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像大海沙灘上的一張臉,

被輕輕地抹掉。

——福柯《詞與物》

起因是身邊人的迷茫。從某一歲開始,我們面面相覷,發現大家所面臨的難題都已不再是“我爲什麼不能做我想做的事?”而變成了“到底什麼是我想做的事?”

這個問題幾乎出現在一切地方:既包括職業、伴侶的選擇這樣重大的生命議題,也包括在“無聊”時,苦思還可以做些什麼具體的小事。

我曾聽人們說過,長大後的日子猶如溫水煮青蛙。沒有那種被強迫着讀書選專業的切膚之痛了,但也因此找不到那種,曾在反抗時覺得十分清晰的方向與激情了。

“從心所願”是很奢侈的事,不但因爲忠於自我需要很多現實的能力,更因爲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發現原來所需要考慮的因素是如此之多,更明白了沒有一個選擇是完美的,這時,“心之所欲”究竟是什麼?

如果你願意付出一定的時間和思考的成本,認真閱讀今天的文章,或許你能就這個問題獲得一些全新的認知和見解。

“到底什麼是我想做的事?”所意指的,實際是一種“遠離自我”的狀態。

想象這樣一個畫面:你的心智結構(即我們精神中所感受到的那個“我”),在紛繁的環境因素中,茫然無措,同時悵然若失。

再想像另外一個情境:此時你特別想要做某件事,例如特別想喫某件東西,特別想看個劇、出個門,等等。

相信你可以感受到,在後一種情境中,你更能夠感受到“自己”作爲一個“主體”的存在。也就是說,在後一種情境中,你更感受到自己是自身的主宰,你的行動接受這個主宰的掌控,這種主宰感,就是一種作爲主體的“我”的感受。而在前一個情境中,你不太能感受到那個作爲主體的“我”的存在。

這種感受不到主體“我”存在的狀態,就是我所說的“遠離自我”的狀態。此時,我們彷彿變成了綠野仙蹤裏那個空心的鐵皮人。那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呢?

人類,作爲一種唯一被賦予了理性的動物,從出生到死亡的一路,都活在一種悖論式的掙扎中:他們一方面是被創造出來的,出生和死亡都不由自身的選擇決定,充滿了偶然性和被動性;另一方面他們又不斷想要超越這種被動的處境,成爲創造者,成爲主宰自己命運的存在——這就是一種“超越性”的需求。

弗洛姆認爲,人有兩種途徑,可以滿足自身“超越性”的需求。一種是創造性的慾望,一種是毀滅性的慾望。當人無法感受到自身生命的創造力的時候,他就另闢蹊徑,通過毀滅生命來感受到超越性的滿足。毀滅性是創造性的替代品,因爲只有在這兩種行動中,他們能感受到自己不是全然被動、感受到超越了“被創造者”的地位,而生命是被自身所主宰的。

空心人,是沒有創造性的。創造是生命力經由主體源源不斷的外湧。空心人感受不到與自己生命的強烈鏈接,也就沒有創造性可言。此時,他們就會陷入到毀滅性的行爲、尤其是自我毀滅性的行爲中去——既因爲毀滅自身的難度最低,也因爲毀滅自身時,自身的痛苦也佐證了毀滅行動的有效性。自我毀滅性的行動,包括忙碌的工作、瘋狂的佔有物品、消費一切,包括“性”,等等。

用弗洛姆的話說,人類是唯一一種會感到無聊的動物。人需要自我身份感,需要感受到“我就是我”。當這種感受變得虛弱的時候,人就感受到了無聊。

而這種無聊、以及溫水煮青蛙式的自毀行爲的根源,都是人們與自我的遠離。

那麼,與“遠離自我”的狀態相反的,則是一種“強烈的主體感”,你經常感到自己的所爲是出自自身的意志,與自身的需求時時呼應,這種狀態接近於我們經常會聽到的“忠於自我”。主體感,與很多健康的心理狀態相關,比如更不容易感到空虛、更積極的情緒、更少感到被異化(去人化)的狀態。

要談論一切和自我有關的話題,都需要從討論“什麼是自我”開始。在福柯晚年工作中的關於自我概念的深入探討,給我們理解“自我”提供了一條全新的路徑。

福柯認爲,“自我並不是一種心理學的實質”,它不是一個本來就存在的東西,不是我們撥開重重迷霧就能看到真面目的某種實質。說到這兒,我想起上大學時和初戀男友的一段爭論,我對於他不願意探討更爲深入和“涉及他的核心”的問題感到不滿,他則表示,我們的分歧在於我相信撥開一層一層之後,裏面會有一個“最真實的我”存在,而他則不敢確信這一點。他更傾向於認爲,像剝洋蔥一樣,裏面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

如今來看的話,我們的分歧正是在於對於“自我”的不同理解。

福柯說,“自我不是別的什麼,它就是和自己的關係。自我是一種關係。它不是一種實在,也沒有什麼內部結構可言,並不是在一開始就被給予給人的東西。自我是一種和一套關係。除此之外我無法給自我別的什麼定義。”

首先,福柯認爲自我是一個過程、同時也是那個過程的結果。人們通過持續不斷的思想,形成他們自己。他們是如何爲自己的行爲賦予含義,如何通過歸納理解自己的行爲、形成對自身一般處世策略的表述,如何理解自身行爲和存在的合理性,這些都是構成自我的過程。

其次,他認爲,自我是人們與自身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人們應當一生都關注這種關係。因爲最終生存會指向迴歸自身,迴歸人能否享有自己、怡然自得。

所以,與自我保持聯繫的過程,可能正是不斷思索“我與自身的關係”的過程,同時這本身也就是構建自我的過程。同時它也體現在“我與他人的關係”中,因爲我們在不同人面前展露的自我是不同面的,而這個過程能幫助我們理解與自身的關係。

(後文會對“如何思索我與自身的關係”有進一步論述,在這裏我們暫且把它擱下)。

如果自我不是一種本來就存在的事實,忠於自我該從何談起呢?想象中,忠於自我似乎本應是一個撥開迷霧、看見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然後去依從它的過程。如果事實不是這樣,如果沒有什麼“最真實的、最核心的自己“存在,什麼纔是忠於自我呢?

福柯說,在構建自我的過程中,主體通過行爲、活動,把自身構建爲道德的主體。他所說的其中一層含義是,人們在構建自我的過程中,慢慢形成了這樣一種感受:我的行爲是我的意志決定的,所以我要爲我的行爲承擔後果。

而要形成這種道德主體感,則需要人們必須找到一套自己認同的、前後一致、足夠複雜完整的原則。在我看來,所謂忠於自我,絕並不是反覆深究我此刻內心最“本真”的慾望是什麼。因爲人的慾望可以是一種複雜的混合物,我們既渴望這個也渴望那個。這種探尋是必然要失敗的,因爲無論我們無論遵從了慾望中哪一部分的真實,都將因爲放棄了另一部分的真實而重新陷入迷茫。

忠於自我的要義,恰恰在於形成這樣一套原則。我們通過關注我們與自身的關係——這種關注中不止有觀察,還應有選擇、塑造,通過我們的行動、選擇,讓一套前後一致、自我認同的價值觀念顯現,我們回頭看到自己的行動,能夠信服“這”就是我們處事的原則,我們往前展望,能夠相信繼續依照“這”作出自己的選擇。

回到弗洛姆來說,他提出“理性的不服從”這一概念,說的正是依據自身的原則作出的理性的選擇。既不是反叛者,即那些無力分辨、只是反駁一切的人,也不是缺乏勇氣和擔當的服從者。理性的不服從是忠於自我的重要內容,從這個定義我們不難理解,青春期叛逆一切的狀態不是忠於自我,完全服從社會的標準、僅僅追求社會認可的傑出也不是忠於自我。

“爲了不服從,一個人須有勇氣忍受孤獨、忍受愆誤、忍受罪咎。但僅有勇氣尚不足夠。一個人的勇氣來自其發展水平。只有當一個人脫離了母親的裙兜和父親的指令時,只有當人獨立爲一個完全成熟的個體並擁有了自我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時,才具備真正的勇氣不服從權勢,對權勢說不。”

福柯在討論自我時講了一個小故事,是修道士卡西安講的故事。說的是有一個年輕的修道士,迫不及待想成爲聖徒。他發現自己比別的年輕修道士想要更多地守齋,時間也花的更長。他真誠地相信這是一個很好的願望。但他的修行導師卻指出,他實際上是想獲得別人的讚美。這是一個人產生了對自我的幻想的故事。

而不斷打破那些對於自我的幻想,就是一種構建自我的努力,在這個過程中你與自身形成了更爲真實的關係。這些構建自我的努力中,有一些被福柯列爲“自我的技術”,他說這些技術是人關於自我的真正意義上的實踐,人能在練習這些技術的過程中深刻的體會到自身的主體性——這種主體的感受可能在不同的時間裏發生深刻的變化。

“直言”是一種自我技術,它指的是冒着一定的風險(例如以下犯上)說出心裏的一切、不掩藏什麼,也不使用修辭,他完全相信他所闡述的,他所言即他所想——福柯指出在古希臘哲學中,“直言”被視爲是“教化靈魂”的技術。

類似的自我技術還有“記事本”,指的是一個人在本子上記錄下自己每天的全部行動,種種想法,通過這種方式觀察自我,完善一個人關於自我的敘述。

“寫信”也被認爲是重要的自我技術。在信中,人不但要袒露關於自身的種種想法——其中往往揭示了人與自身的關係,人與他人的關係也會被袒露出來,自我在福柯的定義中,本來就是一個有社會含義的概念,它被認爲可以是一種社會活動。

最終,福柯提出:

“這種針對自己的工作,既不是由民法,也不是由宗教義務強加給個人的。這是一種生存的選擇。他們這樣做只是爲了把他們的人生變成一件藝術作品;也就是說,他們是出於生存的美學動機才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人們應當關注的主要藝術作品,應該賦予價值、並使用美學技術的主要領域,就是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存在’。”

我以爲,這種把自我當作一種藝術品去雕琢和打磨的關係,可能正是忠於自我的最高形態。你把你所習得、認可的全部審美都用在對自我的構建上,在原則指導下開展的主體的行爲、活動,以及對這些行爲活動的不斷的反思,最終把一個人的生命塑造成爲一件獨具風格的藝術之作。

題外話:有趣的是,弗洛姆和福柯都非常重視人的晚年生活。都強調人在晚年應更加註重對自身和世界的真實興趣、積極參與、熱切尋求——這是一種與虛假存在相反的狀態。這事實上也是我們與自己的生命應當時時追求的一種狀態。

人生是悲苦的:因爲我們從出生起,就戰鬥着一場註定會輸的戰鬥——我們試圖成爲自身的主宰,但始終有隱藏在事件之後的偶然的必然性與我們作對。我們終其一生,唯一能夠做的一件事,可能就是塑造出一個對宇宙而言轉瞬即逝的自我,而這竟是我最渴望投身於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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