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傑裏·尤斯曼

詩歌:米沃什 翻譯:張曙光

在一個句子裏尋找我的家,簡明的句子,彷彿錘子敲擊在金屬上。不去陶醉任何人。不去贏得在後輩中持久的名聲。一種無名的需要,爲秩序,爲節奏,爲形式,這三個詞對抗着混亂和虛無。

—— 米沃什:《尋找我的家》

這個世界

看起來這完全是一場誤會。

只是一次認真對待的試運行。

河流將返回到源頭。

風將停息在旋轉的地方。

樹木取消了發芽,轉向了根。

老人搶着球,朝鏡子裏一瞥——

他們重新變成了孩子。

死者將醒來,無法理解。

直到所有發生的事情不曾發生。

多好的安慰!飽經痛苦的你們,能夠自由

呼吸。

禮物

多麼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塵世中沒有什麼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並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沒有意義的交談

——我的過去是一隻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

廚子在裏面割開公雞的喉嚨。

我得到什麼,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間,即使一秒鐘,當它優美的外殼,

兩隻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麼?

一顆珍珠,一秒鐘。

——在一瞬間,一顆珍珠裏面,

在那顆從時間中解脫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麼,當變幻的風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滿載貨物的船隻,

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遙遠的公國。

在充滿寧靜光輝的奇異陳列中

我觀看卻並不渴望,因爲我已得到了滿足。

獻辭

我沒有能夠拯救的你

聽我說吧。

設法理解這簡單的話,因爲我羞於再說別的。

我發誓,我身上沒有詞語的巫術。

我以沉默對你說話,像一朵雲或一棵樹。

使我堅強的,卻對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個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的開始,

混淆了憎恨的靈感和抒情的美麗,

以及盲目的力量和完美的形式。

這裏是波蘭淺河的流域。一架大橋

伸進白茫茫的霧裏。這裏是一座毀壞的城市,

在我和你說話時,

風把海鷗的尖叫拋在了你的墳上。

不能拯救國家和人民的

詩歌是什麼?

一種對官方謊言的默許,

一支醉漢的歌,他的喉嚨將在瞬間被割斷,

二年級女生的讀物。

我需要好詩卻不瞭解它,

我最近發現了它有益的目的,

在這裏,只是在這裏,我找到了拯救。

人們常在墳上撒下小米和罌粟的種子

喂着僞裝成鳥兒到來的死者。

我把這本書放在這裏,爲曾經活着的你,

這樣你就再不會拜訪我們。

一首關於世界末日的詩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一隻蜜蜂繞着三葉草,

一個漁夫補着發亮的網。

快樂的海豚在海里跳躍,

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戲

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應有的樣子。

在世界結束的那天

婦人們打傘走過田野,

一個酒鬼在草地邊上打盹。

疏菜販子們在大街上叫賣

一隻黃帆的船駛近了小島,

小提琴的聲音持續在空氣中

進入一個綴滿星光的夜晚。

那些期望閃電和雷聲的人

失望了。

那些期望徵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

也不再相信它會發生。

只要太陽和月亮在上面,

只要黃蜂訪問一朵玫瑰,

只要薔薇色的嬰兒出生

就沒有人相信它會發生。

只有一位白髮老人,會成爲先知

但還不是先知,因爲他實在太忙。

一邊架着西紅柿一邊重複着: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這世界不會有另一個末日。

蝮蛇

我想要說出真相,

但沒有成功。 我試圖坦白,

但我不能坦白任何事情。

我不相信精神療法。

我知道我會說出很多謊言,

這樣,我帶給自己一條盤繞着的愧疚

對我這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我站在靠近亞斯朱尼的拉烏杜恩卡的沼澤中,

一條毒蛇的尾巴正好在矮松林

下面的一塊苔鮮中消失,

當我叩動扳機,從散彈槍裏射出鉛彈。

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是否會有一顆子彈

射中可怕的白肚皮 或蝮蛇之字形條紋的背。

無論如何,比起心靈的冒險

這更容易描述。

讚美詩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沒有一棵從大地深處汲取汁液的植物

也沒有一隻動物,或一個人、

或行走在雲朵間的風。

最美麗的身體像透明的玻璃。

最有力的火焰像洗着旅人疲憊雙腳的水。

綠色的樹像鉛,盛開在最稠的夜晚。

愛是被焦裂嘴脣吞下的沙子。

恨是送給乾渴者的一壺鹽水。

流淌吧,河水;抬起你的手,

城市!我,黑色大地忠實的兒子,將回到黑色的

大地。

彷彿我的生命從沒有過,

彷彿沒有我的心,沒有我的血,

沒有我的創造着

語言和歌曲的生命,

只有一個未知的、非人的聲音,

只有浪濤的拍擊,只有風的合奏

和高高的樹的

秋天的擺動。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給予我力量。

白色的羣山掠過平原,

它們朝大海走去,它們的海濱勝地,

新而又新,太陽傾身在

有着黑色小河的山谷上,我出生在那裏。

我沒有智慧,沒有技能,沒有信仰,

但我得到了力量,它撕裂世界。

我將粉碎,一個大浪,衝擊着海岸

而新的浪將抹去我的痕跡。呵黑暗!

被黎明第一道強光所感染,

像從一隻剝開的野獸中取出的肺,

你在顫動,你在下沉。

多少次我和你一同漂浮着,

呆呆地在午夜時分,

聽着你頭上的驚恐的教堂的聲音;

一隻松雞的叫聲,潛在你心中的石南的沙沙聲

以及桌上兩隻發亮的蘋果

或閃光的打開的剪刀——

而我們很相像:

蘋果、剪刀、黑暗和我

在同樣不變的

亞述人、埃及人和羅馬人的

月亮下。

季節來了又去,男人和女人交配,

孩子們在半睡中讓們的手跑過牆,

用被口水沾溼的手指描畫着土地。

形體來了又去,看似不可戰勝的東西破碎了。

但在從海上興起的國家中,

從被毀壞的街道上,有一天

那兒會出現一顆墜落行星形成的山

而對己經過去和將要過去的,

青春自我防護着,太陽塵般嚴峻,

在愛中既沒有善也沒有邪惡,

一切顛簸在你巨大的腳下,

因此你會碾碎它,因此你會踏上它,

因此你的呼吸轉動着輪子

脆弱的結構隨着轉動顫抖,

因此你給了它飢餓,給了別人酒、鹽和麪包。

仍沒聽到的號角聲

呼喚着散開的、躺在山谷裏的人們。

凍結的地上至今沒有馬車的隆隆聲。

沒有人在你我中間。

該,不該

一個男人不該喜愛月亮。

一把斧子不該在他手中失去重量。

他的花園應該發出爛蘋果的氣味

還要長滿金黃的尊麻。

一個男人不該用親切的詞說話,

或劈開種子看裏面有些什麼。

他不該掉下面包屑,或向火中吐痰

(至少我在立陶宛被這樣教過)。

當他踏上大理石臺階,

鄉巴佬,他可以用靴子碾碎它們

好像提醒着臺階不會永遠存在。

誘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燈火,

帶着我的夥伴,那顆淒涼的靈魂,

它遊蕩並在說教,

說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麼另一個人

也會來到這裏,試圖理解他的時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會有變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鄉村

將會被另外的眼睛觀望。

世界和它的勞作將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離開我,

我說,你已經摺磨夠我。

不應由我來判斷人們的召喚。

而我的價值,如果有,無論如何我不知曉。

前言

最初。樸素的言辭在母語中。

聽着它,你就會看到

蘋果樹,一條河,彎曲的路,

就像在夏日一閃的電光中。

它所包含的應多於想象。

它被節奏所引誘,

一個日日夢。美妙的曲調。無助地,

它被這急劇乾燥的世界忽視。

你總是問自己爲什麼羞愧

只要你在翻閱一本詩集。

似乎作者在不明原因地向你

說出你的本性中最壞的一面

避開思想,騙取思想。

用笑話調味,扮小丑,諷刺,

詩仍然懂得如何去取悅。

那麼它的長處大受讚賞;

而在生命處於危險的地方,激戰

用散文進行。並不總是這樣。

我們的悔恨不被承認地保留。

小說和隨筆適用但並不持久。

一個清晰的詩節承載的重量

勝過精緻散文的整套馬車。

消息

關於地球文明,我們將說些什麼?

它是一個淺藍玻璃鑄成的彩色球體,

上面一條發光液體的細線捲曲和舒展着。

或者說它是一排陽光突現的宮殿

隨着巨大的門從一個穹頂高聳着

在它後面走着一個沒有面孔的怪物。

每天都在抽籤,不管誰抽中

都會作爲祭品送到那裏:

老人、孩子、年輕人和少女。

或可以換一種說法:我們住在金羊毛中,

住在虹網裏,住在雲繭中

從銀河樹的枝幹上懸掛。

而我們的網用符號織成,

爲眼睛和耳朵的象形文字。爲多情的指環。

一個聲音在內。合迴響,塑造我們的時代,

我們語言的撲動、振翅和鳴囀。

因爲用這些我們才能織成界限

在內與外、明與暗之間,

如果不用我們自己,我們自己溫暖的呼吸,

以及脣膏、薄紗和棉布,

難道用使世界死去的心跳的寂靜?

或許,我們對地球文明無話可說。

因爲沒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麼。

女人:

大地從我站着的岸邊漂走,

她的樹木和草地,漸漸遠去,閃耀着。

慄樹的花蕾,白楊微弱的光線,

我再也看不到你們。

你們隨着憔悴的人們離開,

你們隨着旗幟般舞動着的太陽走向夜晚,

我怕要獨自留下,我一無所有,除了身體

——它閃爍在黑暗中,一顆叉着的手的星星,

於是我喫驚地看着自己。大地,

不要拋下我。

合唱:

冰流過江河,樹木長出歡快的葉子,

犁趟過田野,鴿子們在林子裏咕咕叫,

一頭母鹿跑進山中發出喜悅的歌唱,

長莖的花開着,霧從溫暖的花園升起,

孩子們扔着球,三人一組在草地上跳舞,

女人們在河邊洗着亞麻布,撈着月亮。

所有的歡樂來自大地,離了她就沒有了喜悅,

男人被交付大地,讓他別無渴望。

女人:

我不需要你,別引誘我,接着漂吧,

我寧你熾烈的觸摸在我脖子上,我仍能感到。

和你相愛的夜晚痛苦得像雲的餘燼,

它們之後紅色的黎明,以及湖上

最初的盤旋的燕鷗和那樣的悲哀,

我再也不能喊出,只是不停計算着

早晨的時間,聽着高高的垂死的白楊

寒冷的沙沙聲。你,上帝,寬憫我。

從大地貪婪的嘴裏解救我,

淨化她不真實的歌曲構成的我。

合唱:

絞盤轉動着,魚兒跳躍在網中,

烤麪包發出香味,蘋果在桌子上滾動,

傍晚走下臺階,臺階是活着的肉體

——所有的事物來自大地,她沒有瑕疵。

大船搖晃着,銅的同胞在出航,

動物擺動着脊背,蝴蝶落進大海,

籃子們在黃昏漫步,黎明活在蘋果樹上——

所有的事物來自大地,所有的事物將歸還她。

女人:

呵,要是我體內有一顆不生鏽的種子,

只是能夠持續的一顆。

我就能夠睡在搖晃的搖籃裏

忽而進入黑夜,忽而進入破曉。

我會靜靜等待,直到緩緩的搖動停歇

而真實突然展現裸露的自身,

直到一朵野花,一塊在田野的石頭

用那個陌生的新面孔的圓盤凝視着。

然後生活在謊言中的他們,

就像在海灣沖刷的底層的野草,

只能成爲松針之類的東西,

當有人從上面透過雲層看着森林。

但我體內一無所有,除了恐懼,

一無所有除了黑暗波浪的奔湧。

我是風,吹過並停息在黑暗波浪中,

我是風,吹過,不再回來,

是馬利筋在世界黑草地上撒着花粉。

最後的聲音:

在湖畔的鐵廠,錘子敲擊着,

一個人,俯下身,固定着一柄鐮刀,

他的頭閃現在滬膛的火光中。

一片樹脂在小屋裏點亮,

疲憊的耕地的男孩們把頭俯在桌子上。

一隻碗正冒着熱氣。蟋蟀唱着。

島嶼是一羣沉睡的動物,

在湖上的窩裏它們躺下,嗚嗚地叫着:

它們上面,一片狹長的雲。

這意味着什麼

它不知道它在閃光

它不知道它在飛翔

它不知道它是這樣不是那樣。

越來越經常地,目瞪口呆,

由於我的格羅伊斯死去,

我對着一杯紅葡萄酒,

默想着這樣而不是那樣存在的意義。

就像很久以前,我二十歲的時候,

可那時我有希望成爲一切,

甚至可能是一隻蝴蝶或畫眉,靠魔術。

現在我看見滿是塵土的教區的路

和一個城鎮,那兒的郵政局長每天在喝醉,

只剩下和他自己一樣的憂鬱。

只要是星星控制着我。

只要每件事情以這種方式不斷髮生

即所謂的世界對抗所謂的肉體。

那麼我就至少不矛盾。唉。

天堂之後

再不要奔忙。寂靜。落在這城市

屋頂上的雨是那麼溫柔。所有的

事物是那麼完美。噢,爲着在頂樓

窗邊豪華的牀上醒來的你們兩個。

爲着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爲着一棵劃分

互相渴望着男性和女性的植物。

是的,這是我給你的禮物。在痛苦的,

痛苦大地的灰燼之上。在責難

和誓言隱祕的回聲之上。那麼在大清早

你一定全神貫注;側着的頭,

拿着梳子的手,鏡子裏的兩張臉

永遠只有一次,即使不再記起,

於是你看着它,想着它漸漸凋謝,

並感激你生存的每一個瞬間。

讓那有着綠色大理石胸像的小公園

在珍珠色的光裏,在夏天的細雨中,

保持着你打開那道門時的徉子。

還有由於你的這份愛而突然改變的

帶有剝落了的高大柱廊的街道。

這惟一的

山谷和上面的森林在秋色中。

一個旅人來了,一張地圖把他引到這裏。

也許是記憶。很久以前,在陽光中,

當下過第一場雪,騎馬走過這條路,

他感到強烈的喜悅,沒有原因,

眼睛的喜悅。每件事物都是韻律——

搖動的樹,一隻飛過的鳥兒,

高架橋上的火車,運動的聖宴。

很多年後他回來了,並不要求什麼,

他只要一樣最珍貴的東西:

去看,純粹而簡單,沒有名稱,

沒有期待、恐懼或希望,

在沒有“我”或“無我”的邊緣。

艾德里安• 齊林斯基之歌

戰爭的第五個春天開始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爲情人哭泣。

雪融化在華沙的街道上。

我曾以爲我的青春會永遠持續,

那我就會總是同一副樣子。

剩下了什麼?最初時間裏的恐懼,

我凝視着自己,像凝視空白的瓷磚,灰色的石頭,

尋找着我熟悉的一切。

旋轉木馬在小廣場上嗡嗡響着。

遠處一些人槍擊着另一些人。

一陣輕風從遲緩的河上吹來。

可對於我一切是什麼?

我像一個不能區分黃色蒲公英

和一顆星的孩子。這可不是我指望的

智慧。那些世紀是什麼,

歷史是什麼?我度過的每一天

對於我這就是一個世紀。

主呵,拋給我一根你憐憫的小羽毛。

當我去田野,去矮小的樹林,

去任何一片荒原

觀察着最初的春天花朵

如何被一隻地下的手推出,

我想鑽進一個去地球中心的隧道

那樣我就能看見地獄。

我想刺穿——因爲這值得——

陽光的藍色的湖

去看一下天堂。

而地球的心臟,有着沉重液態的黃金,

旋轉球體的寒冷空間

將是我的全部發現。那裏沒有深淵。

沒有結束或開始,自然並不繁衍

什麼,除了這:生命、死亡,

它完成了。那裏沒有深淵。

真希望最可憐的惡魔,地獄的侍者

從報春花的葉子下而露出他的角,

真希望伐木的天堂的使者

拍打着小小翅膀從雲上飄落。

請理解,當人類必須獨自在地球上

去發明新的天堂和地獄,是多麼艱難。

最初,人和樹木:非常巨大。

然後,人和樹木:不那麼大。

直到整個地球、田野和房屋

人、植物、動物、鳥類,

縮到了一片五月葉子的尺寸

像攥在手裏的溼粘土。

你甚至看不到自己

或通向世界的彎曲小路。

甚至死者也無法找到。

他們像微小的黑螞蟻

躺在琥珀色的沙土地上,

沒有眼睛能辨認出他們。

所有東西都那麼小,一條真的狗

或一叢真的野玫瑰

會像一座金字塔那麼巨大,

城市的大門剛好通過一個

來自偏遠村莊的小夥子。

我將找不到一朵真的玫瑰,

真的飛蛾,真的石頭,渾圓而閃亮。

對於我,總會是這個地球,小的。

有些地方有着快樂的城市。

有些地方有,但不能確定。

在市場和海之間的地方,

在大海的薄霧中,

六月從筐裏倒出溼淋淋的蔬菜

冰被送到咖啡館灑滿陽光的

露臺上,而花瓣

落上了女人的頭髮。

報紙的油墨每個小時在更新,

爭論着什麼對共和國有利。

擁擠的電影院裏散着剝桔子的氣息

一把曼陀鈴久久哼着進入夜晚。

一隻鳥日出前輕彈着露珠的歌曲。

有些地方有快樂的城市,

但它們對我沒有用處。

我觀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觀察一隻空杯。

閃光的建築和廢棄的航線。

讓我們平靜地離開。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他們拖着一個傢伙失去知覺的雙腿,

小腿上穿着絲襪,

頭拖在後面。

沙灘上的污跡一個雨季也衝不掉。

孩子們拿着玩具自動手槍

注視着,又繼續着他們的遊戲。

看着這個或進入一個杏樹園

或拿着吉他站在一個雕花的門前。

讓我平靜地離開。

這不一樣;也可能一樣。

一個走過姑娘滾圓的臀部

是一顆被陽光的手雕刻的行星

爲了那些觀測天空的可憐的天文學家

他們正帶着瓶子坐在沙灘上。

當他們瞧着深藍色怎樣

在天空延展,他們受了驚嚇。

在浩瀚下面,他們垂下了頭。

對於他們。整個事物的感覺過於廣闊。

他們看着那搖擺的臀部:

維納斯在望遠鏡裏,血液般熱烈。

而春天綠色的閃光像波浪,

漲潮之後在明亮金星下面嬉戲着。

這裏有我吸入的夜晚的一陣低語,

微弱的聲音像小貓舔着我的日子,

而我深深壓抑着的暴風雨

噴發在一首感激和讚美的歌中。

你是一個那麼聰明的人。艾德里安。

你可能是一位中國詩人,

你不必在意生在什麼世紀。

你看着一朵花

並對你看到的微笑。

你那麼聰明,那麼不被

歷史的傻話和種族的激情迷惑。

你安詳地走着,禁錮着的,

永恆的光,使你的臉變得溫柔。

願寧靜降臨在智者的房子。

願寧靜降臨在他智慧的奇蹟。

……

呵黑色的叛逆,黑色的叛逆——

雷聲。

出生

第一次他看到光。

世界是耀眼的光。

他不知道這些是

耀眼鳥兒的尖叫。

它們以及急速地跳着

在巨大的葉子下面。

他不知道鳥兒活在

不同於人的另外時間。

他不知道一棵樹活在

不同於鳥的另外時間,

而且會慢慢生長

升成一根灰色的圓柱

用它的根思考着

地下王國的銀。

部落的最後一人,他來了

在偉大的魔法舞蹈之後。

在羚羊的舞蹈之後,

在有翼的蛇的舞蹈之後

在一片永恆的藍色天空下

在一座磚紅色的山谷裏。

他來了,在有着妖怪面孔的

盾牌的帶斑點的皮帶之後,

在靠他們塗過的睫毛送出

夢的衆神之後,

在被風遺忘了的

雕船的鐵鏽之後。

他來了,在劍的擊打聲

和戰鬥的號角聲之後,

在碎磚的灰塵中

離奇羣衆的尖叫之後

在結束溫暖茶杯玩笑

扇子的擺動之後,

在天鵝湖的舞蹈之後,

在蒸汽機車之後。

無論他走向哪裏,那裏總是

忍受着在沙中的痕跡

一個巨大腳趾的腳印

它喧嚷着要用它

來自原始森林的

幼稚的腳來檢驗。

無論去哪裏,他總是

會在人間的萬物中發現

一種被一隻人類的手

擦亮的溫暖的光澤。

這從不會離開他,

將總是和他在一起,

一種接近呼吸的存在,

他的惟一的財富。

不再

有時間我該講講我是怎樣

改變了詩觀。怎樣使我

以爲今天的我是古代日本

衆多商人和工匠中的一員

他排列着關於櫻花

菊花和圓月的詩句。

要是我能描繪威尼斯的妓女——

在涼亭中用細枝逗弄着孔雀,

從綢緞,從珍珠的皮帶上,

露出沉甸甸的乳房,和扣緊的衣服

在肚子上留下的微紅印跡,

像大帆船船長見到的那樣生動

他在早晨帶着一船金子靠岸;

要是我能爲她們悲慘的屍骨

——在門被油污的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個詞,比她們臨終時用的梳子

——在墓石下腐爛,孤獨地等着光——更耐久,

那麼我就不會懷疑。從勉強的素材中

能找到什麼?一無所有,最多是美。

那麼,櫻花對我們應該足夠了

還有菊花和圓月。

遍及我們的國土

1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像惠特曼說的,在波蘭文譯本中)

當穿過一個人口衆多的城市,

例如在舊金山的港口附近,數着海鷗

我想到在男人、女人和孩子之間

有着什麼,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

2

正午山坡上公墓白色的碎石:

一座水泥的耀眼的城市

和帶翅昆蟲的粘液粘在了一起

隨着天空旋轉,在盤旋的高速公路旁。

3

要是我得講述對於我世界是什麼

我就會拿起一隻倉鼠。或刺蝟,或鼴鼠

在一個傍晚把他放在劇場的座椅上,

然後,讓我的耳朵貼近他潮溼的口鼻,

聽他會說些什麼,關於聚光燈,

樂曲聲,和舞蹈動作。

4

是我打碎了聲音的屏障?

然後雲伴着大教堂,

鑄鐵大門外狂喜的綠色

和寂靜,出乎意料,和我知道的不同。

我來到的地方老女人的手上纏着念珠,

手杖敲打在斑斑樹影間的石板上。

這是不是一種羞愧,

這就是我的命運?

5

破曉前醒來,我看見灰色的湖。

和往常一樣,兩個男人在突突響的汽艇上釣魚。

然後,我被直射在眼睛裏的太陽喚起

當它站在內華達一側的山口上。

在片刻和片刻間我在睡眠中度過很多光陰

那麼清楚,我感到了時問在融化,

還知道過去的仍在,沒有過去。

而我希望這會被算做我的辯護:

我的悔恨和曾去表明一個生命的

強烈渴望,不是爲我的光榮,而是爲不同的榮耀。

隨後一陣微風弄皺了閃亮的湖水。

我漸漸忘了。雪在山上閃亮。

6

那個揭示出黑暗的詞是:梨。

我繞它盤旋。跳着或試着翅膀。

但每當我要飲下它的甘甜,它就收回。

於是我試試安茹① ——那時一個花園的角落門,

木頭百葉窗剝落的白漆,

山茱萸樹叢和逝去人們的沙沙聲。

於是我試試康蜜斯② ——那時田野即刻

在這道(不是另外的)柵欄那邊,一條小河,鄉村。

於是我試試嘉格納爾③ 、彼士克④ 和波格諾特⑤ 。

不好,在我和梨子之間,是裝備和國家。

因此我得活着,把這個咒語帶在身上。

7

高揚着下巴,姑娘們從網球場回來。

噴水的彩虹在山坡的草地上。

猛地一跳,一隻知更鳥跑上去,站着不動。

桉樹的樹幹在陽光中發亮。

橡樹完成了五月葉子的陰影。

只有這個值得讚美。只有這個:這一天。

但它的下面自然力正翻着跟頭;

惡魔們在嘲笑相信他們的天真的人。

用一大塊帶血的肉玩着圈套,

用口哨吹着歌子,關於物質沒有開頭或結尾,

關於我們死去的時刻

那時我們愛惜的所有事物會露出

狡猾而自愛的手段。

將會怎樣,要是帕斯卡沒有獲救

要是我們放進十字架的那些小手

全都是他的,像一隻失去生命的燕子

在灰塵中,在有毒的綠頭蠅嗡嗡聲中?

要是他們所有人,雙手跪在地上,

幾百萬的他們,同他們的幻想一同結束?

我決不會同意。我要給他們王冠。

人類的心靈美好的嘴脣有力,

而召喚,那麼強烈,一定會敞開天堂。

9

他們不斷堅持,給他們幾塊石頭

和可喫的根莖,他們就會建造世界。

10

在他的墳上他們彈着莫扎特,

既然他們無法使自己不同於

黃土、雲和枯萎的大麗花,

而廣闊的天空下,又有着那麼多的沉默。

正像在一位公主的晚會上

蠟的鐘乳石滴出了量具,

一根燭芯滋滋響着,穿禮服的肩膀

在一排金色飾帶的高領上閃着微光。

莫扎特發出聲音,從假髮的撲粉展開,

懸掛在遲夏遊絲的小徑上,

在頭上消失,在那片空虛中

一架噴氣機飛過,留下一線白縫。

而他,沒有一個同代人。

黑得像冬天樹皮下面的擠蠟,

已經在工作了,召來了鏽和黴菌

以便消失,在他們得到凋謝的花冠前。

11

波琳娜。她的房間在僕人住處的後面,一扇窗子

朝着果園,

我曾在那裏豬圈的附近摘到了最好的蘋果

咯吱吱地用我的大腳趾踩着暖和的糞堆,

另一扇窗子朝着井(我愛把吊桶拋下

嚇唬它的居民:青蛙)。

波琳娜,一株天竺葵,寒冷的泥地面。

一張有三個枕頭的硬牀,

一個鐵十字架和聖徒們的畫像,

穿飾着棕櫚葉和紙玫瑰。

波琳娜很久以前死去。但仍在。

不知爲什麼,我確信,並不僅僅在我的意識中。

在她粗糙的立陶宛農民的臉上

盤旋着一紡錘的蜂鳥,她扁平帶繭的腳

被灑上了藍寶石的水,在裏面海豚

露着它們拱形的背

嬉戲着。

12

無論你在哪,天空的顏色包圍着你

就像這裏,尖銳的柑桔和紫羅蘭,

你手指中捏碎的一片葉子的氣味伴着你

即使在你的夢中,鳥兒們取了名字

用那個地方的語言;一隻紅眼雀進了廚房,

在草地上撒了些麪包,燈芯草雀來了。

無論你在哪,你摸着樹皮

檢驗着它不同而又熟悉的粗糙。

感激着升起和下沉的太陽

無論你在哪,你決不會是外國人。

傑尼皮羅⑥ 神父是外國人嗎,在騾背上

他來到這裏,遊歷過南方的荒漠。

他找到了紅皮膚的兄弟。他們的理性和記憶

是模糊的。他們曾遊歷得很遠

從幼發拉底,帕米爾,和中國高地,

緩慢地,遠到任何一代都能

建立起它的目標:好的獵場。

而在那,後來大地陷入寒冷的

淺海的地方,他們生活了上千年,

直到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伊甸園

卻還投有學會計算時間。

傑尼皮羅神父,生於地中海。

帶給他們關於他們最初的父母,

關於徵兆,諾言,和期待的信息。

他告訴放逐的他們,那裏,在他們的家鄉。

他們的罪已被洗去。正像從他們的

被水灑過的前額,洗去了灰塵。

這像他們很久以前聽到過的事情。

但,可憐的人們,他們失去了專心的能力,

一位牧師不得不把一塊烤鹿肉掛在脖子上,

以便吸引他們貪婪的目光。

不過他們流着口水,大聲說話,他無法講下去。

儘管這樣,是他們代替我佔據了

岩石,在上面只有暗啞的龍

從海里爬出,從一開始就曬着太陽。

他們用閃亮的羽毛繡出襪上的花邊、蜂鳥和裸鼻雀的

一隻褐色的手臂,向後甩着披風,會指向:這。

而這土地從此被征服:眼看着。

13

兔子的鬍鬚和黃黑相間的

小鴨子的毛茸茸的脖子,在綠色中

狐狸飄動着的火,打動了

主人和奴隸的心。還有樹下

開始的樂曲。一隻小軍鼓,一支長笛

或一架六角風琴,或從留聲機發出的

神靈之聲的低聲傾訴着的爵士樂。

一隻鞦韆盪到了雲中,下面看着的人們

爲裙子底下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誰不夢想着薩德侯爵的城堡?

當一個人(“啊-啊-啊!” )搓着手

去工作:用一根馬刺去摳

排成行競走的年輕姑娘

或叫穿黑網襪的光身的尼姑們

用鞭子抽着我們,在我們咬着牀單的時候。

14

卡貝扎,要是有誰瞭解全部文明,那就是你。

來自卡斯提爾的簿記員,陷人了怎樣的困境

不得不四處漫遊,在沒有觀念,

沒有數字,沒有沾水筆筆畫的地方,

只有一條被海浪拋上沙灘的船,

光着身子用四肢爬行,在印第安人靜止的目光下,

突然他們的哀號出現在空曠的天空和大海,

他們的悲嘆:即使神明也不幸福。

七年來你是他們預言的神,

有鬍子、白皮膚,疲憊不堪,要是你不能顯出奇蹟。

從墨西哥灣到加利福尼亞的七年跋涉,

部落的呼--呼--呼,大陸的熱荊棘。

可後來呢?我是誰,袖口的飾帶

不是我的,雕有獅子的桌子不是我的,克拉拉的

扇子,她睡袍下露出的拖,見鬼,也不是。

四肢爬着!四肢爬着!

用作戰的顏料塗着我們的大腿。

舔着地面。哇畦,呼呼。

①安芬,法國羅亞爾河谷的一個歷史故地。曾是法國西北的一個省。中世紀早期由掌權的安茄伯爵統治。十五世紀八十年代被路易十一併入法國王室領地。

②康蜜斯,一種栽培廣泛的梨子,有被紅黃褐色和黃色多汁的質地良好的果肉映紅的黃綠果皮。

③ 嘉格納爾,一種早熟的梨。

④ 波士克,一種長碩、皮色黃綠、肉質棕黃色和多汁香甜的梨。

⑤ 波格諾特,梨的一種。

⑦ 卡斯提爾,古代西班牙北部一個王國。

風景

風景缺少的只是讚美。

只是高貴的信使,帶着他們的禮物:

一個有着屬性的名詞和一個變化的動詞。

只要珍貴的橡樹充分發光

我們勇敢的學生,在山谷的小路上,

就會一邊走着一邊唱起“歡樂頌”。

至少一個孤獨的牧羊人會在樹皮上刻着字母。

風景缺少的只是讚美。

但沒有信使。灌木叢、黑暗的峽谷,

懸在森林之上的森林,一隻風箏哀嘆着。

在這裏他能着手製定一個格言?

這景色,他知道,也許很美。

下面,一切在瓦解:城堡的大廳

大教堂後面的小徑、妓院、店鋪。

沒有一個靈魂。那麼信使會從哪來?

在忘記了災難之後我繼承了直到

海岸的大地,在大地之上,是太陽。

寂寞研究

沙漠長距離水渠的一個守護者?

沙中要塞的一個人的班組?

不管他是誰。黎明時他看到起皺的羣山

灰燼的顏色,在融化的黑暗之上,

浸着紫羅蘭色,加進流動的胭脂,

直到它們立起,變得巨大,在桔黃色的光裏。

一天又一天。在他留意前,一年又一年。

那些光輝,他想。爲了誰?爲我一個人?

但我死後它仍會長久地在這裏。

它是什麼。在一隻晰蠍眼中,或當被一隻候鳥看到?

假如我是全人類,他們自身卻就沒有我?

他知道叫喊沒有用,因爲沒人會解救他。

我的狀況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弟弟,我的妹妹。”

在自助餐廳早餐時我聽着這些話。

女人們的嗓聲沙沙響着,確切

無疑地履行着一個儀式

我的目光斜瞥着她們翕動着的嘴脣

我喜歡在這世界上

呆一小會兒,和世上的她們一道,

去讚頌我們很小很小的狀況。

詩的六篇演講辭

第一講

怎樣說出這一切?涉及怎樣的編年史?

設想一個年輕人在湖邊散步

在一個炎熱的下午。蜻蜓,輕巧地,

像往常一樣在燈芯草上。但要來的

仍不曾到來。聽着;不曾。

或許到了。然而沒有實現。

身體分配給傷口,城市分配給毀滅,

數不清的痛苦,每個人有一種痛苦。

混凝土分配給火葬場。國家分配給分裂,

暗殺者被用籤抽出:你,你,還有你。

是的。還有噴氣機。晶體管。電視。

人在月亮上。他走着卻不知道。

他來到一個小港灣,海灘的一種。

度假的人們在那裏曬着日光浴。

先生們和女士們,無聊地,談起了

誰和誰睡覺,橋,和新的探戈。

那個年輕人是我。我曾是他。也許仍然是

儘管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回憶卻記不清

他們和他怎樣爭吵。他不同,是外僑。

他心靈的囚犯們,閃過並消失。

他那時輕蔑一個審判者和目擊者。

於是這青春期的厭惡

預示出一個時代的病症

它至今沒有結束。那些沒有覺察的人

應該受到懲罰;他們只是要活着。

一個浪,幾片沙地上的蘆葦。幾朵白雲。

水那邊,村莊的屋頂,一片樹林。和幻想。

在裏面,猶太城鎮,一列火車穿過平原。

深淵。大地傾斜着。它是現在才傾斜嗎?

當我打開時間的迷宮,

似乎領悟了其中的含義,

而窗外蜂鳥上演着它們的舞蹈。

五十五年前,我應得到……我應得到些什麼?

我應活在歡樂中。和諧中。信念中。和平中。

這似乎能夠。後來,麻木了。

爲什麼他們不能更聰明些?它全部表現出

原因和結果。不,那實在可疑。

每一個呼吸着的人的責任——

空氣?無理性?幻想?觀念?

像所有活在這裏和那裏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向你們承認這一點,我年輕的學生們。

第二講

母親們和姐妹們,溫柔的妻子和情人們

想想他們。他們活着,有着名字。

在燦爛的亞得里亞海灘,

兩次大戰期間,我見到一位姑娘,那麼美

我想在那個不可挽回的瞬間留下她。

她纖細的身材緊裹着絲綢泳衣

(在塑料年代之前),靚青色

或深藍色。眼睛是紫羅蘭色,

頭髮,金黃得近乎褐色。貴族的女兒,

也許是氏族的,自信地走過。

金髮的青年,像她一樣俊美,

充當着她的隨從。希格麗德或茵奇

從散發雪茄氣味的屋裏,安然地下達命令。

“別消失,傻瓜。最好在神像,教堂的壁畫,

和金紅色的黎明中得到庇護。

留下,像回聲在日落時分的水面上。

別毀掉自己,別相信。並不輝煌和榮耀,

但一個愚蠢的馬戲團召喚你,你部落的儀式。”

我會這樣對她說。一陣香氣,一個身體?

一團獨特的幽靈?儘管出生的日子

和地點,像一個星座

控制着她會怎樣:被她對本地風俗的愛,

和她順從的美德所引誘。

哎。但丁錯了。它不是這樣發生。

判決是共同的。永恆的詛咒

將折磨着他們所有人,是的,聽有人。

這並非不可能。耶穌不得不面對

華麗的茶壺、咖啡、哲學討論,

有鹿的風景,和市政廳上的鐘聲。

沒人會相信他,黑眼睛,

鉤鼻子,穿着髒衣服的

罪犯或奴隸,國家合法地

逮浦和處置的流浪漢中的一員。

現在,當知道得更多,我不得不忘掉

我自己的罪行。和他們的沒有不同:

我曾想和別人一樣,行爲就像他們。

閉上我的眼睛。不去聽先知們的叫嚷。

我爲什麼理解她。舒適的家,庭院。

從地獄的深處。一首巴赫的賦格。

第三講

可憐的人們在車站的地面上露宿。

護耳帽、三角巾、棉夾克、羊皮。

他們個挨個地睡着,等着火車。寒冷吹過門廊。

新來的人抖掉雪。加上泥漿。

斯摩棱斯克的見聞,薩拉托夫。我知道這不適合

你。

最好不。誰要是能夠,就讓他避開

同情吧,那幻想的疼痛。

所以我不會這樣做。只是片段,一個輪廓。

他們出現。那些衛兵。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他們的長筒皮靴柔軟、高級,

貴重的毛皮大衣。舉止傲慢、自信。

牽着德國警犬的皮帶。看看她,

高大,仍然睏倦,適於上牀性交,

從帽槽下輕蔑地一瞥。

她是在清楚表現誰在這擁有權力,

誰得到了獎賞?觀念上的。

要是你願意。因爲這兒沒什麼可教,

一切都僞裝成一個習慣短語,

雖然恐懼真實,人們順從,

四人來自在暴風雪中,有着

真正鋒利的鐵絲網、營地瞭望塔的地方。

在巴黎的捍衛文明的大會上,

1935 年春,我的同伴學生,

來自馬爾堡的根特,漫遊了歐洲,

狂喜。一個斯蒂芬• 格奧爾格的崇拜者,

他將寫下關於騎士勇敢的詩歌

並帶着尼采的袖珍本。

他大約死在斯摩棱斯克附近。

誰的子彈?一個睡在那裏的人。

帶着狗的衛兵的?一個難友的?

這個納迪亞或伊林娜的?對於他們他一無所知。

第四講

真實,我們能對它做些什麼?它是在詞語中?

就像它閃爍,它消失。數不清的生命

無法記起。城市只是在地圖上,

沒有窗子裏的臉,在一樓,市場附近,

沒有那兩個在煤氣廠附近的灌木叢中。

迴歸的季節,下雪的山,海洋,

地球旋轉着的藍色球體,

但沉默的是他們,那些穿過炮火的人,

那些塗着防護的粘土的人。

和那些在黎明被從家中趕走的人,

和那些從成堆的屍體下面爬出來的人,

當我在這兒,我,一個遺忘中的教師,

教着痛苦的過去(因爲這是他人的庸苦),

仍在心裏試着拯救雅德維加小姐,

一個稍稍駝背,職業圖書管理員,

她死在一個公寓的掩體裏

據說那裏安全卻塌了下來,

沒有人能夠挖開牆的厚壁,

雖然敲擊的聲音很多天都能聽到。

於是一個名字長久地消失了,永遠,

沒人能知道她最後的時刻,

時間把她帶進上新世岩層。

人類的真正敵人是概括。

人類的真正敵人,是所謂的歷史。

吸引和恐懼有着重複數字。

別相信它。狡猾而奸詐,

歷史,如馬克思告訴我們,並非反自然的,

是否是一個女神,一個矇蔽命運的女神。

雅德維加小姐的小骷髏,她的

心臟跳動的地方。這不過是

我抵禦着貧困、法律,和理論。

第五講

“基督復活了。”無論誰相信

都不會做出像我這樣的舉動,

他們分不清上、下、左、右、天堂、地獄,

想法混着日子,在汽車裏,在牀上,

男人抓住女人,女人抓住男人,

躺下,站起,把咖啡放在桌上,

給麪包塗上黃油,因爲這兒是另一天。

和另一年。時問更換着禮物。

發光的聖誕樹,音樂,

我們全體,長老會員、路德會員、天主教徒,

喜愛坐在教堂的長凳上,和別人一同唱着,

感謝仍然同在這裏的存在,

那個詞重複的禮物,現在和所在年代。

我們欣喜於逃過了國家的

災禍,如我們在這裏讀到的,被奴役的膝蓋

在國家的偶像前,隨着他們嘴脣上的名字

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們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麼。這本書總是和我們一起,

在裏面,有奇異的符號、忠告、和指示。

不潔的,這是真的,不同於常識,

但它們存在着,對沉默的大地就足夠了。

它好像洞穴中溫暖着我們的火

當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靜止。

神學家們沉默着。哲學家們

不敢提問:“什麼是真理?"

於是,在大戰之後,難以確定,

有着幾乎善的意願但不完全,

我們懷着希望沉重地走着,

現在讓每個人自我懺悔。

“他復活了嗎?!”“我不知道。”

第六講

無邊的歷史延續到

他掰着麪包喝着葡萄酒那一刻。

他們降生,他們渴望,他們死去。

我的上帝,那麼多的人!這怎麼可能

他們全都想活卻已死去?

一位教師帶着一羣五歲的孩子

穿過博物館的大理石廳堂。

她讓他們——禮貌的男孩和女孩,

坐在地上,對着一幅巨大的畫,

解說着:“一個頭盔,一柄劍,那些神,

一座山,白雲,一隻鷹,閃電。”

她清楚,他們第一次看到。

她微弱的嗓音,她女性的器官,

她鮮豔的衣服、化妝品、飾物

被寬恕所環繞。什麼不被寬恕環繞?

無知,天真的冷漠

會爲復仇而呼喊,譴責着一個

讓我成爲法官的決定。我不會,我沒有。

在輝煌中大地可憐的瞬間更新着自我。

同時,現在,這裏,每一天

麪包被變成肉,酒變成血,

不可能的事情。沒人承擔的一切,

被重新接受和承認。

當然,我正安慰着你,也安慰着自己。

沒有太多安慰。枝形燭臺

安着綠色的蠟燭。以及玉蘭花。

這也是真的。喧囂停止了。

回憶降臨在黑暗的水面。

那些人,似乎在一片玻璃後面,凝視,沉默。

密特伯格海姆

葡萄酒沉睡在萊茵河橡木的桶中。

我在密特伯格海姆葡萄園小禮拜堂的

鐘聲中醒來。我聽到細細的泉水

滴落在院子的井中,和街上木屐

的叭嗒聲。在屋檐下面變乾的

菸葉、犁、木頭車輪、

山坡、秋天,陪伴着我。

我閉着眼睛。不要催我。

你、火、權力、力量,因爲天還太早。

我活過很多年,像在這做了一半的夢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達變動着的邊境

在它的上邊色彩和聲音變得真實

世上的萬物融爲了一體。

可別強迫我睜開眼簾。

讓我確定和相信我會到達。

讓我逗留在這兒,密特伯格海姆。

我知道我會。它們陪伴着我,

秋天,木頭車輪,掛在屋檐下的煙

葉。這裏,所有地方

都是我的家園,無論我轉到哪裏

在哪種語言中,我都會聽到

孩子的歌聲,情人們的交談。

比誰都快樂,我收到了

一個目光,一個微笑,一顆星,在膝蓋

發皺的絲衣。恬靜,觀看,

我在白晝柔和的光線中上山

越過河流、城市、道路、人類的習俗。

火、權力、力量,把我抓在

手掌中的你,它的皺紋

就像南風梳理過的

巨大的峽谷。你給予肯定

在恐懼的時刻,懷疑的一週。

時間太早了,讓葡萄酒釀熟,

讓旅人們在密特伯格海姆沉醒。

一個男孩

站在圓石上,你拋出一條釣線,

波光閃閃的河水環繞着你的光腳

家鄉小河的水,有着厚厚的睡蓮。

而你是誰,凝視着浮標

聽着回聲,那些船槳的喧譁?

你受到了怎樣的恥辱?年輕的主人

患上了孤獨症,有着一個

渴望:只是像別人一樣。

我知道你的故事瞭解你的將來。

我會穿得像吉普賽女郎,站在河邊

講述你的命運:名望和大量金錢,

儘管不知道要付出的代價

人們不會承認對此妒嫉。

有一件事確定:你有着兩種本性。

貪婪,與慷概相反的節儉。

很多年中你會試着協調它們

直到你的全部工作變得微不足道

而你只會贏得不曾料想的禮物,

慷慨,忘我地給予,

沒有紀念碑、書和人類的記憶。

咒語

理性美麗而不可戰勝。

沒有柵欄,沒有鐵絲網,沒有化成紙漿的書,

和流放的判決能壓倒它。

它用語言創立了全人類的觀念,

引導我們的手,我們用大寫字母寫下

真理和正義,謊言和壓迫用小寫字母。

它把應該放在上面的事物放在上面,

是絕望的敵人和希望的朋友。

它不分猶太人和希臘人,或奴隸和主人,

把世界的產業交給我們去管理。

它從痛苦辭語的粗俗噪音中

解救出樸素而明晰的語句。

它說太陽下面都是新的事物,

張開過去凍結的拳頭。

美麗而又年輕的是菲羅-索菲亞③

和詩歌,她的服務於善的助手。

昨天自然才遲遲祝賀她們的誕生,

這消息被獨角獸和一個回聲帶到羣山。

她們的友誼美好,她們的時間沒有終結。

她們的敵人把自己交給了毀滅。

① 菲羅-索菲亞,哲學一詞的擬人化

城市

城市狂歡着,一切在鮮花中。

很快將會終止:一種時尚,一個階段,時代,生命。

一種最終消亡的恐懼和美妙。

讓第一顆炸彈毫不遲疑地落下。

愛意味着學會注視你自己

一個人注視遠處事物的方式

因爲你只是許多事物中的一個。

無論誰看到治癒心靈的方式,

並不知道,從不同的疾病中——

一隻鳥和一棵樹對他說:朋友。

然後他要使用自己的事物

於是它們位於充足的光輝中。

他是否知道經歷什麼並不要緊:

他經歷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當度過了漫長的一生,結果

他得到了一直尋求着的形態,

而刻在石頭上的每一個字

生出了白霜,然後怎樣?

酒神節合唱隊的火把,在黑暗的山中

從他的出生地走來。天空的一半

有着蜿蜒的雲彩。一面鏡子在他面前。

鏡子裏是已經中止的、毀滅着的

事物。

選自絕版詩集《切·米沃什詩選》,張曙光譯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米沃什論詩

我堅信詩人是被動的,每一首詩都是他的守護神賜予的禮物,或者按你們喜歡的說法,是他的繆斯饋贈的。他應該謙卑恭謹,不要把饋贈當作自己的成就。同時,他的頭腦和意志又必須警醒敏銳。

我經歷了二十世紀恐怖的一幕又一幕——那是現實,而且我無法逃避到某些法國象徵主義者所追求的“純詩”的境界中去。雖然有些詩歌仍保有一定價值,比如我在一九四三年四月的華沙、在猶太人居住區熊熊燃燒時寫的《菲奧裏廣場》,但我們對暴虐的憤慨少有得當的藝術性文字來表現。

正是那種盡全力捕捉可觸知的真相,在我看來,纔是詩歌的意義所在。主觀的藝術和客觀的藝術二者若必擇其一,我選擇客觀的藝術,即便它的意義並非由理論闡釋,而是通過個人努力來領會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

既要認清事實舉足輕重,又要拒絕誘惑、不甘只做一個報告員,這是詩人面臨的最棘手的難題之一。詩人要巧妙地擇取一種手段並凝練素材,與現實保持距離、不帶幻想地思考這個世界的種種。

詩歌一直以來都是我參與時代的一種方式,我同時代人身處的爲人所控的現世。

林洪亮 譯

選自《米沃什詩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出版

他以毫不妥協的敏銳洞察力,描述了人類在劇烈衝突世界中的赤裸狀態。

—— 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

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 約瑟夫·布羅茨基

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偉大在於,他具有直抵問題核心並徑直作出回答的天賦,無論這種問題是道德的、政治的、藝術的,還是自身的——他是這樣一種人,這種人擁有曖昧難言的特權,能比我們認知和承受更多的現實。

—— 希尼

作爲生活在二十世紀的詩人,米沃什詩中表現的情感和經驗複雜而又深邃,但仍可以看到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即時間與拯救。時間的主題在很多作家那裏程度不同地存在,但很少有人像米沃什展示的那樣充分、深入,充滿着困惑、疑慮和悲傷,這就使得他的詩具有了一種濃重的滄桑感。

—— 張曙光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波蘭裔美籍詩人、作家。生於基日達尼,成長於維爾納。二戰中納粹德國入侵波蘭時,曾參加抵抗組織。1951年從波蘭駐法國大使館文化參贊任上出走,從而與波蘭政府決裂,開始流亡生涯。1962年起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語言文學系教授。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作品有:《冬日之鐘》(詩集),《面向河流》(詩集),《拆散的筆記簿》(詩文集),《被禁錮的頭腦》(政論集),《伊薩谷》(小說),《波蘭文學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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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淳剛 | 中外詩典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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