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爾·赫拉利,希伯來大學的年輕教授,邊緣的中世紀軍事史專家。他用希伯來文書寫通俗的歷史,他的名字被廣泛地談論,他的作品《人類簡史》幾乎登上了世界各地的暢銷排行榜。

在餐桌上、在分享會上,在投資人與創業者的口中,赫拉利的名字是一種硬通貨,你可以從未讀過任何人類學、歷史學,也能和人大談人類文明的轉折時刻。

可是在這套決絕、冷峻的話語風格背後,赫拉利本人究竟怎樣看待世界?他所帶來的迷狂現象是否也折射出了當代人們的某些心理?

第 6 期:許知遠對話赫拉利 (精簡版)

(以下對話編選自本期訪談)

耶路撒冷對我來說是一座失效的廟宇

許知遠:我剛剛去了耶路撒冷旅行,看了舊城,看到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情感。耶路撒冷有着混合文化,還有很多歷史負擔。在以色列這個國家中存在某種形式的歷史心理嗎?

赫拉利: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來自不同的背景,如果你公正地觀察大衆就會發現,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大家很少尊重任何一種權威。

▲耶路撒冷

許知遠: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它讓以色列更強還是更弱?你們有超過 100 個政黨,有許多的辯論,許多的爭吵。

赫拉利:有好有壞。並不是辯論,更像是每個人都大吵大鬧,不聽別人說的話。所以這不是一種辯論,而只是爭吵。當很少有人對國家現存的事物進行認真地、長期地思考時,這個國家會處於一種危險的境地,就像你總是生活在各種危機之中。

許知遠:是的,這是一個危機驅動的國家。它對你的影響是怎樣的?

赫拉利:環境顯然對我有影響。如果你生活在中東,你就無法擺脫這種矛盾,因爲你周圍的人因爲對虛構故事的信仰不同而互相殘殺,所以你很清楚虛構的故事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東西,你無法擺脫神話和虛構故事的巨大力量。但如果你生活在像硅谷這樣的地方,也許你會有一種世界是由科學和理性統治的烏托邦式的觀點。

我居住在特拉維夫和耶路撒冷正中間的一個村莊裏,這是一個很好的隱喻。一方面,我與特拉維夫的現代高科技聯繫在一起,另一方面,我也與耶路撒冷的宗教和神話緊密聯繫。宗教可以是一個美妙的事物,作爲遊客,你也許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你可以看到各種古代建築,看到耶穌出生的地方等等,但是如果你住在耶路撒冷,你會發現宗教可能是一個可怕的事物,其中有着多少仇恨和憤怒,理論上你去寺廟和宗教場所本來是爲了體驗平靜與和諧,但卻體驗到了仇恨和憤怒,那就證明這個寺廟失效了,就好比你去醫院卻得了更多的病。

所以,耶路撒冷對我來說是一座失效的廟宇。它就像一個仇恨的核反應堆,輻射出的宗教仇恨污染了方圓數百公里的環境。我住在離這個反應堆很近的地方,沒有住在其中,但仍能深深感受到這一點,這就是爲什麼我認爲我寫作和探索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關於現代世界、21 世紀、人工智能等等,但另一方面也關於神話、虛構故事、宗教的巨大影響。

21 世紀的人類面臨着巨大的挑戰,

我的工作是提出警告

許知遠:在你試圖解釋世界歷史的過程中,存在的主要缺陷是什麼?你在書中的語氣如此自信,你會有什麼擔心嗎?比如你談了很多變化、進程,但實際上卻對這些問題不夠了解。

赫拉利:是的,在我談論的很多領域中,我都沒有第一手經驗,只是依賴該領域專家的觀點,我不能爲自己辯護,說自己所說的是真的。有一個很好也非常重要的例子,就是關於氣候變化的討論。氣候變化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你需要了解電流、海洋、太陽的影響以及無數的東西,我沒有相關領域的專門知識,只是閱讀一些文章和書籍,我發現氣候學家和專家之間有着非常廣泛的共識,那就是氣候變化是真實的、正在發生的、由人類活動造成的。

▲AlphaGo

其他領域也是一樣,比如人工智能,我完全不會寫代碼,我只有二手知識。在他們解釋 AlphaGo 如何戰勝世界冠軍李世石,機器學習背後的原理和程序是什麼時,我選擇相信他們所說的。你在寫一本主題非常大的書時,這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部分我自己做了研究,我會覺得非常安全,但我討論的 90%的領域裏,我僅僅依賴別人的研究,所以我總是會有點懷疑。

許知遠:對你來說,新書背後的主要驅動力是什麼?

赫拉利:我希望能讓更多人清楚地瞭解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使人們有能力加入關於人類未來的討論。絕大多數人並不瞭解現在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我是幸運的人,我是一名教授,我有很多錢,我給自己閱讀和思考的時間,而大多數人太忙了,他們必須去上班,必須照顧孩子和年邁的父母,他們沒有時間。

我無法給所有人金錢、食物、衣服和住房,但作爲一名學者,我可以試着給他們提供清晰的視野,使他們能夠明白如今真正重要的事情,使他們知道什麼是致其無法看清這個世界的幻想和騷擾。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政治家向人們兜售關於過去的美好幻想,他們告訴人們,我有一個永恆不變的真理,關於我們的宗教或者我們偉大國家的真理,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人們都非常買賬,沉迷於此,因爲改變是非常可怕的,人們更喜歡永恆不變的真理,但這些關於過去的幻想使他們無法看到 21 世紀的真正挑戰。

我作爲一名歷史學家工作的一部分,就是揭露這些幻想,你不能回到過去,所有這些故事不是永恆的真理,只是故事而已。民族主義和宗教不會向你提供永恆的真理,所有國家和所有宗教都是如此,不只是以色列,不只是中國,不只是日本,不只是希臘,不只是埃及,這些國家在 5000 年前都不存在。21 世紀的人類面臨着巨大的挑戰,這就是我作爲一名歷史學家的工作的一部分——提出警告。

我不預測未來,

我只想指出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許知遠:談及疏離感,你曾在很小的時候說過,你感到與外部世界有些疏離。當你談及對世界以及整個歷史的想法時,你有很強的疏離感嗎?

赫拉利:是的,我認爲特定程度的疏離感幾乎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進行批判性思考。

▲攝影:楊海林

許知遠:有沒有可能人類的精神比我們想象中的更有適應性?

赫拉利:人類的精神確實非常有適應性,並且這種適應力還升級了。現在我們的經濟系統需要我們不間斷地連接到通信系統,所以你看到世界各地的人們都隨身帶着智能手機和電腦。這種趨勢發展得很快,但許多其他對個人可能更重要的能力被忽視掉了,比如說感官能力、專注能力,這種情況造成了許多壓力感和疏離感。對此人們也經常會思考和爭論,認爲現代人類逐漸與世界脫軌的原因是傳統宗教和社區越來越少了,這種觀點可能有一定的正確性,但我的觀點是,疏離感和壓力感產生的首要原因,是我們正在失去與自己身體的聯繫,而不是與宗教、社區、國家或類似東西的聯繫。

如果你感覺不到你主宰着自己的身體,那麼你就永遠也感覺不到你主宰着這個世界。所有新技術在做的事,就是把我們從自己的身體上拖出來,把我們與電子空間連接到一起。這些新技術擁有巨大的經濟優勢,但人類要付出很大的精神代價。

許知遠:你很喜愛阿道司·赫胥黎,曾說過他是你的知識偶像。

赫拉利:是的,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我認爲《美麗新世界》是最好的科幻小說。阿道司·赫胥黎寫的歷史科幻小說非常有趣,因爲你不清楚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美麗新世界》裏的人們一直很開心,所有的疾病都被攻克了,沒有戰爭,沒有集中營,沒有人被扔進監獄。從知識角度來說,這本書包含了更復雜的想象,你能感受到這個美麗新世界是有問題的,但是有什麼問題?我認爲就是這一點使他的書非常精彩,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好。

Brave New World

Aldous Huxley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在 20 世紀 30 年代赫胥黎寫這本書時,每個人都能很容易地理解,他寫的是一個可怕的歷史科幻小說,但是到今天,我認爲很多人讀了這本書會覺得——這個好棒,我們要怎樣才能實現這種情況?事實上這也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今天我們用消費主義、資本主義以及生物工程等新技術構建起來的社會,實際上非常接近赫胥黎所描繪的社會。當然,從科技的角度來看,這本書非常原始,但是當你越過表面的科技,看書中深刻的觀點時,我認爲這本書有着非常複雜和深刻的見解,談論了生活、幸福、自由以及人類社會的真正目標等問題。

許知遠:你如何評估自己的預見力呢?

赫拉利:我希望我的預見力不錯,但是我不預測未來,我只想指出一些不同的可能性。我希望我的書像赫胥黎的書一樣,能爲人們提供有趣的預見,爲人們展示出人工智能、生物工程等等的魅力,人們可能會沿着這個方向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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