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被骚扰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

家丑:被骚扰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

五岁那年,我在妈妈的绣花篮里发现一件警服样式的童装,如获至宝。自打穿上这件衣服后,我就再也不肯脱下。数天后,爸爸在我的腰间佩了一把玩具手枪。我披着这身行头在巷子里招摇过市,见人就说:“站住,不许动,再动我开枪了。”

我的志向是做一名公安。因此,我总盼着亲属中有人是公安,这样我就能见识一下真正的公安,摸一回真枪。

这个愿望是三年后一个叫王公的狱警帮我实现的。

我家与王公结缘于1996年春末。我四姨作为贩卖妇女的嫌疑犯,被关押在县城的看守所里。母亲为四姨的官司奔走呼号,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求助,倾尽财物,整日以泪洗面。幸得王公提供的“内部消息”,让母亲多少看到了几分希望。

在母亲满怀敬意的叙述中,王公仿佛是神一样的存在,位高权重,纵横捭阖,左右逢源,无所不能,救我家于水火中。即便在抱怨家长里短时,母亲也不忘把王公拉上,“怕什么,有王公在,看他们还敢说什么。”

我妈告诉我,他是公安,在看守所里当官,让我叫他王公。

当年夏天,王公第一次造访我家。他穿着被汗渍浸黄了的老头衫,沾了泥的皮鞋有些变形,身子单薄而佝偻,发际线几乎后移到了脑壳顶,与我想象中的伟岸身姿和英俊相貌大相凿枘。他比我爸还矮半个头,肩膀也没我爸的宽厚。

“那么,你有枪吗?”8岁的我不解地问道。跟他谈话时,我都是用汉话,没想到,这一不经意的举动,竟为日后他当着我的面出言亵渎我妈埋下了引信。

“嗬——”他的鼻子发出一声叹息,不置可否。

他整个下午都板着脸,沉默寡言,只在我妈哭诉的过程中,偶尔用苗语不苟言笑地插上几句话:

“你别担心,我们都有眼睛看的,这案子的主犯不是你妹。”

“这事呀,公安都站在你们这边。”

“你妹是被她的老师教坏的。查办案子的人和我熟,我已经把情况告诉他们了。”

……

说完这些后,他又给我妈出谋划策:

“尽量把罪名都推到你妹的老师身上。”

“我会动用关系,给你介绍个厉害的律师。”

“不要心疼钱。不方便的地方,可以由我出面。”

……

我妈信以为真,频频点头致谢,感激涕零。为了便于王公“疏通关系”,我家节衣缩食,经常给王公送去名烟贵茶。

当日,王公还替我妈写了一封家书,谴责在老家的叔叔。早年,爷爷嫌弃我妈家贫,我爸和我妈私奔到另一个县城,无钱买房,一直在外租房住,也未曾回老家。那阵子,叔叔在老家卖掉了属于我爸的房子,意味着我家彻底没根了。

写好后,王公用洪亮正派的声音读了一遍,文中“不知好歹”“作威作福”等措辞,让我妈连连惊呼王公的魄力和才华。此前,我爸已经不下十遍草拟这封家书,都未能使我妈满意。

因为不是本地人,我们家在本县社交很窄,要倚靠王公。为表答谢,爸爸挽留王公吃晚饭,他没吃。王公前脚刚走,我妈就批评我爸不长眼睛,“看到王公来也不炒几个好菜。这白汤白水的,他咋个肯吃嘛?下回长点记性。”

这年初秋,王公第二次造访我家。天气有些阴凉,很多人仍穿着夏日短袖,王公穿一身笔挺的长袖警服,梳了油亮的大背头,皮鞋也擦得程亮。

家里来了不少串门的三姑六婆。我坐在院子里看爸爸劈柴火。爸爸赤着膊子,露出筋肉虬结的双臂,每一斧头下去都把粗壮的木柴劈成两半。汗液沿着他身上的腱子肉成股成股地淌下来。

“你过来。”王公神秘兮兮地把我叫进屋里,从腰间取出枪, “你不是想看真枪吗?喏。”

我接过枪,沉得几乎抬不动手,心想:这可是真枪啊,能杀人的玩意。众人抢着看稀奇,枪在大伙之间传递着。爸爸抱着柴火进进出出,未置一词,也未驻足观望,似乎对枪支早已见惯不怪。

当枪回到王公手里时,王公指着枪柄旁的保险说:“关掉这个,枪就能正常使用了。”说毕,他关掉保险,举枪瞄了瞄头上方的灯泡,又将枪口移向在座的人,不慌不忙地说:“信不信?现在我只要一扣扳机,子弹就会射出来,打穿你们的头。嘙——”不少人被吓得面如土色。

“这玩笑开不得。”我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是把枪收好吧。”

王公笑盈盈地取出弹夹,一颗一颗的拨出子弹,又逐一塞进弹夹里,似乎想通过这一动作来表明自己对枪械的熟悉。我瞬间对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头燃起敬仰之情,到处追着他跑,问这问那。“如何才能当上公安?”“公安会开飞机坦克吗?”“会哪些武功?”“下次能带把机关枪来吗?”

王公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扮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把我带到院子里没人的地方,一一答复刚才我的问题,“开飞机坦克是我们公安的基本功。我们每周都要集中闭关练习轻功和气功……”

“教我两招。”我乞求道。

“这些功夫可是国家机密,除了公安,外人不能练。”说毕,他捡起地上的一截木柴,竖立在木桩上,吃力地举起我爸的斧头劈下去,木柴未被劈开,反倒是斧子的刃口被卡在柴缝里,他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

“好久没碰斧子了”,他扔下斧头,有板有眼地说,“我们练功时,哪怕再怎么胀尿,都不能中途跑厕所,只能通过发功,把尿变成汗,从毛孔逼出来。”

“要是胀屎呢?”

“屎也能变成气体从毛孔里排出来。气功很厉害的。”

我让他演示一下气功。他一本正经地半蹲下身子,伸展双手,做出准备发功的姿势,然后立马打住,收掌抱臂,以一副世外高人的作派说道,“不行,一旦发功,这附近的房子、墙壁可能会被震破。国家有规定,这些绝密的功夫只能在抓捕坏人时使用,平时不能随意展示。”

我恳求他表演一段轻功,同样被他拒绝了,“展示不当,伤及无辜。李连杰就是因为偷学了我们的轻功,才在电影圈里闯出名堂的。”

听了这些,我兴冲冲地跑回屋里,把王公能徒手劈石、飞檐走壁的消息告诉屋里的人们。王公支吾了片刻,眉飞色舞地说起他在火车里与歹徒搏斗的经历。在他的讲述中,他凭着一身武功不费一枪一弹,就把比他高两个头、身藏十多柄短刀的飞贼制服了。整个打斗过程,犹如一部警匪剧的搏斗高潮。他还提到曾发生在县里的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几乎每桩案件的侦破,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三姑六婆们屏息敛气地听后,面面相觑,交口称赞,言语间流露出对他的万分仰慕。王公就这样在巷子里成了名人,每次途经巷子,热情的招呼声总是一路尾随着他。

此后,我父母多次邀请王公来家里吃饭,他均未答应,倒是巷子的坐家户兼地头蛇周奶的数次约饭,他一场不落。

我妈有时醋意大发,忿恨地念叨道:“搭赖我们家认识王公,现在,这些外人跟王公的关系反倒胜过我们家了。”

周奶虽比王公稍长两岁,但保养得当,风韵犹存,轮廓分明的脸庞昭示着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

她的老公早年前获强奸罪入狱,儿女都外出打拼了,只剩下她和傻儿子在家相依为命。每次邀王公去她家吃饭时,她总会把四岁的外孙送到我家,让我带外孙玩耍,自己则和王公对饮。有时候喝到一半,门就关上了。任凭外孙我俩如何捶门,门就是不开,但分明听见门后有王公和周奶的谈话声。

当众人散尽后,我妈反思起王公不愿留下来吃晚饭的原因。“都怪你这闷葫芦,半天也没和人家讲句话。”我爸辩解道,他不知道聊啥。我们再问时,他一笔带过地说,“枪没什么好玩的”。便缄口不言。

多年后,我从衣柜里翻到爸爸曾在部队里获得的证书——技术能手。才知道爸爸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熟悉各种枪械,能迅速将一把完整的手枪分解再组装,完成瞄准射击打靶这一套动作的耗时在整个炮兵连里是最短的。战争结束后,连长曾挽留我爸当贴身警卫员,被我爸拒绝。后来这位连长当上了某军区的司令。难怪我爸对王公带来的枪不感兴趣。

四姨的官司在这年中秋后盖棺定论,被判了六年。二十出头的四姨成了主犯,而年过四旬的老师成了从犯,与王公的乐观判断截然相反。就在四姨被转监前夕,王公让我家安排一桌饭菜为四姨饯行。

“最后一餐,菜要尽量像样些。”王公特意叮嘱我爸,他将与我们共进午餐。这是他第一次与我们家人一起吃饭。

为了这顿饭,父母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上午。大姨从乡下带来的几道菜品因为看相不佳,被舍弃了。连陪同吃饭的人员名单,我妈都斟酌了好些天。最后只是我们一家陪同吃饭,外公外婆都没能参加。为了出席这场午宴,我们全家换上浆洗干净的衣服,并购买了一瓶上好的鸭溪酒。母亲用纱布和报纸层层盖住饭菜,让父亲用箩篼一路挑着走去监狱。

午餐在王公的办公室里进行。饭菜摆好后,王公只顾着批阅文件,边涂涂写写边发牢骚,“连写个材料都不像样,这些年轻人是吃干饭的……不用心工作,哪天捉他们来批一顿……”这些随口而出的训斥,在我们看来却是领导权威的象征,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饭菜变冷和上课时间逼近,却大气不敢出一声。因为这顿饭,我和妹妹那天下午旷了课。

仅有的两只鸡腿,被分给了王公和四姨。父母忙着给王公倒酒夹菜。王公吃得很高兴。离别时,他有些飘飘然地对我们说,他会托那边监狱的朋友,好生照顾我四姨。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公不再来我家。他偶尔会造访周奶家。周奶的孙子经常拿着王公送的警徽在我面前炫耀,声称王公才是他的外公。

1998年夏天,母亲因为我升学的事求助王公。班主任曾在期末考试前夕向全班学生定下规矩:谁只要有一科成绩不及格就留级。我各科成绩均高于65分,却因为跟班主任的儿子有过节,被强制留级了。

在开学报名的第一天上午,学校大字报上公布的留级名单里面没有我的名字。下午我去报名时,班主任在名单上涂了个叉,将一位女生(成绩在我之后)的名字换成我的名字。王公为此亲自去找班主任理论,结果气急败坏地跑回来,“你就再读一个四年级吧。我懒得和你的班主任争了。她那张嘴太厉害了,那妆化得跟社会上的鸡婆一样。”次日,我去学校报名,班主任故意跑到我面前说风凉话,“不就是看守所的一个小小科长么?来这里耍什么威风嘛。”这事我一直埋在心底,不敢告诉大人。

这年,周奶的丈夫出狱归家,王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巷子里。

1998年冬天,王公突然造访我家。

他带来了一板津威乳酸菌饮品和两筒奥利奥饼干。那阵子,电视正铺天盖地地播放着奥利奥广告,其“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的吃法让人垂涎欲滴,我和妹妹都馋得不行。当我拿起饼干正准备撕开塑料包装时,被爸爸叫停了。

“这是王公送你妈的。”爸爸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食品收好,放在我够不着的碗柜最顶层。因为王公的到来,爸爸上街买了酒肉,还专程向工厂请了一下午的假。母亲由于重感冒,茶饭不思,卧床不起,一直没露面。

原以为吃罢午饭,王公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却赖着不走,一会儿沾沾自喜地讲述起他的从警经历,一会儿又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消磨时间。爸爸只好再次上街购买酒肉,置办晚饭。

趁我爸上街时,王公把头伸进房间里,用苗语对我妈嘘寒问暖,“今早在街上撞见友(我父亲),听他讲你生病了,就赶忙来看你。”

“哟,这么说来,我就太金贵了,劳你亲自大驾。”病恹恹的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容。

妈妈仿佛病愈,虽不上桌吃饭,但却坐在一旁一边陪王公有说有笑,一边吃着王公送来的食品。爸爸闷声不倒气的,只在劝酒劝菜时零星冒出一两句话:“来,喝”“夹菜吃,别客气”……王公跟我爸没有多少交谈,反倒和我妈聊得起劲。说到意兴阑珊时,妈妈突然变得很不自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王公的话,还不时察看父亲的脸色。

王公从我妈的脸上察觉到异样,转而用自己的事例来勉励我和妹妹好好学习,“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改变贫穷的生活。我能有今天,全靠勤奋读书”。

他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乡村语文教师,后来不甘平庸,发愤图强,考上了公安。说到他年轻时的生活,他更是春风得意,“出门有车送,进屋有空调,一年到头不在家吃两回饭。”谈及当前半退休的生活,他也颇为满意,“你们说我还图个哪样,儿女都已长大,打工的打工,嫁人的嫁人,我想上班就上,不想上就在家睡觉”。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王公说话开始犯浑。他提到自家的致富经——开黑店,“这年头,正规的门市挣不到钱。”

“还是你们会搞,我们平头百姓哪敢。”我妈说。

“这好办,认到人,几顿饭就摆平了。”

送走王公后,爸爸眉头紧锁地坐在电视机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妈妈跟他说话,他不理不睬。妈妈见势不妙,赶忙用言语消除爸爸的醋意:“这王老崽呀,脸上长猴子毛了,吃了上顿又还吃下顿,真是的,我是看白了他。”爸爸依然没回应。

我伸手去拿妈妈吃剩的奥利奥饼干,被爸爸暴跳如雷地训斥一顿,“放回去!谁要敢吃,我撕烂他的嘴!”我和妹妹被吓得怔住,半天不敢吱声。

爸爸这晚的表现一反既往。他性格温和,从小到大,他说重话的次数,我一只手都能数得完。那筒吃剩的奥利奥饼干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歇在茶几上,数天无人敢动,直到被潮气濡湿,才被我爸连同剩菜残羹一道扔掉。

此后,王公来过我家几回,爸爸故意以粗茶淡饭招待,王公没吃,跟我妈寒暄几句就离开了。爸爸虽然面色不悦,却没有责怪妈妈。

2000年,由于工厂倒闭,爸爸赴外地打工,母亲在家照顾妹妹我俩。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在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拌灰浆的活。

雨季时节,暴雨冲垮了邻居家的泥埂。在清理房前屋后的淤泥时,我妈与廖奶发生摩擦。我妈找到王公居中调解,双方迅速和解。此时的廖奶因为家庭琐事,人苍老了许多,衣着也不那么讲究了。她邀王公吃饭,王公以各种理由推脱。

久未见面的王公开始频繁造访我家。遇不见我妈时,他会不厌其烦地向妹妹我俩说起他的辉煌历史。

他说他曾拿枪崩过卖国贼,曾用螺丝肉钓到娃娃鱼,曾吃过每斤价格100元的糖,曾作为某湖南企业的法律顾问随访过澳大利亚,“那里大街上随处可见袋鼠,一蹦一跳的,很可爱。我和老外讲英语。”说着,他摆手飚出一句蹩脚的“哈罗,我吃哟冷”。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是“见面好”的意思。他还说他运用自己的法律知识,为不少企业修改合同,帮助企业实现利益最大化。同样的话,他还会当着我的面,用苗语复述给我妈听。

妹妹听得目不转睛,而我开始对此有所怀疑。毕竟此时的我已经读初中了,阅历和见识较以往开阔了不少。

遇见我妈时,哪怕伙食再差,他都主动要求留下来吃饭。他说他看完中央一台的焦点访谈就走,但却一拖再拖,直到黄金剧场的电视连续剧结束了仍没有离去的意向。我和妹妹被瞌睡虫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却不让我们入睡,非得叫我们陪她在客厅里傻坐着,直到送走王公。

偶尔,王公会带些酒肉来我家,我妈不敢喝酒,只好叫她的女性朋友来作陪。王公每次都喝到夜深才离开,朋友体谅我妈的难处,坚持陪到底。

经常来帮我妈解围的闺蜜中,有一位叫欧姨的女人。有时我妈会躲到她家,或佯装要跟她外出办事。她跟我父母一样,都是外来务工的租客。欧姨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一对儿女四处打零工为生。有一段时间,刚丧偶不久、年过六旬的房东老是在晚上打着催租的幌子来找欧姨。欧姨躲着他。由于担心遭到老家伙窥视,欧姨经常借用我家卫生间冲澡。

论家境,老家伙在巷子里的住家户中排末。他一年四季总是披着件脏兮兮的粗布衣,脚踩解放鞋,抽自卷旱烟,所到之处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天晚上,老家伙当着我的面夺门而入,冲进我家厨房,缠住正在帮我妈喂猪的欧姨“表白”,“我也一个人过,只要你有意,在我家住一辈子都行。房租不是问题。”

家丑:被骚扰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

我妈掏出钱替欧姨付清拖欠的租金,顺带含沙射影地奚落了老家伙一番。“大晚上的跑来我家,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关系特殊。”

老家伙面色讪讪,离开了。欧姨感激不尽。

我妈的女伴不在时,王公有时苦劝我妈喝酒,我妈要么抱病称恙,要么找借口出门吐了。后来担心败露,每次王公携酒而来,我妈就穿上那件带兔毛V领的外套,趁王公不注意时低头把酒吐到衣领上,然后用手一掸兔毛领子,酒就被挥得一干二净。一次,我妈的伎俩败露,王公硬是罚我妈酒。两人争执间,我径直走到饭桌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你还真喝了?”王公问。

我默不作声地亮出舌头给他看。

他讪笑着摇了摇头。我妈因此被免掉一碗酒。

“你真笨啊,崽!”我妈面露愧色。酒意上头,恍惚中,我看见妈妈的眼眶红润了。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喝醉酒,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母亲以此为戒,告诫妹妹我俩儿童不宜饮酒的同时,不断叮嘱我们千万别将王公来我家的事告诉我爸。

这晚之后,母亲拒不见王公,让我以各种理由谎称她不在家。她知道我爸不在家时,王公的到来只会给我家带来流言蜚语。

每次他一来,母亲便和我里应外合,以各种借口搪塞他。好几回,我妈从窗户瞥见王公朝我家走来,便赶忙躲进房间里,由我出去谎称她不在家。

王公依然找各种理由来,有时说办案顺道路过,有时说来辅导我的功课。而在解二元一次方程时,他反而没我在行。

有一阵子,我妈积劳成疾,经常做噩梦,没去工地干活。王公从妈妈的工友那里打听到消息后,专程来看我妈。这是他第二次穿警服来我家,腰间佩着枪,手上拿着一根钢锯条。王公从枪套里取出枪,认真地向我们介绍起枪械的组合。我觉得尤显多余,因为四年前他曾向我们介绍过了。而他似乎忘记了这档事。

他说着,拔出弹夹,取出一颗子弹,然后掰断锯条,用锯条断口的尖头在弹壳两侧各钻了一个孔,抖净里面的火药,用线穿住子弹,递给我妈,“把这个戴在身上可以辟邪消灾,走到夜路不怕鬼,晚上睡觉也不会做噩梦。”

“不需要。我身体好得很。”我妈强颜欢笑。

王公把子弹递给我。

“别要,还给王公。”我妈命令道。

我极不情愿地将其退给王公。

王公先是掏出身上的老黄历来为我们算命,然后又用苗语说了一些荤段子逗我妈,不时朝我妈挤眉弄眼。我妈的脸色由晴转阴,愈加沉重。王公一定以为妹妹我俩听不懂苗语,所以说得愈加肆无忌惮。见我妈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他便自讨没趣地离开了。妹妹我俩为大人间的较量而感到心惊胆颤,始终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瞒着我妈在院子里跟王公要回了那颗子弹,悄悄藏在妈妈的枕头下面床垫里。此后王公少来我家了,却常以电话的形式向我妈嘘寒问暖。我妈不堪其扰,但又敢怒不敢言,经常把电话的听筒搁在座机旁,待他讲完话后,才拿起听筒敷衍几句,结束通话。

母亲曾一度受失眠困扰,一睡着就做噩梦,不是梦到怪力乱神,就是梦到父亲出事故。我自认为那颗子弹因埋在枕头底下而功力大减,于是将其翻出来,公然钉在母亲的床头板上。母亲发现后,对着子弹发了一阵呆,没有拔掉它,也没有责备我。

2002年,我四姨出狱,跟县城的一位离婚男士来往。王公经常带着一些“内部信息”来找我妈。王公一定以为我听不懂苗语,所以说得愈加肆无忌惮。“隔壁邻居告诉我,那男的床上功夫了得,她被弄得五迷三道……”

“我是管不了她了,更何况你一个外人呢。闲事管多了,人累。”我妈红着脸气咻咻地走开了,丢下我和王公在家。王公待了片刻,便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我们就这么忍气吞声过着,不敢将这件事对外人漏半句。整个初中一年级,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脑子里整天想着如何应对王公频繁骚扰,如何保护好家人,但却无计可施。我的学习成绩从入校时的年级第一落到下游。

逼着我寻求突破的是母亲的一席话。

那天母亲邀请欧姨来家里吃饭,我因感冒没有去上晚自习,吃罢晚饭后,我上楼休息,隐约听见母亲和欧姨的聊天。

“我们这些租房子住的,独苗苗插在洋葱堆里,哪敢得罪本地这些地头蛇。我想过要搬家,但能搬到哪里,住哪儿都一个样,穷了别人就会欺负你。等过几年崽长大了,有出息了,我们有房子了,才会好过……”母亲压低声音说出下面这段她不为人知的遭遇。

早在我家刚搬到这条巷子之初,我妈就受到过邻居廖公的骚扰。当时廖公是林业局的一名领导,是巷子里最体面的人。一天,妈妈打猪草回到家,推开房间门,发现廖公站在床边。我妈刚喊出声,他慌张地往窗户上跳去,胖墩墩的身子被狭小的窗框卡住,怎么挣扎都翻不出去。过路的邻居刚好从窗户前经过,进退两难的廖公只好灰头土脸地缩回来,边喘着粗气边擦拭脖子褶子肉上的汗水。

“快出去,求你别乱来。”我妈说。

廖公灰溜溜从我家大门走出去。事后,我妈选择沉默,却引出更为出格的事。一天晚上,廖公趁我爸去帮廖奶干活时,悄悄跑来我家敲门。当时没有电话,夜已深,我妈把妹妹和我转移到木房的阁楼上,然后把楼梯收到楼上,等候我爸归来救场。廖公在门外守了一个多钟头,用尽各种好话诓骗我妈开门。

“开门吧,我带糖给两个孙孙吃……不要怕,我坐坐就走,没别的意思……”央求最后演变成肉麻的表白,“我想你……你家那位没钱,我有钱给你……”

廖公快要把门闩推断时,我妈将一盆烫水朝楼下浇去。自那以后,廖工再也没骚扰过我妈。不多久,他把欲望发泄在他家另一位租客身上,因此入狱,晚节不保。

家丑:被骚扰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

再不采取强硬措施,或许王公也会步廖公的后尘来欺负我妈。容忍只会助长罪恶。我势必要和王公来一场恶战,我必须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应战。

我开始逼自己在凌晨五点的闹铃声中起床,沿河跑上一个钟头,冲个冷水澡后,才去上早读。我把欧姨的儿子也带上。他没钱买闹钟,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我的窗户,我起床的灯光就成了他晨练的信号。有几回,我被他的喊声叫醒,揉开眼睛才发现时间是凌晨三点。原来我前一天看书太晚,忘了关灯,他误以为晨练的时间到了。

初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一跃成了班上第二,也练出六块腹肌。我趁着与一位同学发生龃龉时,试着让这身腱子肉发生功效,刚露出膀子喊干,对方就认输了。

但大约一年后,欧姨的老房东擅自抬高租金,欧姨一家搬离了巷子。

2002年春节,在外打工的爸爸回家过年,整个人大变样,曾经孔武有力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老先衰、连说话都显得费劲的中年男人,人瘦得出奇,头上冒出了不少白发,反应也变得很迟钝。有时妈妈叫他搭把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和妹妹已经把活干完了。爸爸说这都是被工厂的机器害的。他在工厂里当钢板切割工,连天连夜与机器为伴,即使闲下来,脑子里仍惯性地回荡着刺耳的钢板切割声。

他发现了床头的那颗子弹,问我子弹的来历,我如实奉告。他皱了皱眉,不语。当他问及饭桌下的那几瓶酒的来历时,我紧张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支吾道,“是、是妈妈的朋友来、来打平伙留下的。”他脸一沉,鼻翼贲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是王公喝剩的。我妈平日极少沾酒,也不喜欢组织饭局。

眼看着生活把爸爸剥削得一文不值,我感到很难过。更让我感到不齿的是,整个假期,一向反对封建迷信的他,竟然任由那颗子弹挂在母亲的床头,还有滋有味地喝起了王公喝剩的那些酒。对母亲的各种吆喝,他也是逆来顺受,没有半句怨言。如果说过去他是个多少还有些脾性的窝里横,那么现在的他,则是个活脱脱的怂货。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这种无奈——早年前身强力壮,面对王公的调戏,选择了沉默,而今身单力薄、下岗失业,自然连耍嘴上威风的资本都没了。同样,面对王公的淫威,我除了忍气吞声,又做了什么呢?如今我因此鄙视我爸,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大年初四的晚上,王公的电话再次打到我家。当时家里只有我和爸爸。王公本想找我妈聊天的,却因为我妈没在家,电话被我爸接了。由这通电话、那颗子弹及那些酒,父亲应该很容易联想到他不在家的期间,王公曾多次造访我家。这事妈妈并未知晓。爸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只字不提。一家人一如既往地和和气气,吃吃喝喝,走亲访友。

父子间的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我感到自惭形愧,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

大年初七的下午,家里只有我和爸爸。爸爸一个人吃饭,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只有响亮的咀嚼声在堂屋里回荡。吃完这顿饭,他就得赴外地打工了,要到下个春节才能回来。

干掉几瓶啤酒后,心事重重的爸爸背起胀鼓鼓的旅行包,重一脚轻一脚地朝门口走去,刚跨出门,他转过身来叫住我,声若洪钟地说:“你都上初中了,该懂事了。我不在的时候,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人,你要挺起,有些事再难也要学着去处理。还有……”他顿了顿,声调减弱,语带顾虑地说:“下次王公再打电话来,你就操他一顿。大晚上的找你妈,肯定没什么好事。”

话音刚落,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竟一时语塞。我不敢回答他,自觉没有勇气如他说的那般去做。我也知道,要是没有那几瓶啤酒打底,爸爸绝不会说出刚才这番大义凛然的话。

从母亲感冒,王公来看望她的那日算起,这番话,爸爸憋在心里好几年了。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啊!

爸爸走后,我呆在家里,脑中不时浮现他离去时的佝偻背影,越发觉得自己胆小窝囊。新愁旧恨骤袭,“屁眼小”三个字像锥子一样戳着我的头皮。我抓狂般地挠着头发,恨不得地皮裂缝钻进去。小时候,每当巷子里的大人怂恿我和同龄孩子打架时,因肌肉健硕而略占上风的我总是最先开溜,因而得了个“屁眼小”的绰号。

我歇斯底里地冲进母亲的房间里,拽下床头的那颗子弹,一口气跑到院子里,奋力朝菜园里扔掉子弹。

整个晚上,我哪儿也没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看不进书,爸爸的话不时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感到有些反胃,总觉得即将要经历的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战役。

当晚10点左右,我家的座机终于响了,我抢在我妈之前接了电话。

对方先用苗语唤我妈,没收到回应后,改用汉语说话,“杨成呀,我是王公,你妈在吗?让她来接电话。”

“我妈在,我也在,你有种就来我家找呀,我磨刀等你。”我用苗语说出这番话后,赶忙挂断电话,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

我妈的脸“唰”的白了,看着我,半晌无语。

自那以后,王公再也没打电话到我家。有时候我在街上撞见他,他总是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假装没看见我。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ND-

作者丨杨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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