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愛的調教

堂妹小渝在14歲才學會與人對話,代價是身體上留下了層層疊疊的傷痕。父母花掉60萬,將她送進暴力治療學校,在棍棒之中,艱難度日。

爲了變成“正常人”,一個先天缺陷的孩子遭受着非人折磨。親情的陰暗面是,爲了你好,可以把你交給魔鬼。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386 個故事

故事時間:2005—2017年

故事地點:新疆某市

住在衣櫃裏的女孩

午夜時分,大雪封城。

我草草地裹上棉衣,胡亂穿上靴子,來不及戴絨帽手套就衝出家門,順着雪地上的腳印全力奔跑。

釘頭般的雪粒砸在臉上,不過幾秒鐘,面部便失去知覺。我一刻不停地扭頭,尋找那個女孩的身影。

一路奔至小區門口,在將近零下三十度的氣溫裏,額頭竟蒙上一層薄汗。未熱身導致小腿抽疼不止,我彎下腰,用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息。

積了雪的公路異常空曠,周遭無聲,狂風中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順着公路方向,我抬頭向遠看,終於發現了她的身影。

絳紫色與灰黑色雜糅的天幕在高遠處,很壓抑,靠近地平線的天空有隱約的粉光。雪花飄到路燈光下,像鍍了金粉的星,她站在路燈下方,微抬着頭,一動不動。雪花輕緩地落在她頭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腳尖和手指被凍得僵麻,額頭上的細汗快結起冰。我轉轉腳踝,向她跑去,同時大聲喚:“小渝!小渝!”

她沒有回應我,依舊一動不動。我放緩腳步,走到她身邊,輕輕拍去她頭頂和肩膀上的雪,握住她被凍得冷硬的手。

她終於轉頭看我,睫毛上覆蓋着細白的雪霜。

盯着我,她輕聲說:“姐姐,下雪了。”

衣 櫃

我的堂妹小渝,是二叔的孩子。

從嬰兒時期起她就反常,不哭鬧,像裝消音器。從不要人抱,也不與人對視。

具體什麼原因,家人羞於啓齒,我怎樣婉轉地問,長輩一律不耐煩地搪塞:“沒什麼不一樣,就安靜了點。”

小渝比我小三歲,剛聽說有個妹妹,我極爲興奮。真見到時,發現她一聲不出,木木盯着窗戶角上萬花筒狀的冰花觀察,絲毫不理我的逗樂。

我在飯桌前小聲向父親抱怨:“妹妹怎麼傻乎乎的啊?”

父親用力戳我腦袋:“小孩子家,給我少亂說話。”我捂着頭,發現二嬸犀利地瞥了我一眼。

我們一家,爺爺奶奶是醫生,二嬸在三甲醫院當護士。平日裏小渝的小病,長輩們處理。他們沒說小渝有什麼不對勁,我總覺得她反常,卻只能憋在心裏。

作者圖|小區門口

小渝快三歲了,還不能穩步走路,也不愛開口說話,頻繁尿牀。她常旁若無人地玩手指,或盯着牆上某條細若髮絲的裂痕發呆。

二叔二嬸,沒送小渝上幼兒園。他們和退休的奶奶住同一個小區,小渝大部分時間,由奶奶照顧。直到小渝六歲,同齡孩子都已上小學,奶奶先坐不住了,趁二叔二嬸上班,偷偷帶着小渝去醫院做檢查。

檢查花了一兩天時間,二叔二嬸發現小渝不見,衝去醫院,爺爺奶奶多管閒事。爺爺生氣,罵了句:“你們只會生不會養,對孩子不負一點責任。”大家撕破了臉。

家裏人不喜歡二嬸,背後議論她強勢。二叔本來最頑劣,上學到初中便去混社會,惹麻煩不斷,工作也是爺爺奶奶拉下老臉求到的

和二嬸結婚後,二叔性格變得軟弱,小家庭完全由二嬸做主。兩人曾欠下大筆外債,好不容易掙到些錢,二嬸不想着還債卻主張買車,只因爲親戚都有車。

平日裏,二嬸言前語後,對爺爺奶奶也不太尊重和家人關係疏遠。小渝的事,更成了二嬸說不得的心病。她私下着急,沒想到奶奶不打招呼,搞出這麼大陣仗,讓她難堪。

拿到檢查結果的晚上,哄吵的親人們聚在奶奶家裏,個個神色凝重。小渝和我呆在小房間裏,大人關緊了房門。

我第一次和小渝獨處,不知所措。小渝自顧自地爬到牀上,像我不存在似的,仔細地用手指描摹着被子上的花紋。

門外傳來爭吵聲,我偷偷把門拉開一條縫,眯着眼睛看向客廳。客廳裏,二叔二嬸像瘋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大姑和父親在他們身後拉架。

二嬸臉上填滿憤怒,衝二叔大罵:“現在你傻了吧!讓你當初在外面勾搭女人,弄得一身腥臊,現在自己的孩子完蛋了,你開心了吧。啊?”

二叔暴躁地吼着,狠狠地朝二嬸小腿踢了一腳,她疼得大叫,長髮散亂。父親揪起二叔領子,把他推進靠牆的沙發裏,他腦袋重重碰在牆上,發出一聲嗡響。

死寂中,他們各自喘息,爺爺用手撐住額頭,無奈嘆氣。

我扭頭一看,小渝仍深陷在畫被子的世界裏,窗外的天空像匹黑布般,密不透風。

披頭散髮的二嬸突然冷笑幾聲,二叔氣沖沖跳起來:“趕緊閉上臭嘴,你還有臉笑?早就看出孩子不對勁,讓你帶着去看醫生,你不願意。你個自私的東西。”

“我滾你孃的!”二嬸掙脫大姑的雙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要朝二叔砸去,結果被父親擋住。

奶奶顫巍巍地站起身,不住拍大腿,讓所有人好好說話。

二嬸的手停在空中,胸口劇烈起伏。她似乎意識到對面都是婆家人,不好再繼續發作,她閉眼,用力把杯子投在地上。

杯子撞擊地板,發出刺耳的破裂聲,傳進屋裏。本在牀上靜坐的小渝,突然尖聲大叫,雙手大幅度揮舞、擊打牀面。

二嬸聽見聲音,往我這邊看來,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向我這邊衝,我嚇壞了,忙連滾帶爬從門邊逃開。

我剛縮進牆角,二嬸“砰”地一腳踢開房門。她一把抓起小渝頭髮,對着她耳朵吼:“你他媽叫個屁啊!”說着,拎起小渝的頭朝落地衣櫃門上摔。

尖叫戛然而止,小渝跌在地板上,面朝天,嘴脣撞裂,鼻血飛濺,鮮血順着臉頰、脖子流下,弄髒了身上的白色紗裙。

血滴崩濺到二嬸腳尖,她微張着口,低頭看向女兒,哆嗦着嘴。小渝眼神渙散,二嬸猛地跪下,抬起小渝肩膀讓她立住,扭緊她的兩個肩頭,前後晃動小渝身體,繼續哭吼:“你說話啊!啞巴了嗎?剛纔喊的聲音那麼大,你倒是給我開口講話啊。”

小渝的脖子像斷了筋似的,無力搖擺,血滴從她的脣上甩落在白色地板,開出猩紅的花。

大人們終於緩過神來,把嚎哭的二嬸拖出房外。而小渝,垂着腦袋坐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混亂中回過神來,看着小渝血跡斑斑的臉,顫抖着想幫她擦鼻血。剛伸出手,小渝一伸脖子,迅猛地咬住我的手指,咬合力不知輕重,疼得我大哭,父親聞聲衝進房裏。

小渝一聲不吭地扶着牀,慢慢站直身子。她身後的櫃門是推拉式的,右半邊的門在剛剛的撞擊下開了半扇。她偏過頭盯着昏暗的衣櫃內部,忽然身體一鬆勁,向後倒進衣櫃。虛弱地撐起上半身後,她把雙腿也收了進去。

我和父親小心湊過去,陰暗光線裏,小渝窩着身子團在衣服堆上,滿臉戒備,抑制不住發出痛苦的哼聲。

二叔撥開我和父親,從身後擠過來。看着女兒在櫃子中縮成一團,他彷彿噎住,沒說一句話。

父親帶我離開,我最後看了眼二叔,見他用小臂矇住眼睛,渾身顫抖,肩膀一聳一聳。

火 災

從那以後,小渝寸步不離奶奶家的衣櫃,櫃門打開四分之一的程度目的在透氣。

她抱着膝蓋,日日坐在堆疊的羽絨服中,雙腿埋進奶奶的絲巾和大衣,腦袋貼靠在被掛起的衣服的下襬處,自己有節奏地前後搖擺。

每天,奶奶給小渝喂三餐、換尿包,嘆着氣爲她扎辮子。晚上,用熱水小渝的胳膊、腿,每週一次帶小渝一起洗澡。

等小渝在衣櫃裏睡着後,奶奶會小心翼翼把她抱回牀上,順便整理衣櫃。當然次日小渝醒來,默默爬回去。

我假期來奶奶家時,會幫奶奶給小渝喂水和食物。做讓小渝舒服的事時,她便不抗拒,木然地喫喝,也從未說句“謝謝”,我感覺自己像傭人一樣。

至於其他親人,習慣像繞開沒井蓋的窨井般從那扇房門繞開,幾乎沒人提起她,我想是沒人喜歡揭開結痂的傷疤。

二叔曾試圖把小渝從櫃子裏強行抱出,他的手小心地穿過小渝腋下,穩當後緩緩將她往外抬。但當小渝身體露出櫃門,她便激烈掙扎,或用手指甲摳抓二叔的手背,或用牙齒啃咬二叔的胳膊,留下青紅的牙印。

坐進衣櫃裏的小渝,是溫順安靜的。她對衣櫃之外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小渝七歲時,奶奶家裏出過一次火災。那會爺爺出診,奶奶在陽臺收衣服,忘記竈臺上燉着菜,直到空氣裏瀰漫焦味,廚房裏冒出滾滾黑煙,我與驚呼的奶奶衝進廚房,看見火苗順着油煙機的電線一路燒上去,差點鑽進頂端的插座,鐵鍋發出嚇人的爆破聲。

我準備去衛生間拿盆接水,聽見奶奶喊:“不要水!不要水!去把大門打開!”我迅速丟下水盆,打開大門和客廳的窗戶,跑回廚房門口時,發現奶奶關死廚房大門,正用鍋蓋和案板拼命壓着火苗。

奶奶撲火的身影沒在黑煙裏,我拼命拽着廚房鎖死的門,大喊:“奶奶!奶奶!” 那時還小,不明白關住門窗,是爲了阻止更多氧氣進入,單單害怕奶奶被燒死。

哭喊聲引來樓上樓下的鄰居,他們叫了火警,萬幸家裏沒什麼大損失。混亂平息之後,我想起了小渝。我立馬向房間趕,怕她被煙嗆到,但心裏也隱隱期待,生命危險或許能刺激她走出衣櫃。

我大力拉開櫃門,看到小渝面無表情的臉。她天真地晃動身體,沒有受傷,也沒發現我。

我咬咬脣,輕輕合起櫃門,慢慢走到廚房,跟處理衛生的奶奶說小渝很好。奶奶愣了幾秒,放下手中的鍋,輕聲說:“那就好。”

那天,小渝始終沒從衣櫃裏出來。

我很失望,更多的,是對她冷漠態度的恐懼。後來我越來越少去奶奶家,聽說小渝在衣櫃裏呆了四年。

借 錢

中考後,我進了市裏的重點初中。父母選擇在學校附近租房,方便我上學。

某天放學,當我順着熙熙攘攘的人羣走出校門時,一隻手突然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跳,猛地扭頭。

“二嬸?”我又驚又怕。

二嬸自從那晚失態,覺得丟臉,極少上親戚家的門。這會鐵青着臉,面露難色,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我更緊張,忍着手腕的疼痛,迅速轉移視線,看到二叔家的車停在路邊。

“二叔二嬸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二嬸擠出個不成形的笑容,拉着我的手把我向車那邊扯。

周遭學生嬉鬧着從我身邊經過,我不敢反抗,怕她會抓起我的頭,往水泥地上毫不猶豫地砸。

恐慌的我,被二嬸推進了車後座,她跟着坐進來。

這是輛國產二手車,破舊狹小。我縮在座位角落,看到駕駛座上坐的是抱着小渝的二叔。

知道我進來,二叔偏轉身子看我,招呼道:“你好啊,阮阮。”

我呆呆點頭,這些年我基本沒再見二叔,他瘦削許多,兩頰凹陷,眼睛佈滿血絲。旁人勸他別太傷心、再養一胎,二叔全給莽撞頂回去。

二嬸不願上奶奶家門,心裏又念着小渝,於是讓二叔把小渝從奶奶家接出來,想各種辦法治,硬送小渝去某些學校“學習”。

奶奶不樂意,覺得先把小渝養大要緊,不必再花冤枉錢,等小渝大了儘可以去別人家做保潔等類似的簡單工作。

我偷看他懷裏的小渝,她的小腦袋溫順地靠在二叔肩膀,肩頭起伏,是睡着了。我感覺四周沒有衣料圍繞的小渝非常陌生,仔細看,她沒有穿鞋,雙手雙腳上綁着粗厚的皮帶圈。它們勒緊小渝的手腕和腳踝,皮圈周圍的皮膚被蹭得很紅。

意識到我的目光,二叔把小渝往懷裏帶,堆出一臉笑,把身子湊過來,遞給我他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我父親的電話。

“阮阮,給你爸打個電話,就說二叔要找他。”

以前二叔闖禍、欠錢,常是父親出面擺平。曾經單位分房,二嬸叫二叔求父親讓出位置好的房子給他們,說兄弟情深,孝順的父親不顧母親不滿,同意了,並借錢給二叔付首付,錢自然有去無回諸如此類的事太多,二叔自知虧欠父親,這次大概害怕被拒絕想到“綁架”我

見我遲疑,二嬸的手指涼涼地搭在我手背上。我汗毛乍起,顫抖地接過手機,撥通父親電話。

“喂,爸爸,我是阮阮,我在學校門口,二叔說有事……

“你和二叔在一起?”電話裏,父親的語調頓時揚高。

“對……在學校門口,在二叔車裏……還有二嬸……”

“你把手機給你二叔!”父親吼。

我驚恐地把手機遞給二叔,父親的怒罵從聽筒裏傳出:“你瘋了嗎?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動我女兒一根手指你他媽就完蛋了!”

二叔抿抿嘴脣,沒說話。

“我現在過去,你等着。”說着,父親掛斷電話。

霎時安靜,我怕得一動不敢動。二嬸掏出一個橘子,想遞給我,我縮了縮頭,眼神躲閃,她默默又塞回包裏。二叔繃着臉,右手攬着小渝,左手前後掰着後視鏡,嘎吱嘎吱響。

父親來得很快。車剛停穩,他猛按喇叭,甩開車門衝出來。二叔見狀,把小渝放在副駕駛座上,下車去接。車門外,父親推開二叔伸出的手,大力拉開後座的車門。

父親滿頭是汗,緊張地摸摸我,眼神迅速地在我身上掃了一圈,見我並無大礙,父親重重握住我的手,我瞬間委屈地大哭。

二叔默不做聲,手指敲着窗,聽到響聲的父親抬起眼,沉着臉問:“你要幹嘛?”

二叔沉默地伸出右手。我看見,二叔的右手裹着醫用繃帶。

他開始動手解開纏着的布,布條層層剝落,看到二叔的手時,我頭皮發麻。

從拇指到無名指的指甲,都不見了。他的指甲被拔走時也撕扯掉下方的許多嫩肉,傷口猙獰。小指更慘,第一個指節被切掉,留下扁圓形的傷口截面,上面還沾着雲南白藥的粉末,灰黃色的,一如父親的臉色。

“這……”父親說不下去。

“借了筆錢,給小渝交學費。”二叔重新把布條纏起來,“還不上,就這樣。”他低頭自嘲地笑,“他們還得留我幹活,不然不止割這麼一點肉。”

“多少錢?”父親臉頰一抽,問。

“六十萬。”二叔抬起眼,直視父親煞白的臉。

“你幹嘛不早點和家裏說?”父親大吼。

二叔纏布條的動作停下來。“家裏?”二叔冷笑,他左手抓着布條一端,用牙齒咬住另一端,猛地拉緊,疼得二叔皺緊眉頭。他晃了晃裹着布的手,笑着看父親:“哪個家?”

“平時個個見我,跟躲着鬼似的。”二叔笑得更厲害,“那老子就不出現,不去礙你們的眼。”

二叔伸過左手,用手指狠狠戳上父親的胸脯:“摸摸自己的良心,哥。家裏有人管過我們一家嗎?你有擔心過我們一家嗎?”他死死盯着父親的眼睛。

“小渝有病,所有人睜着眼當我們不存在!”他上半身猛地向前,左手一把攥住父親的衣領,“還讓我找家裏人?!我他媽有家嗎?”

父親皺着眉頭,用手拉住二叔手腕:“鬆開。”

“我要是不找阮阮給你打電話!你能來見我?還有你剛纔那個態度!算什麼?!你是我親哥啊!”

“鬆開!”父親手臂用力,一把將二叔推開。

兩人沉默,父親理理衣服,死盯着地。終於二嬸嘆口氣,在旁邊說:“行了,畢竟我們是來求人辦事。”

二叔沉默着抱起小渝,低下頭,並不看父親。

父親看看小渝,沉沉地吐口氣,問:“什麼學費?”

“打聽到南方那邊有個厲害學校,專門糾正這種病。”二嬸聲音有點抖,“現在去上學後,小渝已經有很大進步,能和人交流。”

“這病壓根不是能糾正的病啊。”父親挑起眉毛,“別告訴我到現在,你們還要面子,不把孩子送醫院?”

二叔仍低頭,二嬸與父親對視,嘴脣微顫,喉頭上下滾動。

“太晚了。”二嬸眼眶一點點紅起來,眼淚充盈,“小渝已經十歲了。”

我偷看父親,他繃着嘴角,目光停在二叔白多黑少的頭髮上久久不動。終於他長嘆口氣,伸出手輕輕拍小渝的頭。

“我知道了。”說罷,父親領我離開二叔的車。

晚上,父母爆發爭吵,接着我們搬家了。借錢給二叔後,家裏負擔不起學區房的房租。

學 校

一家搬到南方後,家裏人閉口不提他們家消息,我隱約知道二叔當司機,二嬸繼續做護士,誰也不知道一年六十萬學費的學校,在爲我妹妹做怎樣的治療。

連着三年,二叔一家沒有回來過年。圓形飯桌不管怎麼坐,一角看着落寞。這時,我會想起我的妹妹記起在那輛破舊小車裏,手腳被皮帶緊縛的她。

我高二那年的寒假,二叔一家回來了。

那年,小渝十四歲。父親去見了他們回來後說:“小渝會走路了,也能叫人了。叫我大伯來着。”

“看着都正常了?”母親不可置信。

“把所有親戚一板一眼叫了遍,還給每個人端茶,和我們聊天。”父親從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除了有點木訥,看着還挺正常的,這是人家還的錢。

“真的啊?沒再鑽到衣櫃裏了?”母親接過卡,一臉驚喜,不知是爲了妹妹還是爲了這筆錢。

“我走之前,都沒有。”父親說。

我很驚訝,因爲曾經小渝把衣櫃外的世界看作萬丈深淵。向正常人的方向邁進,我打心眼裏高興。

二叔一家回來的第三天,便到我們家拜訪。

作者圖|雪夜

進了屋,他們把外套掛在門鉤上。我看向小渝,她下巴圓、臉皮白,中長髮垂在白色的毛衣上。個子比我記憶中拔高很多,走起路來有些僵硬,或者說刻意,但步履平穩。

她的目光與我對上,便會把身子正面轉向我,字正腔圓說:“姐姐好,我是小渝。”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渝發出哭泣和尖叫以外的聲音,輕軟好聽。我下意識摸摸她的頭,她竟也沒有躲驚喜之餘,我感到一種違和感

“阮阮,帶妹妹去換衣服。”母親說。

小渝聽罷,自己乖巧地抓起我的手。我呆住,不敢相信她這樣乖。突然覺得面前這個好像是別人,不過長着妹妹的臉。

家裏暖氣燒得很熱,室內只穿薄衫。二嬸遞給我一個精緻的袋子,裏面是她給小渝準備的衣服。我把小渝帶進臥室,椅子上,看着小渝一件件把衣服脫下來,直到身上剩下內衣。

盯着她裸露的身體,我瞪大眼睛。

她身上有太多條傷疤深咖色的已經結痂、淺粉色的還未癒合、紫青色的是重擊後的淤青、黃棕色的是未消退的內傷。小渝像經歷過數場肉搏,從小腿到肩膀,都排布着受傷的痕跡。

我看她套上輕薄衣服,忙把她拉到牀坐下,問:“小渝,你身上怎麼弄的?”

小渝並不看我,坐在牀沿上前後晃着身體,這個熟悉的動作讓我心頭一動。

“老師。”小渝說。

“老師?”我嚇壞了,“老師爲什麼要打你?”

小渝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歪頭,神情困惑。

我說不出話,內心壓抑怒火。

隨着小渝搖晃身體,柔順的碎髮前後跳動,木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想起當時二叔也是如此着後視鏡

突然我明白了違和感從何而來小渝太“正常”了。我已經上高二,對小渝的病症也有所瞭解,知道少言寡語,不懂世故,不關心社會關係。

在最合適的年齡,她沒有接受正確的治療,可現在爲什麼要接受不可理喻的暴力治療,硬生生把她成表面上的“正常人”。

我難過地看着小渝不知怎樣問她合適“小渝請你……

“姐姐,請讓我背詩給你聽吧。”

小渝突然站起來,規規矩矩地走到我面前說:

“在——山的那邊——王家新。”她每個字音都拖得很長,音調不變“小時候,我常伏在窗口癡想——山那邊是什麼呢?媽媽給我說過:海。哦——山那邊是海嗎?於是,懷着一種隱祕的想望……

那些老師是這麼逼她嗎?背不好就抽打她嗎?

我痛苦地說:“小渝,不要背了,不要背了。”

優美的詩句傳進耳朵,我腦子裏卻一遍遍迴盪着她被綁出衣櫃時尖利的哭聲

小渝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背誦,我不敢再看她

……在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小渝合上了嘴,她背完了。

“真棒。”我盯着她的眼睛。

“謝謝。”小渝迅速回答,條件反射。

那一刻我心酸地意識到我妹妹是怎學會和人打招呼給人端茶,以及背誦課文的。

沒忍住,我問小渝:“小渝,這首詩美嗎?背它你開心嗎?”

答案自然是沉默。小渝偏了偏腦袋,沒有理我。

回到我身邊坐下,重新開始晃動身體。表情平靜,有些樂在其中。我疲憊又憤怒爲什麼身邊的大人認爲讓她做普通小孩做的事能讓她“感到快樂”“變得正常”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好了嗎?姑娘們。”

用力提了提棉褲,拉起小渝的手走出臥室。

 外 出

我們走到客廳時,父親和二叔二嬸站在玄關,剛穿好羽絨服,準備穿鞋子。

“你們要出門嗎?”我

“去地下室拿你不騎的自行車。”父親一邊穿鞋一邊笑,“讓你妹妹學學。”

我試圖尋找妥當的方式,但看着二叔二嬸的背影,我決定選擇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小渝被老師用鞭子抽了。”

他們聽了神情僵住,我繼續質問:“爲什麼不帶小渝去正規機構?”二叔緩慢轉過身,眉頭緊皺

“阮阮,你說什麼呢阮阮?”母親生氣過來扯我

“小渝做錯什麼了?你這樣做真的爲她好嗎?”

二叔終於開口,“正規機構見效太慢了,去學校是最快的辦法。小渝有病,就得治,我當然是在爲她好。”

二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等二叔說完,補充說:“皮肉受了點苦,離正常人近了一步。”

“你只是在讓她看起來‘正常’而已,二嬸,自欺欺人沒有意義。

“阮阮,不許沒大沒小。”父親開口制止我推着二叔出門“小孩不懂,別理她,我們走。”

二嬸最後邁出去,重重合上門,不再看我一眼

留下的小渝,似乎疑惑父母爲什麼離去,走到玄關,準備穿外衣。

“小渝,沒事的,爸爸媽媽只是去拿自行車給你”母親走到小渝身邊,想從小渝手中取走她的外套。

小渝的手指瞬間收緊看向母親的眼神帶着抗拒我忙過去,握住小渝的手,用眼神示意母親放開小渝的大衣。捏捏小渝的手心我故作輕鬆“小渝想和姐姐玩嗎?”

小渝盯着我的眼睛“去找爸爸媽媽。”

母親無奈表情染上一絲厭煩。小渝沉默地穿好外套,她正準備穿鞋子時,從陽臺方向突然傳一聲裂響。

我和母親快步走向陽臺透過凝着冰花的玻璃窗,我看見懸在陽臺外的晾架由於積雪太重斷裂了一處,在風雪中緩慢下沉。

母親迅速打開窗戶,扭頭對我飛快說:“把妹妹帶到臥室然後來幫我,快!”說罷她將上半身伸出窗外,試圖從晾架上把東西搬進來。

我牽起小渝,把她帶進臥室,沒時間注意她表情,便帶上門。三步並作兩步,去陽臺幫母親。

風雪聲嘈雜,我和母親都沒聽見臥室門開的響動,也沒聽見女孩穿鞋的動靜和大門關閉的聲音。

當我和母親將晾架上的所有物件都搬進,關上窗戶,我和母親搓着雙手,哆嗦着走進臥室時,發現房間空無一人

小渝出門了

轉身就衝向玄關,草草裹上棉衣,瘋了一樣衝出家門。

 回 家

“姐姐,下雪了。”小渝站在路燈下,輕嘆說。

自閉症患者對自己的喜好很偏執有人在意數字,有人在意音樂,小渝從小喜歡雪花潔白、晶瑩的雪花,像小渝一樣怕陽光

我牽起小渝凍透的說:“我們去找爸爸媽媽。”她順從跟着我

因爲出門太急,忘拿手機,想着家人們必定擔心,加快步伐剛走小區門口,便聽到二叔焦急的喊聲:“小渝小渝!

我拉着小渝跑過去。二叔見到小渝,不均勻的氣息裏混着哭聲。拉開羽絨服,抱起小渝,把她整個人埋在熱暖的胸脯裏。

然後我們四個人沉默地往家走,風雪裏只有衣料的摩擦和鞋底壓實雪地的嘎吱聲。

快走到樓下時,我對二叔說,小渝是出來找爸爸媽媽的。

二叔抱着小渝扭過頭,沒有說話,紅了眼眶

……

冬天過去,二叔一家沒有再回南方。

隨後一年,我被埋在高三的書卷裏,直到順利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我才知道小渝已遠離了那所使用暴力和逼迫的“教育機構”。

這一年中,小渝在由市醫院介紹的自閉症兒童互助組織裏,接受着專家的幫助和教導。有次回家,小渝告訴我,在組織裏他們會一起看電影,我問看什麼,小渝回答:“《放牛班的春天》。”

“很瞌睡”她說,“我不明白他們在搞什麼。”

我笑着看她,手指桌面上的教材:“但你背書背快,讓姐姐羨慕。

教材上的一段文字,小渝讀幾遍便能默寫下來,像是復刻印在腦海裏的圖形即使她不明白字詞的意思。

作者圖|小渝能快速記憶的文本

小渝患的是阿斯伯格綜合,是自閉症患者中能力較高的一支雖然她很難理解生活中的慣例和禮節缺乏共情,但空間感記憶力和觀察力很好在一次活動中,她被安排負責打字工作,並因此賺到一筆工資,日結70元

這個曾住在衣櫃裏的女孩,還學會了打電話。我忘不了第一次接到小渝電話的心情。

那時我剛到廣州上大學,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來到南方,第一年總不那麼順心:溼到過分的空氣、從未見過的黴斑、甜口的番茄炒蛋、拇指大小的蟑螂……細碎的陌生感和課業的壓力,逐漸令我透不過氣。

一個冬日的深夜,我縮在宿舍裏趕論文作業,手機突然震動,是個陌生電話,來源地是我家所在的城市。我猶豫着,還是按了接聽鍵,我“喂”了幾聲,對方無應答,正不耐煩想要掛斷,陌生、溫柔的女聲傳了過來:“姐姐,你好。我是,小渝。”

又疑惑又欣喜,我反而結巴起來:“你、你是、你是小渝嗎?”

“姐姐,你好。我是,小渝,我今天在學校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上午李老師帶我們看了電影……” 她說話的風格略帶呆板和刻意,但已經比兩年前她來我家做客時要自然多了。

聽小渝平穩、持續地講她近幾天的流水賬,我焦躁的心柔緩了下來。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小渝所在的互助組織,有很多固定的老師,也有常來的義工。每個星期組織都會有定期的活動,小渝給我打電話也是他們佈置的作業之一,即“多跟家人交流”。

她問我最近怎麼樣?我想了想,撿有趣的事跟她說。在我表達後,小渝會回應說“這樣真好”“你很不錯”,像例行公事。

自此後,每週四晚,雷打不動,小渝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和家人的近況,每次十分鐘

電話結尾,小渝慣例加一句:“謝謝姐姐。”

作者李阮,大學生

編輯 | 張舒婷

臉叔說

每個人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方式,與世界建立聯繫,有人用語言,有人用行動。人各不同,自閉症患者,可能恰好選擇了種一般人注意不到的方式,與他們的世界達成我們所無法理解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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