

发皱的丝衣。恬静,观看,

我在白昼柔和的光线中上山

越过河流、城市、道路、人类的习俗。

火、权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皱纹

就像南风梳理过的

巨大的峡谷。你给予肯定

在恐惧的时刻,怀疑的一周。

时间太早了,让葡萄酒酿熟,

让旅人们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一个男孩

站在圆石上,你抛出一条钓线,

波光闪闪的河水环绕着你的光脚

家乡小河的水,有着厚厚的睡莲。

而你是谁,凝视着浮标

听着回声,那些船桨的喧哗?

你受到了怎样的耻辱?年轻的主人

患上了孤独症,有着一个

渴望:只是像别人一样。

我知道你的故事了解你的将来。

我会穿得像吉普赛女郎,站在河边

讲述你的命运:名望和大量金钱,

尽管不知道要付出的代价

人们不会承认对此妒嫉。

有一件事确定:你有着两种本性。

贪婪,与慷概相反的节俭。

很多年中你会试着协调它们

直到你的全部工作变得微不足道

而你只会赢得不曾料想的礼物,

慷慨,忘我地给予,

没有纪念碑、书和人类的记忆。

咒语

理性美丽而不可战胜。

没有栅栏,没有铁丝网,没有化成纸浆的书,

和流放的判决能压倒它。

它用语言创立了全人类的观念,

引导我们的手,我们用大写字母写下

真理和正义,谎言和压迫用小写字母。

它把应该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绝望的敌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犹太人和希腊人,或奴隶和主人,

把世界的产业交给我们去管理。

它从痛苦辞语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朴素而明晰的语句。

它说太阳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张开过去冻结的拳头。

美丽而又年轻的是菲罗-索菲亚③

和诗歌,她的服务于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才迟迟祝贺她们的诞生,

这消息被独角兽和一个回声带到群山。

她们的友谊美好,她们的时间没有终结。

她们的敌人把自己交给了毁灭。

① 菲罗-索菲亚,哲学一词的拟人化

城市

城市狂欢着,一切在鲜花中。

很快将会终止:一种时尚,一个阶段,时代,生命。

一种最终消亡的恐惧和美妙。

让第一颗炸弹毫不迟疑地落下。

爱意味着学会注视你自己

一个人注视远处事物的方式

因为你只是许多事物中的一个。

无论谁看到治愈心灵的方式,

并不知道,从不同的疾病中——

一只鸟和一棵树对他说:朋友。

然后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于是它们位于充足的光辉中。

他是否知道经历什么并不要紧:

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当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结果

他得到了一直寻求着的形态,

而刻在石头上的每一个字

生出了白霜,然后怎样?

酒神节合唱队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从他的出生地走来。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云彩。一面镜子在他面前。

镜子里是已经中止的、毁灭着的

事物。

选自绝版诗集《切·米沃什诗选》,张曙光译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米沃什论诗

我坚信诗人是被动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守护神赐予的礼物,或者按你们喜欢的说法,是他的缪斯馈赠的。他应该谦卑恭谨,不要把馈赠当作自己的成就。同时,他的头脑和意志又必须警醒敏锐。

我经历了二十世纪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现实,而且我无法逃避到某些法国象征主义者所追求的“纯诗”的境界中去。虽然有些诗歌仍保有一定价值,比如我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华沙、在犹太人居住区熊熊燃烧时写的《菲奥里广场》,但我们对暴虐的愤慨少有得当的艺术性文字来表现。

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主观的艺术和客观的艺术二者若必择其一,我选择客观的艺术,即便它的意义并非由理论阐释,而是通过个人努力来领会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

既要认清事实举足轻重,又要拒绝诱惑、不甘只做一个报告员,这是诗人面临的最棘手的难题之一。诗人要巧妙地择取一种手段并凝练素材,与现实保持距离、不带幻想地思考这个世界的种种。

诗歌一直以来都是我参与时代的一种方式,我同时代人身处的为人所控的现世。

林洪亮 译

选自《米沃什诗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出版

他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的赤裸状态。

——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

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 约瑟夫·布罗茨基

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作出回答的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特权,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

—— 希尼

作为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诗人,米沃什诗中表现的情感和经验复杂而又深邃,但仍可以看到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即时间与拯救。时间的主题在很多作家那里程度不同地存在,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展示的那样充分、深入,充满着困惑、疑虑和悲伤,这就使得他的诗具有了一种浓重的沧桑感。

—— 张曙光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波兰裔美籍诗人、作家。生于基日达尼,成长于维尔纳。二战中纳粹德国入侵波兰时,曾参加抵抗组织。1951年从波兰驻法国大使馆文化参赞任上出走,从而与波兰政府决裂,开始流亡生涯。1962年起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冬日之钟》(诗集),《面向河流》(诗集),《拆散的笔记簿》(诗文集),《被禁锢的头脑》(政论集),《伊萨谷》(小说),《波兰文学史》等。

继续阅读,中外诗典:

徐淳刚 | 中外诗典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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