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醜:被騷擾的母親和懦弱的父親

家醜:被騷擾的母親和懦弱的父親

五歲那年,我在媽媽的繡花籃裏發現一件警服樣式的童裝,如獲至寶。自打穿上這件衣服後,我就再也不肯脫下。數天後,爸爸在我的腰間佩了一把玩具手槍。我披着這身行頭在巷子裏招搖過市,見人就說:“站住,不許動,再動我開槍了。”

我的志向是做一名公安。因此,我總盼着親屬中有人是公安,這樣我就能見識一下真正的公安,摸一回真槍。

這個願望是三年後一個叫王公的獄警幫我實現的。

我家與王公結緣於1996年春末。我四姨作爲販賣婦女的嫌疑犯,被關押在縣城的看守所裏。母親爲四姨的官司奔走呼號,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求助,傾盡財物,整日以淚洗面。幸得王公提供的“內部消息”,讓母親多少看到了幾分希望。

在母親滿懷敬意的敘述中,王公彷彿是神一樣的存在,位高權重,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無所不能,救我家於水火中。即便在抱怨家長裏短時,母親也不忘把王公拉上,“怕什麼,有王公在,看他們還敢說什麼。”

我媽告訴我,他是公安,在看守所裏當官,讓我叫他王公。

當年夏天,王公第一次造訪我家。他穿着被汗漬浸黃了的老頭衫,沾了泥的皮鞋有些變形,身子單薄而佝僂,髮際線幾乎後移到了腦殼頂,與我想象中的偉岸身姿和英俊相貌大相鑿枘。他比我爸還矮半個頭,肩膀也沒我爸的寬厚。

“那麼,你有槍嗎?”8歲的我不解地問道。跟他談話時,我都是用漢話,沒想到,這一不經意的舉動,竟爲日後他當着我的面出言褻瀆我媽埋下了引信。

“嗬——”他的鼻子發出一聲嘆息,不置可否。

他整個下午都板着臉,沉默寡言,只在我媽哭訴的過程中,偶爾用苗語不苟言笑地插上幾句話:

“你別擔心,我們都有眼睛看的,這案子的主犯不是你妹。”

“這事呀,公安都站在你們這邊。”

“你妹是被她的老師教壞的。查辦案子的人和我熟,我已經把情況告訴他們了。”

……

說完這些後,他又給我媽出謀劃策:

“儘量把罪名都推到你妹的老師身上。”

“我會動用關係,給你介紹個厲害的律師。”

“不要心疼錢。不方便的地方,可以由我出面。”

……

我媽信以爲真,頻頻點頭致謝,感激涕零。爲了便於王公“疏通關係”,我家節衣縮食,經常給王公送去名煙貴茶。

當日,王公還替我媽寫了一封家書,譴責在老家的叔叔。早年,爺爺嫌棄我媽家貧,我爸和我媽私奔到另一個縣城,無錢買房,一直在外租房住,也未曾回老家。那陣子,叔叔在老家賣掉了屬於我爸的房子,意味着我家徹底沒根了。

寫好後,王公用洪亮正派的聲音讀了一遍,文中“不知好歹”“作威作福”等措辭,讓我媽連連驚呼王公的魄力和才華。此前,我爸已經不下十遍草擬這封家書,都未能使我媽滿意。

因爲不是本地人,我們家在本縣社交很窄,要倚靠王公。爲表答謝,爸爸挽留王公喫晚飯,他沒喫。王公前腳剛走,我媽就批評我爸不長眼睛,“看到王公來也不炒幾個好菜。這白湯白水的,他咋個肯喫嘛?下回長點記性。”

這年初秋,王公第二次造訪我家。天氣有些陰涼,很多人仍穿着夏日短袖,王公穿一身筆挺的長袖警服,梳了油亮的大背頭,皮鞋也擦得程亮。

家裏來了不少串門的三姑六婆。我坐在院子裏看爸爸劈柴火。爸爸赤着膊子,露出筋肉虯結的雙臂,每一斧頭下去都把粗壯的木柴劈成兩半。汗液沿着他身上的腱子肉成股成股地淌下來。

“你過來。”王公神祕兮兮地把我叫進屋裏,從腰間取出槍, “你不是想看真槍嗎?喏。”

我接過槍,沉得幾乎抬不動手,心想:這可是真槍啊,能殺人的玩意。衆人搶着看稀奇,槍在大夥之間傳遞着。爸爸抱着柴火進進出出,未置一詞,也未駐足觀望,似乎對槍支早已見慣不怪。

當槍回到王公手裏時,王公指着槍柄旁的保險說:“關掉這個,槍就能正常使用了。”說畢,他關掉保險,舉槍瞄了瞄頭上方的燈泡,又將槍口移向在座的人,不慌不忙地說:“信不信?現在我只要一扣扳機,子彈就會射出來,打穿你們的頭。嘙——”不少人被嚇得面如土色。

“這玩笑開不得。”我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還是把槍收好吧。”

王公笑盈盈地取出彈夾,一顆一顆的撥出子彈,又逐一塞進彈夾裏,似乎想通過這一動作來表明自己對槍械的熟悉。我瞬間對這位其貌不揚的老頭燃起敬仰之情,到處追着他跑,問這問那。“如何才能當上公安?”“公安會開飛機坦克嗎?”“會哪些武功?”“下次能帶把機關槍來嗎?”

王公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扮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把我帶到院子裏沒人的地方,一一答覆剛纔我的問題,“開飛機坦克是我們公安的基本功。我們每週都要集中閉關練習輕功和氣功……”

“教我兩招。”我乞求道。

“這些功夫可是國家機密,除了公安,外人不能練。”說畢,他撿起地上的一截木柴,豎立在木樁上,喫力地舉起我爸的斧頭劈下去,木柴未被劈開,反倒是斧子的刃口被卡在柴縫裏,他費了好大勁才拔出來。

“好久沒碰斧子了”,他扔下斧頭,有板有眼地說,“我們練功時,哪怕再怎麼脹尿,都不能中途跑廁所,只能通過發功,把尿變成汗,從毛孔逼出來。”

“要是脹屎呢?”

“屎也能變成氣體從毛孔裏排出來。氣功很厲害的。”

我讓他演示一下氣功。他一本正經地半蹲下身子,伸展雙手,做出準備發功的姿勢,然後立馬打住,收掌抱臂,以一副世外高人的作派說道,“不行,一旦發功,這附近的房子、牆壁可能會被震破。國家有規定,這些絕密的功夫只能在抓捕壞人時使用,平時不能隨意展示。”

我懇求他表演一段輕功,同樣被他拒絕了,“展示不當,傷及無辜。李連杰就是因爲偷學了我們的輕功,纔在電影圈裏闖出名堂的。”

聽了這些,我興沖沖地跑回屋裏,把王公能徒手劈石、飛檐走壁的消息告訴屋裏的人們。王公支吾了片刻,眉飛色舞地說起他在火車裏與歹徒搏鬥的經歷。在他的講述中,他憑着一身武功不費一槍一彈,就把比他高兩個頭、身藏十多柄短刀的飛賊制服了。整個打鬥過程,猶如一部警匪劇的搏鬥高潮。他還提到曾發生在縣裏的駭人聽聞的殺人案,幾乎每樁案件的偵破,都有他的一份功勞。

三姑六婆們屏息斂氣地聽後,面面相覷,交口稱讚,言語間流露出對他的萬分仰慕。王公就這樣在巷子裏成了名人,每次途經巷子,熱情的招呼聲總是一路尾隨着他。

此後,我父母多次邀請王公來家裏喫飯,他均未答應,倒是巷子的坐家戶兼地頭蛇周奶的數次約飯,他一場不落。

我媽有時醋意大發,忿恨地念叨道:“搭賴我們家認識王公,現在,這些外人跟王公的關係反倒勝過我們家了。”

周奶雖比王公稍長兩歲,但保養得當,風韻猶存,輪廓分明的臉龐昭示着她年輕時是個美人胚子。

她的老公早年前獲強姦罪入獄,兒女都外出打拼了,只剩下她和傻兒子在家相依爲命。每次邀王公去她家喫飯時,她總會把四歲的外孫送到我家,讓我帶外孫玩耍,自己則和王公對飲。有時候喝到一半,門就關上了。任憑外孫我倆如何捶門,門就是不開,但分明聽見門後有王公和周奶的談話聲。

當衆人散盡後,我媽反思起王公不願留下來喫晚飯的原因。“都怪你這悶葫蘆,半天也沒和人家講句話。”我爸辯解道,他不知道聊啥。我們再問時,他一筆帶過地說,“槍沒什麼好玩的”。便緘口不言。

多年後,我從衣櫃裏翻到爸爸曾在部隊裏獲得的證書——技術能手。才知道爸爸曾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熟悉各種槍械,能迅速將一把完整的手槍分解再組裝,完成瞄準射擊打靶這一套動作的耗時在整個炮兵連裏是最短的。戰爭結束後,連長曾挽留我爸當貼身警衛員,被我爸拒絕。後來這位連長當上了某軍區的司令。難怪我爸對王公帶來的槍不感興趣。

四姨的官司在這年中秋後蓋棺定論,被判了六年。二十出頭的四姨成了主犯,而年過四旬的老師成了從犯,與王公的樂觀判斷截然相反。就在四姨被轉監前夕,王公讓我家安排一桌飯菜爲四姨餞行。

“最後一餐,菜要儘量像樣些。”王公特意叮囑我爸,他將與我們共進午餐。這是他第一次與我們家人一起喫飯。

爲了這頓飯,父母在廚房裏忙活了一個上午。大姨從鄉下帶來的幾道菜品因爲看相不佳,被捨棄了。連陪同喫飯的人員名單,我媽都斟酌了好些天。最後只是我們一家陪同喫飯,外公外婆都沒能參加。爲了出席這場午宴,我們全家換上漿洗乾淨的衣服,併購買了一瓶上好的鴨溪酒。母親用紗布和報紙層層蓋住飯菜,讓父親用籮篼一路挑着走去監獄。

午餐在王公的辦公室裏進行。飯菜擺好後,王公只顧着批閱文件,邊塗塗寫寫邊發牢騷,“連寫個材料都不像樣,這些年輕人是喫乾飯的……不用心工作,哪天捉他們來批一頓……”這些隨口而出的訓斥,在我們看來卻是領導權威的象徵,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飯菜變冷和上課時間逼近,卻大氣不敢出一聲。因爲這頓飯,我和妹妹那天下午曠了課。

僅有的兩隻雞腿,被分給了王公和四姨。父母忙着給王公倒酒夾菜。王公喫得很高興。離別時,他有些飄飄然地對我們說,他會託那邊監獄的朋友,好生照顧我四姨。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王公不再來我家。他偶爾會造訪周奶家。周奶的孫子經常拿着王公送的警徽在我面前炫耀,聲稱王公纔是他的外公。

1998年夏天,母親因爲我升學的事求助王公。班主任曾在期末考試前夕向全班學生定下規矩:誰只要有一科成績不及格就留級。我各科成績均高於65分,卻因爲跟班主任的兒子有過節,被強制留級了。

在開學報名的第一天上午,學校大字報上公佈的留級名單裏面沒有我的名字。下午我去報名時,班主任在名單上塗了個叉,將一位女生(成績在我之後)的名字換成我的名字。王公爲此親自去找班主任理論,結果氣急敗壞地跑回來,“你就再讀一個四年級吧。我懶得和你的班主任爭了。她那張嘴太厲害了,那妝化得跟社會上的雞婆一樣。”次日,我去學校報名,班主任故意跑到我面前說風涼話,“不就是看守所的一個小小科長麼?來這裏耍什麼威風嘛。”這事我一直埋在心底,不敢告訴大人。

這年,周奶的丈夫出獄歸家,王公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巷子裏。

1998年冬天,王公突然造訪我家。

他帶來了一板津威乳酸菌飲品和兩筒奧利奧餅乾。那陣子,電視正鋪天蓋地地播放着奧利奧廣告,其“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的喫法讓人垂涎欲滴,我和妹妹都饞得不行。當我拿起餅乾正準備撕開塑料包裝時,被爸爸叫停了。

“這是王公送你媽的。”爸爸說着,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食品收好,放在我夠不着的碗櫃最頂層。因爲王公的到來,爸爸上街買了酒肉,還專程向工廠請了一下午的假。母親由於重感冒,茶飯不思,臥牀不起,一直沒露面。

原以爲喫罷午飯,王公就會離開。沒想到,他卻賴着不走,一會兒沾沾自喜地講述起他的從警經歷,一會兒又揹着手在院子裏踱步,消磨時間。爸爸只好再次上街購買酒肉,置辦晚飯。

趁我爸上街時,王公把頭伸進房間裏,用苗語對我媽噓寒問暖,“今早在街上撞見友(我父親),聽他講你生病了,就趕忙來看你。”

“喲,這麼說來,我就太金貴了,勞你親自大駕。”病懨懨的媽媽從房間裏走出來,蒼白的臉上帶着笑容。

媽媽彷彿病癒,雖不上桌喫飯,但卻坐在一旁一邊陪王公有說有笑,一邊喫着王公送來的食品。爸爸悶聲不倒氣的,只在勸酒勸菜時零星冒出一兩句話:“來,喝”“夾菜喫,別客氣”……王公跟我爸沒有多少交談,反倒和我媽聊得起勁。說到意興闌珊時,媽媽突然變得很不自在,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覆王公的話,還不時察看父親的臉色。

王公從我媽的臉上察覺到異樣,轉而用自己的事例來勉勵我和妹妹好好學習,“只有通過學習才能改變貧窮的生活。我能有今天,全靠勤奮讀書”。

他說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鄉村語文教師,後來不甘平庸,發憤圖強,考上了公安。說到他年輕時的生活,他更是春風得意,“出門有車送,進屋有空調,一年到頭不在家喫兩回飯。”談及當前半退休的生活,他也頗爲滿意,“你們說我還圖個哪樣,兒女都已長大,打工的打工,嫁人的嫁人,我想上班就上,不想上就在家睡覺”。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王公說話開始犯渾。他提到自家的致富經——開黑店,“這年頭,正規的門市掙不到錢。”

“還是你們會搞,我們平頭百姓哪敢。”我媽說。

“這好辦,認到人,幾頓飯就擺平了。”

送走王公後,爸爸眉頭緊鎖地坐在電視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媽媽跟他說話,他不理不睬。媽媽見勢不妙,趕忙用言語消除爸爸的醋意:“這王老崽呀,臉上長猴子毛了,喫了上頓又還喫下頓,真是的,我是看白了他。”爸爸依然沒回應。

我伸手去拿媽媽喫剩的奧利奧餅乾,被爸爸暴跳如雷地訓斥一頓,“放回去!誰要敢喫,我撕爛他的嘴!”我和妹妹被嚇得怔住,半天不敢吱聲。

爸爸這晚的表現一反既往。他性格溫和,從小到大,他說重話的次數,我一隻手都能數得完。那筒喫剩的奧利奧餅乾就這樣原封不動地歇在茶几上,數天無人敢動,直到被潮氣濡溼,才被我爸連同剩菜殘羹一道扔掉。

此後,王公來過我家幾回,爸爸故意以粗茶淡飯招待,王公沒喫,跟我媽寒暄幾句就離開了。爸爸雖然面色不悅,卻沒有責怪媽媽。

2000年,由於工廠倒閉,爸爸赴外地打工,母親在家照顧妹妹我倆。爲了貼補家用,母親在建築工地找到了一份拌灰漿的活。

雨季時節,暴雨沖垮了鄰居家的泥埂。在清理房前屋後的淤泥時,我媽與廖奶發生摩擦。我媽找到王公居中調解,雙方迅速和解。此時的廖奶因爲家庭瑣事,人蒼老了許多,衣着也不那麼講究了。她邀王公喫飯,王公以各種理由推脫。

久未見面的王公開始頻繁造訪我家。遇不見我媽時,他會不厭其煩地向妹妹我倆說起他的輝煌歷史。

他說他曾拿槍崩過賣國賊,曾用螺絲肉釣到娃娃魚,曾喫過每斤價格100元的糖,曾作爲某湖南企業的法律顧問隨訪過澳大利亞,“那裏大街上隨處可見袋鼠,一蹦一跳的,很可愛。我和老外講英語。”說着,他擺手飈出一句蹩腳的“哈羅,我喫喲冷”。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是“見面好”的意思。他還說他運用自己的法律知識,爲不少企業修改合同,幫助企業實現利益最大化。同樣的話,他還會當着我的面,用苗語複述給我媽聽。

妹妹聽得目不轉睛,而我開始對此有所懷疑。畢竟此時的我已經讀初中了,閱歷和見識較以往開闊了不少。

遇見我媽時,哪怕伙食再差,他都主動要求留下來喫飯。他說他看完中央一臺的焦點訪談就走,但卻一拖再拖,直到黃金劇場的電視連續劇結束了仍沒有離去的意向。我和妹妹被瞌睡蟲折磨得死去活來,母親卻不讓我們入睡,非得叫我們陪她在客廳裏傻坐着,直到送走王公。

偶爾,王公會帶些酒肉來我家,我媽不敢喝酒,只好叫她的女性朋友來作陪。王公每次都喝到夜深才離開,朋友體諒我媽的難處,堅持陪到底。

經常來幫我媽解圍的閨蜜中,有一位叫歐姨的女人。有時我媽會躲到她家,或佯裝要跟她外出辦事。她跟我父母一樣,都是外來務工的租客。歐姨早年喪夫,獨自拉扯着一對兒女四處打零工爲生。有一段時間,剛喪偶不久、年過六旬的房東老是在晚上打着催租的幌子來找歐姨。歐姨躲着他。由於擔心遭到老傢伙窺視,歐姨經常借用我家衛生間沖澡。

論家境,老傢伙在巷子裏的住家戶中排末。他一年四季總是披着件髒兮兮的粗布衣,腳踩解放鞋,抽自卷旱菸,所到之處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一天晚上,老傢伙當着我的面奪門而入,衝進我家廚房,纏住正在幫我媽餵豬的歐姨“表白”,“我也一個人過,只要你有意,在我家住一輩子都行。房租不是問題。”

家醜:被騷擾的母親和懦弱的父親

我媽掏出錢替歐姨付清拖欠的租金,順帶含沙射影地奚落了老傢伙一番。“大晚上的跑來我家,別人不知道還以爲我們關係特殊。”

老傢伙面色訕訕,離開了。歐姨感激不盡。

我媽的女伴不在時,王公有時苦勸我媽喝酒,我媽要麼抱病稱恙,要麼找藉口出門吐了。後來擔心敗露,每次王公攜酒而來,我媽就穿上那件帶兔毛V領的外套,趁王公不注意時低頭把酒吐到衣領上,然後用手一撣兔毛領子,酒就被揮得一乾二淨。一次,我媽的伎倆敗露,王公硬是罰我媽酒。兩人爭執間,我徑直走到飯桌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你還真喝了?”王公問。

我默不作聲地亮出舌頭給他看。

他訕笑着搖了搖頭。我媽因此被免掉一碗酒。

“你真笨啊,崽!”我媽面露愧色。酒意上頭,恍惚中,我看見媽媽的眼眶紅潤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喝醉酒,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母親以此爲戒,告誡妹妹我倆兒童不宜飲酒的同時,不斷叮囑我們千萬別將王公來我家的事告訴我爸。

這晚之後,母親拒不見王公,讓我以各種理由謊稱她不在家。她知道我爸不在家時,王公的到來只會給我家帶來流言蜚語。

每次他一來,母親便和我裏應外合,以各種藉口搪塞他。好幾回,我媽從窗戶瞥見王公朝我家走來,便趕忙躲進房間裏,由我出去謊稱她不在家。

王公依然找各種理由來,有時說辦案順道路過,有時說來輔導我的功課。而在解二元一次方程時,他反而沒我在行。

有一陣子,我媽積勞成疾,經常做噩夢,沒去工地幹活。王公從媽媽的工友那裏打聽到消息後,專程來看我媽。這是他第二次穿警服來我家,腰間佩着槍,手上拿着一根鋼鋸條。王公從槍套裏取出槍,認真地向我們介紹起槍械的組合。我覺得尤顯多餘,因爲四年前他曾向我們介紹過了。而他似乎忘記了這檔事。

他說着,拔出彈夾,取出一顆子彈,然後掰斷鋸條,用鋸條斷口的尖頭在彈殼兩側各鑽了一個孔,抖淨裏面的火藥,用線穿住子彈,遞給我媽,“把這個戴在身上可以辟邪消災,走到夜路不怕鬼,晚上睡覺也不會做噩夢。”

“不需要。我身體好得很。”我媽強顏歡笑。

王公把子彈遞給我。

“別要,還給王公。”我媽命令道。

我極不情願地將其退給王公。

王公先是掏出身上的老黃曆來爲我們算命,然後又用苗語說了一些葷段子逗我媽,不時朝我媽擠眉弄眼。我媽的臉色由晴轉陰,愈加沉重。王公一定以爲妹妹我倆聽不懂苗語,所以說得愈加肆無忌憚。見我媽在一旁吹鬍子瞪眼,他便自討沒趣地離開了。妹妹我倆爲大人間的較量而感到心驚膽顫,始終大氣不敢出一聲。

我瞞着我媽在院子裏跟王公要回了那顆子彈,悄悄藏在媽媽的枕頭下面牀墊裏。此後王公少來我家了,卻常以電話的形式向我媽噓寒問暖。我媽不堪其擾,但又敢怒不敢言,經常把電話的聽筒擱在座機旁,待他講完話後,纔拿起聽筒敷衍幾句,結束通話。

母親曾一度受失眠困擾,一睡着就做噩夢,不是夢到怪力亂神,就是夢到父親出事故。我自認爲那顆子彈因埋在枕頭底下而功力大減,於是將其翻出來,公然釘在母親的牀頭板上。母親發現後,對着子彈發了一陣呆,沒有拔掉它,也沒有責備我。

2002年,我四姨出獄,跟縣城的一位離婚男士來往。王公經常帶着一些“內部信息”來找我媽。王公一定以爲我聽不懂苗語,所以說得愈加肆無忌憚。“隔壁鄰居告訴我,那男的牀上功夫了得,她被弄得五迷三道……”

“我是管不了她了,更何況你一個外人呢。閒事管多了,人累。”我媽紅着臉氣咻咻地走開了,丟下我和王公在家。王公待了片刻,便自討沒趣地離開了。

我們就這麼忍氣吞聲過着,不敢將這件事對外人漏半句。整個初中一年級,我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腦子裏整天想着如何應對王公頻繁騷擾,如何保護好家人,但卻無計可施。我的學習成績從入校時的年級第一落到下游。

逼着我尋求突破的是母親的一席話。

那天母親邀請歐姨來家裏喫飯,我因感冒沒有去上晚自習,喫罷晚飯後,我上樓休息,隱約聽見母親和歐姨的聊天。

“我們這些租房子住的,獨苗苗插在洋蔥堆裏,哪敢得罪本地這些地頭蛇。我想過要搬家,但能搬到哪裏,住哪兒都一個樣,窮了別人就會欺負你。等過幾年崽長大了,有出息了,我們有房子了,纔會好過……”母親壓低聲音說出下面這段她不爲人知的遭遇。

早在我家剛搬到這條巷子之初,我媽就受到過鄰居廖公的騷擾。當時廖公是林業局的一名領導,是巷子裏最體面的人。一天,媽媽打豬草回到家,推開房間門,發現廖公站在牀邊。我媽剛喊出聲,他慌張地往窗戶上跳去,胖墩墩的身子被狹小的窗框卡住,怎麼掙扎都翻不出去。過路的鄰居剛好從窗戶前經過,進退兩難的廖公只好灰頭土臉地縮回來,邊喘着粗氣邊擦拭脖子褶子肉上的汗水。

“快出去,求你別亂來。”我媽說。

廖公灰溜溜從我家大門走出去。事後,我媽選擇沉默,卻引出更爲出格的事。一天晚上,廖公趁我爸去幫廖奶幹活時,悄悄跑來我家敲門。當時沒有電話,夜已深,我媽把妹妹和我轉移到木房的閣樓上,然後把樓梯收到樓上,等候我爸歸來救場。廖公在門外守了一個多鐘頭,用盡各種好話誆騙我媽開門。

“開門吧,我帶糖給兩個孫孫喫……不要怕,我坐坐就走,沒別的意思……”央求最後演變成肉麻的表白,“我想你……你家那位沒錢,我有錢給你……”

廖公快要把門閂推斷時,我媽將一盆燙水朝樓下澆去。自那以後,廖工再也沒騷擾過我媽。不多久,他把慾望發泄在他家另一位租客身上,因此入獄,晚節不保。

家醜:被騷擾的母親和懦弱的父親

再不採取強硬措施,或許王公也會步廖公的後塵來欺負我媽。容忍只會助長罪惡。我勢必要和王公來一場惡戰,我必須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應戰。

我開始逼自己在凌晨五點的鬧鈴聲中起牀,沿河跑上一個鐘頭,衝個冷水澡後,纔去上早讀。我把歐姨的兒子也帶上。他沒錢買鬧鐘,他房間的窗戶正對着我的窗戶,我起牀的燈光就成了他晨練的信號。有幾回,我被他的喊聲叫醒,揉開眼睛才發現時間是凌晨三點。原來我前一天看書太晚,忘了關燈,他誤以爲晨練的時間到了。

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我的成績一躍成了班上第二,也練出六塊腹肌。我趁着與一位同學發生齟齬時,試着讓這身腱子肉發生功效,剛露出膀子喊幹,對方就認輸了。

但大約一年後,歐姨的老房東擅自抬高租金,歐姨一家搬離了巷子。

2002年春節,在外打工的爸爸回家過年,整個人大變樣,曾經孔武有力的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未老先衰、連說話都顯得費勁的中年男人,人瘦得出奇,頭上冒出了不少白髮,反應也變得很遲鈍。有時媽媽叫他搭把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和妹妹已經把活幹完了。爸爸說這都是被工廠的機器害的。他在工廠裏當鋼板切割工,連天連夜與機器爲伴,即使閒下來,腦子裏仍慣性地迴盪着刺耳的鋼板切割聲。

他發現了牀頭的那顆子彈,問我子彈的來歷,我如實奉告。他皺了皺眉,不語。當他問及飯桌下的那幾瓶酒的來歷時,我緊張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支吾道,“是、是媽媽的朋友來、來打平夥留下的。”他臉一沉,鼻翼賁張,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是王公喝剩的。我媽平日極少沾酒,也不喜歡組織飯局。

眼看着生活把爸爸剝削得一文不值,我感到很難過。更讓我感到不齒的是,整個假期,一向反對封建迷信的他,竟然任由那顆子彈掛在母親的牀頭,還有滋有味地喝起了王公喝剩的那些酒。對母親的各種吆喝,他也是逆來順受,沒有半句怨言。如果說過去他是個多少還有些脾性的窩裏橫,那麼現在的他,則是個活脫脫的慫貨。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這種無奈——早年前身強力壯,面對王公的調戲,選擇了沉默,而今身單力薄、下崗失業,自然連耍嘴上威風的資本都沒了。同樣,面對王公的淫威,我除了忍氣吞聲,又做了什麼呢?如今我因此鄙視我爸,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大年初四的晚上,王公的電話再次打到我家。當時家裏只有我和爸爸。王公本想找我媽聊天的,卻因爲我媽沒在家,電話被我爸接了。由這通電話、那顆子彈及那些酒,父親應該很容易聯想到他不在家的期間,王公曾多次造訪我家。這事媽媽並未知曉。爸爸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也隻字不提。一家人一如既往地和和氣氣,喫喫喝喝,走親訪友。

父子間的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讓我感到自慚形愧,心中的苦悶與日俱增。

大年初七的下午,家裏只有我和爸爸。爸爸一個人喫飯,臉色凝重,一言不發,只有響亮的咀嚼聲在堂屋裏迴盪。喫完這頓飯,他就得赴外地打工了,要到下個春節才能回來。

幹掉幾瓶啤酒後,心事重重的爸爸背起脹鼓鼓的旅行包,重一腳輕一腳地朝門口走去,剛跨出門,他轉過身來叫住我,聲若洪鐘地說:“你都上初中了,該懂事了。我不在的時候,作爲家裏的唯一男人,你要挺起,有些事再難也要學着去處理。還有……”他頓了頓,聲調減弱,語帶顧慮地說:“下次王公再打電話來,你就操他一頓。大晚上的找你媽,肯定沒什麼好事。”

話音剛落,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竟一時語塞。我不敢回答他,自覺沒有勇氣如他說的那般去做。我也知道,要是沒有那幾瓶啤酒打底,爸爸絕不會說出剛纔這番大義凜然的話。

從母親感冒,王公來看望她的那日算起,這番話,爸爸憋在心裏好幾年了。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啊!

爸爸走後,我呆在家裏,腦中不時浮現他離去時的佝僂背影,越發覺得自己膽小窩囊。新愁舊恨驟襲,“屁眼小”三個字像錐子一樣戳着我的頭皮。我抓狂般地撓着頭髮,恨不得地皮裂縫鑽進去。小時候,每當巷子裏的大人慫恿我和同齡孩子打架時,因肌肉健碩而略佔上風的我總是最先開溜,因而得了個“屁眼小”的綽號。

我歇斯底里地衝進母親的房間裏,拽下牀頭的那顆子彈,一口氣跑到院子裏,奮力朝菜園裏扔掉子彈。

整個晚上,我哪兒也沒去,心裏七上八下的。我看不進書,爸爸的話不時在我的耳邊迴響。我感到有些反胃,總覺得即將要經歷的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戰役。

當晚10點左右,我家的座機終於響了,我搶在我媽之前接了電話。

對方先用苗語喚我媽,沒收到回應後,改用漢語說話,“楊成呀,我是王公,你媽在嗎?讓她來接電話。”

“我媽在,我也在,你有種就來我家找呀,我磨刀等你。”我用苗語說出這番話後,趕忙掛斷電話,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膛。

我媽的臉“唰”的白了,看着我,半晌無語。

自那以後,王公再也沒打電話到我家。有時候我在街上撞見他,他總是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假裝沒看見我。

*文中人名均爲化名

-END-

作者丨楊誠

本次非虛構大賽正在進行中,歡迎大家投稿。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