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在世時的士林評價爲什麼那麼差?

滿面憂國憂民,滿口假仁假義。

滿腹多忌多疑,滿身無才無識。

這是一段在甲午戰爭後流行於京師士林的人物風評。所指的人物是誰?今天的國人如果僅僅從教科書上了解那段歷史的話,可能會大跌眼鏡。這風評說的是兩朝帝師翁同龢。

在今日曆史教科書中,翁同龢可是一個形象高大的政治家,他是兩朝帝師,是清流領袖,是主戰派,堅決反對投降,是維新人士的有力支持者。

這些說法從字面上來看,沒有什麼大問題。但評價歷史人物,遠不是非黑即白的臉譜化那麼簡單。後世許多人評價從甲午之戰到戊戌變法,總認爲主戰派是正義的,主和派是懦弱的;帝黨是維新的,後黨是守舊的。而翁同龢站是光緒皇帝的老師,帝黨中堅,自然也代表正義。

歷史評價往往各取所需,以政治立場來取捨。而在當世時,時人對一個重要人物,更着重於他的人品,他的功過。

簡而言之,翁同龢是甲午之戰的重要推手。他如此做並非愛國,而是因爲翁氏家族和李鴻章的私怨。據說是早年李鴻章在曾國藩幕府時,因爲翁同龢之兄翁同書任安徽巡撫時,錯用苗沛霖,而擬稿參劾,翁同書幾乎喪命。他希望通過對日之戰來消耗李鴻章的北洋水師。如果清廷贏了,他是主站第一大臣;如果輸了,李鴻章的政治勢力自然受到打擊。

胡思敬《國聞備乘》有《名流誤國》條,詳述了翁同龢促成了“甲午浪戰”

甲午之戰由翁同龢一人主之。

同龢舊傅德宗,德宗親政後,以軍機大臣兼毓慶宮行走,嘗蒙獨對,不同值諸大臣不盡聞其謀。通州張謇、瑞安黃紹箕、萍鄉文廷式等皆名士,梯緣出其門下,日夜磨礪以須,思以功名自見。及東事發,鹹起言兵。

是時鴻章爲北洋大臣,海陸兵權盡在其手,自以海軍弱、器械單,不敢開邊釁,孝欽以舊勳倚之。謇等僅恃同龢之力,不能敵也。於是廷式等結志銳密通宮闈,使珍妃進言於上,且獻奪嫡之謀。妃日夜慫恿,上爲所動,兵禍遂開。

既而屢戰不勝,敵逼榆關,孝欽大恐,召同龢切責,令即日馳赴天津詣鴻章問策。同見鴻章,即詢北洋兵艦。鴻章怒目相視,半晌無一語,徐掉頭曰:“師傅總理度支,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艦,兵艦果可恃乎?”

同龢曰:“計臣以撙節爲盡職,事誠急,何不復請?”

鴻章曰:“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已,今日尚有李鴻章乎?”

同龢語塞,歸乃不敢言戰。後卒派鴻章東渡,以二百兆議和。自是黨禍漸興,杖珍妃、謫志銳、罷長麟,汪鳴鑾、同龢亦得罪去,謇及廷式皆棄官而逃,不敢混跡輦下。德宗勢日孤而氣日激,康、梁乘之,而戊戌之難作矣。

翁同龢的門生王伯恭在《蜷廬隨筆》中的記述佐證了胡思敬之說。

是時張季直(注:即張謇)新狀元及第,言於常熟,以日本蕞爾小國,何足以抗天兵,非大創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常熟韙之,力主戰。合肥奏言不可輕開釁端,奉旨切責。

餘復自天津旋京,往見常熟,力諫主戰之非,蓋常熟亦我之座主,向承獎借者也。乃常熟不以爲然,且笑吾書生膽小。

餘謂臨事而懼,古有明訓,豈可放膽嘗試。且器械陣法,百不如人,似未宜率爾從事。常熟言合肥治軍數十年,屢平大憝,今北洋海陸兩軍,如火如荼,豈不堪一戰耶?

餘謂知己知彼者,乃可望百戰百勝,今確知己不如彼,安可望勝?常熟言吾正欲試其良楛,以爲整頓地也。餘見其意不可回,遂亦不復與語,興辭而出。

“吾正欲試其良楛,以爲整頓地也。”就是借刀殺人之術。借國事而報私仇,這樣做無論如何稱不上忠臣吧?

翁同龢能青雲直上,固然和自己的文章之纔有關,更與其門第昌隆相關。其父親翁心存也曾是帝師,是大學士,門生故吏遍天下。當治國理政,文章之才並不是最重要的。翁同龢一輩子呆在中樞做官,教導小皇帝,歷任各部侍郎和尚書,卻沒有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那樣帶兵打仗、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經驗。他腦子活,會來事,卻心胸狹隘,嫉賢妒能。

官場公認這位翁師傅“好延攬,而必求爲己用,廣接納而不能容異己”。對嶄露頭角的官場新秀和才華出衆的年輕人,他一副禮賢下士的面目,延攬爲自己所用。如對同鄉張謇是這樣的,對力主變法、名聲甚著的康有爲、梁啓超亦是如此。甲午戰敗後,很難說他真心贊成變法,只是當時變法維新已成共識,各方所爭論的是如何變。翁同龢以慣用的手法,籠絡這一浪潮中的士林領袖,搶佔話語權和人事權。說來說去,就是爲了鞏固自己的權力。

如果說翁同龢給李鴻章使絆子,是因爲兩家有宿怨,還可以理解。甲午戰敗,李鴻章替整個帝國背鍋,因之失勢,一意主戰的翁同龢仍然身居中樞,炙手可熱,而對政壇上影響越來越大的另一位大吏張之洞打壓排擠,足可見其人品。

張之洞任兩廣總督時,中法因越南的控制權而爆發戰爭,這場戰爭是鴉片之戰後清朝軍隊少有的一次佳績,可在報銷軍費時,主政戶部的翁同龢處處刁難。隨着張之洞聲望日高,有讓其入軍機之議,翁同龢擔心張之洞進了軍機,削弱自己的權力,大力阻撓。張之洞的《廣雅堂詩集》中有一首《送同年翁仲淵殿撰從尊甫藥房先生出塞》。藥房先生即翁同書,被曾國藩參劾後,本來判了斬監侯(死緩),後來改爲流放伊犁;翁仲淵即翁曾源,翁同書次子,翁同龢之侄,同治二年中狀元,這一科的第三名即探花是張之洞。可見兩家交情匪淺。在輯錄詩集時,翁、張已經交惡,張之洞在此詩下自注:

藥房先生在詔獄時,餘兩次入獄省視之。錄此詩,以見餘與翁氏分誼不淺。後來叔平相國(注:翁同龢字叔平)一意傾陷,僅免於死,不亞奇章之於贊皇,此等孽緣,不可解也。

這等於一個大佬公開吐槽另一個大佬,張的幕府勸他將這段刪去,以免引起風波。張之洞堅持己見,將這段註釋保留,可見其心中之憤怒。

翁氏作爲,可以說辜負了太后,也辜負了皇帝。所謂“後黨”“帝黨”,原來並不涇渭分明,慈禧太后對翁氏父子是相當信任的,否則怎麼把親兒子和嗣子同治帝、光緒帝都交給他教導?作爲帝師和大臣,他本應該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極力彌合母子之間的矛盾,特別是對年輕氣盛的皇帝進行勸導,而不是相反。

若沒有甲申易樞——1884年(光緒十年)4月8日,慈禧發佈懿旨,將以恭親王奕訢爲首的軍機處大臣全班罷免的事件,恭親王仍然在中樞主持大政,翁同龢的勢力起不來,很可能就沒有甲午之禍。對翁同龢這個人,恭親王看得清清楚楚。馬勇先生於《戊戌政變的臺前幕後》一書中寫道,恭親王臨死前對來探視的太后和皇上叮囑要提防翁師傅。

對於翁同龢,恭親王根據自己多年共事與瞭解,以爲他不僅一味誇張,力主開戰,一錯再錯,以致十數年之教育、數千萬之海軍(注:應該指數千萬兩銀子打造的海軍),覆於一旦,不得已割地求和,將國家從甲午戰前的坦途引領到現在如此危險境地,列強乘此機會大有瓜分中國之勢,德據膠澳,俄租旅大,英索威海、九龍,法貰廣州灣,此後相率效尤,不知何所底止?所謂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者,都是翁同龢誤導之過。至於翁同龢的人品,恭親王也相當瞧不起,他告訴皇上和皇太后,此人“居心叵測,並及怙權”,如果不對他進行防制,將來一旦他與康有爲等人聯手,必將禍及大清王朝。

恭親王的遺言,以及其他大臣的進諫,加上光緒帝本人的認識,終於讓皇帝做出決定,驅逐翁師傅。1898年6月15日,變法剛剛拉開序幕,是日爲翁同龢的68歲生日,皇帝對他下了一道旨:

協辦大學士翁同龢近來辦事多不允協,以致衆論不服,屢經有人蔘奏。且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樞機之任。本應查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在毓慶宮行走有年,不忍遽加嚴譴。翁同龢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讓翁同龢離開朝廷回家養老,是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識,並非一些人所言是光緒帝迫於慈禧太后的淫威而做出的,此時太后還是基本上讓皇帝做主。但翁同龢被罷官,也並不能使變法維新順利推行,此前埋下的隱患太多了。

翁同龢的蘇州同鄉、同朝爲官的潘祖蔭對他的評價可謂精到:

吾與彼皆同時貴公子,總角之交,對我猶用巧妙,他可知矣。將來必以巧妙敗,君姑驗之。

也就是說他對少年時的朋友依然玩心眼,使手段,可想而知對其他人了。潘祖蔭預判他將來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果然是應驗了。可這樣的大人物,誤己是小事,他誤的可是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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