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盡了全力,過着平凡的一生。

  ——毛姆《月亮與六便士》

  你是否已經厭倦了墨守成規的無味生活,想要逃離卻又被現實困在原地?你總是將理想置於遠方,卻永遠在畏手畏腳中止於遙望。如果你不是,那你身邊一定認識這樣的人:他平凡無奇,默默無聞,他無趣亦單調,但也兒女雙全,與妻相敬如賓,家庭和睦,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世人眼中的知足常樂,剛剛好的幸福。

  但他絕不會像《月亮與六便士》中的斯特里一樣毫無徵兆地離家出走,不是因爲女人,不是因爲錢財,而是因爲荒誕的“夢想。他偏執到孤勇,宣告與除理想之外的任何人事背信棄義。世俗的道德與責任,在他朝向“月亮”的執着渴求裏,不僅是枷鎖,更是附贅。

  豆瓣評分9.3分的文化綜藝節目《一本好書》結合舞臺劇的戲劇衝突和360度場景體驗,大膽嘗試將文學典作以片段朗誦、故事推演的形式呈現於衆,以期調動觀衆對文學原著本身的極大興趣。一期節目一本好書,是以爲引,卻在情節迭起之時戛然而止,引導人們私下閱讀,重拾閱讀的趣味與快感。

  姑且不論將戲劇與書兩種完全迥異的表達方式強行融匯是否有生硬、陡峭之嫌,但刻意提煉情節中矛盾激化的點,並且接連產生觀感刺激的作法,老戲骨熟稔旁白與角色扮演合二爲一的精彩演繹,的確令觀衆眼前一亮,在代入感強烈的渲染中很難不對原著生出極大好奇心。

  節目第一期毫不避諱情懷立意上的野心。開篇即選中英國作家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熟悉毛姆小說的人會有共通的感觸:但凡閱讀西方文學都需要熬過前50頁甚至100頁的枯燥無感,但毛姆卻不盡然。你只需熬過前10-20頁,就會不忍放下。

  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頭看到了月光。

  成功學變身主流雞湯,一味追求急功近利、快速前行的時代,滿地都是“六便士”,大家全然來不及抬頭望一望“白月光”。關於現實與理想的二重選擇,再次從老生常談的話題變得新鮮有餘。“月亮”指涉崇高的精神世界,“六便士”則意指乏善可陳的現實,兩者之間橫亙着難以跨越的橫溝。

  

  斯特里

  保羅·高更

  作家毛姆是以法國後印象主義畫家保羅·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年)爲書中偏執狂斯特里的原型來創作的。小說裏的斯特里不惑之年放棄妻兒,放棄美好的家庭與人人豔羨的工作,決意與處於正軌的生活徹底決裂。他置倫理道德和世俗批判於不顧,瘋狂迷戀上畫畫,像是“被魔鬼附了體”。他甘願承受着他人的唾棄、生活的落魄潦倒、肉體與精神的痛苦煎熬,一心追求“心中的故土”“靈魂的棲息”。最終在與世隔絕的小島上身染重疾,並將自己足以震驚後人的鉅作付之一炬。

  ▲ 保羅高更與他的自畫像

  你要克服的是你的虛榮心,是你的炫耀欲,你要對付的是你的時刻想要衝出來,想要出風頭的小聰明。

  ——毛姆《月亮和六便士》

  而斯特里的原型畫家高更,同樣是特立獨行的藝術怪人,理想如巨大磁鐵支配肉身並一路指引,驅使他拋開世俗的牽絆與欲求。生於1848年的高更在人生的上半場順風順水,做過海員,服過兵役,23歲就當上了收入豐厚的股票經紀人,有一位年輕貌美的丹麥妻子,婚後育有五個兒女。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他會成爲萬千幸福家庭裏一個體面靠譜的丈夫,卻也不會有載入藝術史冊的畫家高更。

  ▲ 高更夫人 1880

  他的人生從35歲開始完全顛覆,1883年他放棄高薪工作開始成爲職業畫家,遺憾的是不僅作品無人賞識,還直接導致生活拮据,直到家庭關係徹底破碎。他在繪畫初期受畢沙羅引薦進入過印象主義的圈子,卻又很快抽離,最終找到了自己情有獨鍾的遠方:南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島。他在那裏如魚得水,既有土著女子滿足他生理的需求與野性的慾望,輸送給他不竭的靈感,還有島嶼生活的極簡和熱帶風貌爲其打造內心的歸宿。

  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

  高更的真實軼事直到現在都是一個令人無限遐想的迷思。他不似同時代的塞尚與梵高那樣性格鮮明、真實可感。他總是難以琢磨的,又因他行至中年絕棄一切的行徑,與印象派的背道而馳和對土著文化的眷戀,更將他本人蒙上高深莫測的性格面紗。

  ▲ 兩個塔希提的女人 1901-1902

  或許天才的存在就是爲了證明大多數人的平庸可笑。他們大抵孤獨,內心住着最原初的靈魂,擅以上帝的視角嘲笑着拘禁於兒女情長的我們。如果說小說裏的斯特里過於冷血和不近人情,甚至帶有“反社會”人格,現實裏的高更則更具個人特性,他浪漫而又粗魯,高雅而又放蕩,他是另一個藝術癲人梵高殷殷期盼的同居人,甚至特意爲他租賃房屋、備上雙份的枕頭、椅子、用具……

  ▲ 這階段纔是梵高人生中最幸福的短暫時光,爲了迎接高更的到來,他特意佈置了房間,用來慶祝新生活。

  ▲ 梵高的畫中是單人牀+雙人枕,畫面美得不敢想象

  ▲同居期間,兩個人分別繪製自畫像贈與對方

  兩個天才的同居生活與想象的美好相距甚遠。梵高的深情與敏感令嚮往自由的高更極度不適應。他們屢屢陷入激烈的爭論。1888年,癲狂的梵高將耳朵割掉,高更給滿身是血蜷縮在被子裏不省人事的梵高留下一句話:“我回巴黎去了。”,兩人自此再無聚首。

  ▲梵高(左三)與高更(右) 1887

  ▲1901年,梵高逝世的11年後,高更繪製《扶手上的向日葵》,也許在他心裏永遠沒有忘記與梵高的情誼,只是對方的熾熱容易燃燒自己,也把距離自己最近的人灼傷。

  

  毛姆筆下過於渲染斯特里的冷漠與無需任何自我證明的理想主義執拗,但高更終其一生仍然期待着自我價值的求證和世俗的認可與評判。在“六便士”與“月亮”的面前他是有所搖擺的。他一方面孤冷自負,任性狂妄,遠離世俗生活才能找到心的家園,但又不免擔心被巴黎藝術界完全遺忘。

  ▲阿爾勒的夜晚,咖啡 1888

  在藝術道路上的孤注一擲並沒有爲他換來聲望上的顯赫。朋友的背叛、妻子的落井下石,作品售賣的入不敷出,高更承受着比斯特里更糟糕的窘迫。於是,他心灰意冷地重返塔希提,既是順從內心意願的迴歸,也可以理解爲註定與社會無緣的宿命。1903年5月8日,晚年的高更客死他鄉,他的作品《布列塔尼的雪景》安靜地呆立一旁,牧師看着流下淚來。儘管在這之前他已幾度自殺,與死亡一步之遙又一次次死裏逃生,飽受折磨。

  ▲ 布列塔尼的雪景 1894

  他的人生比斯特里更能顯現一個藝術天才在個人與社會、藝術與現世安穩間的利益權衡、求而不得、欲得欲舍的掙扎。他也曾積極參加印象派畫展,卻無法丟棄自己篤信的標準,抗拒着傳統體系裏的“再現自然”和“普世觀念”。在1895年3月接受《巴黎回聲》雜誌的採訪時,高更說道:“所謂的複製自然是指什麼?別人建議我們要跟隨大師的腳步,但爲什麼我們要照單全收?他們之所以能成爲大師,就是因爲拒絕跟隨任何人的腳步。“

  ▲ 阿爾德葡萄酒豐收 1888

  換言之,高更比斯特里更具藝術家的純粹氣質。不過二者亦體現了訴求上的共通:對都市生活的厭倦、對工業化僞善社會的天然抗拒與審慎。他們渴望精神的樂土與信仰的純潔,因此對原始的崇高與神祕,象徵意味的藝術表現異常狂熱與癡迷。

  我那時還不瞭解人性是多麼矛盾,我不知道真摯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蘊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惡裏也找得着美德。

  ▲ 天佑一日 1894

  高更的作品多源於直覺並加以客觀的再現,呈現出一種偉大而又複雜的多樣性。東方的情調紓緩了他與歐洲現代化社會的格格不入。童年遷居祕魯的記憶被召回,在塔希提島上一旦拿起畫筆,他就如脫繮野馬重返故園,是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所有的過程都化爲必然。高更生活的19世紀末恰逢西方文明世界的瓦解和秩序重建的當口,文化的動盪、工業的侵襲、戰爭的隱患,現代主義各種流派的藝術家們都在尋求藝術上的新表達,透過視覺意象收穫慰藉與救贖,抵抗人性的異化與無所。

  ▲ 遊魂 1892

  高更的選擇更像是一種建立在新倫理之上的獨立自主性,生命的幻象與原始的衝動造就形式與色彩的和諧淨雅,塔希提島上的質樸天然毫無遮掩,卻祛除了粗鄙與暴戾,明豔的色塊絕無華麗豔俗之味,反而簡潔明快,格調清奇,是心靈的映照。

  ▲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裏去? 1897

  1897年2月,高更完成了創作生涯中最大的一幅油畫:《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裏去?》。這幅畫,用他的話來說,"其意義遠遠超過所有以前的作品;我再也畫不出更好的、有同樣價值的畫來了。在我臨終以前我已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人這幅畫中了。這裏有多少我在種種可怕的環境中所體驗過的悲傷之情,這裏我的眼睛看得多麼真切而且未經校正,以致一切輕率倉促的痕跡蕩然無存,它們看見的就是生活本身……整整一個月,我一直處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癲狂狀態之中,晝夜不停地畫着這幅畫……儘管它有中間調子,但整個風景完全是穩定的藍色和韋羅內塞式的綠色。所有的裸體都以鮮豔的橙黃色突出在風景前面。"

  ▲ 金色身體 1901

  ▲ 永遠不再 1897

  小說的最後,毛姆賦予斯特里一個悲壯卻又令人悍然的結局。太平洋的叢林孤島裏,一間破敗的土屋,一位麻風病晚期且面目全非的瘋子,他坐在四面環繞的滿牆畫作前,聆聽風的聲音,卻也僅此而已,因爲雙目已然失明。他成功了嗎?沒有。他失敗了嗎?你卻無法代替斯特里找到答案。

  

  大多數人所成爲的,並非是他們想成爲的人,而是不得不成爲的人。

  ▲高更1889年自畫像

  我們終其一生,是想要做自己,還是想要做一個別人眼中應該成爲的“自己”?我們總是屈服於柴米油鹽,變得適應社會,適應周遭與己發生關係的一切,卻忘記適應那個最真實的“自己”。也許,斯特里和高更是別人眼中的十惡不赦,他們以傷害別人來成全自我,不屑與任何與己相關的人事有絲毫瓜葛,你可以冷斥他的自私自利、面目可憎。但是否有那麼一刻,你也如我一樣在讀着《月亮與六便士》和看着高更的畫作時,被他們夢想的榮光突如其來地擊中。

  ▲ 黃色的基督 1889

  “夢想”,在今天的時代,像是一把刀尖同時插向兩端的雙刃利劍,拔劍出鞘的瞬間,就意味着與六便士、與溫熱的情愛、平順的日常分道揚鑣。人的一生,到底如何度過纔是正確的?這一生你到底想做什麼,怎樣的人生纔算有意義?人是慾望的動物,很難完全逃離對功名利祿的貪戀,除去俗世規定的條框與虛妄的浮華,我們的生活究竟剩下什麼,纔不枉此生?

  ▲向瑪利亞致敬 1894

  無論是承受無休止苦難負重的西西弗斯,還是生前無名的斯特里、高更,抑或是奔向太陽的伊卡洛斯,都將超越至善與至美視爲實現永恆的唯一途徑。而現實中的我們,最難的不是找到一生所摯愛,難的是擁有捨棄全部,從頭再來的勇氣。

  倘若“月亮”纔是生命裏最初的聖土與原鄉,彎腰不斷撿拾“六便士”,奔波勞碌的我們全部都是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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