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二部分我想說凱撒的精神內核,這種精神成就了羅馬,然後再說基督教精神,它取代了羅馬帝國。可以這樣說,沒有羅馬,基督教也可能存在下去,但是,絕不可能發展成像今天這種規模的第一大普世宗教。

你好!

在過度商業化的今天,不少人忽視文化的歷史與存在,以爲那是想當然的事情。如果落實到意大利旅遊上,不少人浪費了寶貴的時間,不去關注那些重要的事情,而是捨本逐末,去看廣告媒體讓他們看的東西,以爲那就是精華所在。

有一次我在羅馬所謂“真理之口”所在的教堂下面,看到一大堆人在排隊,主要是日本人。那地方天天有一大堆人在排隊,平均一個人要花費兩個小時。每個排到的人,把手放進那個古代神像張開的嘴裏,笑眯眯擺個pose照相。爲什麼非得在那裏耗時間呢?就是因爲電影《羅馬假日》的影響以及一些旅遊宣傳。如果他們知道,那個所謂的“真理之口”,其實是古代一個下水道的蓋子,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這些日本人或許不知道,他們有一個同胞女作家,跑到意大利呆了一輩子,寫了長達15卷的《羅馬人的故事》。在她的書中,絕沒有強調那個下水道蓋子的重要性。

當然,你可以認爲那個下水道蓋子是羅馬遺產的一部分,但還有更重要的呢。

劍橋學者編過一本專著,名字就叫《羅馬的遺產》。

但是可能因爲主編是文學方面的專家,所以那本書主要側重古羅馬的文學成就對後世的影響。其實,羅馬時代的文學,除了少數幾位詩人作家之外,整體上無法跟古希臘的文學成就相比。羅馬人忙於征服和政治,而且,初期的拉丁語非常簡潔明瞭,以實用爲目的,例如發佈命令,頒佈法律,缺乏修辭方面的豐富性。

那麼什麼是羅馬的最有價值的遺產呢?今天我們分兩部分講,第一部分會說到拉丁語,說到法律,說到那些偉大的城市建築;第二部分我想說凱撒的精神內核,這種精神成就了羅馬,然後再說基督教精神,它取代了羅馬帝國。我認爲最有意思的是,基督教是羅馬留給我們最大的遺產。別急,等我和你慢慢道來。

什麼是比較全面的、關於羅馬遺產的講述呢?爲什麼羅馬的遺產如果高度概括的話,是帝國與和宗教。帝國的支持是秩序,跟秩序相關的一定是語言、法律、宗教、軍隊。統合各個民族的管理手段,道路與城市的基礎建設理念,最後,也許不情願地成就了基督教。

如果把這些遺產落實到兩個具體人物身上,那就是凱撒與基督。有人也許認爲我過於誇口,十幾分鐘的談話節目,怎麼能用這麼大的題目。其實我有自己的理由。凱撒與基督,首先是兩個人物,其次又各自代表帝國和宗教。對這兩個概念,你無論抱有什麼樣的不同意見,有一個事實卻無法迴避,那就是,他們至今還影響這個世界的方方面面,影響你,也影響我。

爲什麼這麼說呢?先別急,讓我們先來聽一段歌曲“Italiano”《歌唱意大利》。

羅馬遺產的故事先從凱撒代表的帝國說起吧。

以色列當代學者尤瓦爾·赫拉利是個天才,他在那本熱銷的《人類簡史》中說道:帝國是一種政治秩序,有兩項基本特徵,第一是要統治許多不同民族,各種擁有不同文化認同和獨立的領土。第二是疆域可以靈活調控,而且可以幾乎無限擴張。以上兩點太適合羅馬帝國了,在它最強盛時期的公元117年,以地中海爲內海,囊括了歐、亞、非三個大洲,國土面積達590萬平方公里,總人口數差不多1億,包括多少個民族已經無法數計,光是現在獨立的國家就有近50個。這種龐大規模的帝國在工業化時代之前,如果沒有一個高效管理手段的話,連一分鐘都維持不下去。

羅馬帝國卻維持了上千年,就算它從公元2世紀末開始衰敗到最後西羅馬的滅亡這300多年時間,都比好多大帝國興起和滅亡的全部時間要長,比如亞述、波斯、馬其頓和後來的蒙古帝國。

羅馬帝國用以維持秩序的手段,首推拉丁語。

在古代,拉丁語不過是羅馬的當地方言,但隨着羅馬的征服,這種語言遍及整個地中海地區。古羅馬帝國崩潰之後,拉丁語是中世紀歐洲的天主教地區唯一的官方語言。後來經過變種,直接派生出來現在的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羅馬尼亞語。另外,英語和德語中有好幾千詞彙來自拉丁語。

簡單說,歐洲除了東歐的西裏爾字母以外(也就是俄羅斯一帶使用的字母),其他國家全部使用拉丁字母,南北美洲、大洋洲,包括亞洲一些地方也使用拉丁字母,拉丁語的影響遍及大半個地球。眼下全球通用的醫療、動植物等專門名詞仍然是拉丁語。拉丁字母的影響甚至涉及到中國,漢語雖然使用的是方塊字,但漢語拼音使用的卻是拉丁字母。

其二,是羅馬的立法。

從古代的十二銅表法,到凱撒立法,到公元六世紀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法》,再到近代的《拿破崙法典》,羅馬的立法是西方所有國家的法律基礎,而法律又是人類組織能夠大規模建立,並維持秩序的根本。羅馬的法律,其中有兩項經典條款一直沿用至今,第一是保護私有財產,第二是法庭辯護對被告有利的前提,也就是先設定被告無罪,直到證明有罪爲止。

羅馬的法學家執行法律是相當嚴格的,有一個例子說一個皇帝謀害了自己的親兄弟,讓一個著名法學家爲他寫個狀子辯護,這個法學家拒絕了,說:“殺死親兄弟容易,但爲此辯護卻難。”最後寧肯被殺也不改初衷。

德國詩人歌德說,在歷史上,羅馬的法律就跟潛水的鴨子一樣,從來沒有溺亡,而是頻頻露出水面。德國另一個學者說,羅馬法復活了三次,第一次,羅馬法的建立,實現了羅馬帝國的統一;第二次,羅馬衰敗以後,羅馬法實現了教會的統一;第三次,西歐各國,通過修改羅馬法,實現了法律的統一。

其三,是羅馬的建築理念的推廣。

如果我們簡單把羅馬的建築總結爲圓形的穹頂和磚面混凝土也未嘗不可,但從大處着眼,羅馬的道路建設和給排水工程,就算今天看起來也有它先進的地方。在城市規劃方面,羅馬有建立永久城市的宏觀理念。就以法國爲例,現在全法國有55個十萬人口以上的城市,有33個就是羅馬人建立的。

當古羅馬鼎盛時期的建築被摧毀之後,它的建築理念卻一再復活,在哥特建築來臨之前,西歐建築處於領先地位的是羅馬的形制,而且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羅馬式”。中世紀的文藝復興,從建築上說,是復興羅馬式的;巴洛克風格發源於羅馬,跟古羅馬的形制有互通的地方,後來的洛可可,有人乾脆把它稱作爲後巴洛克,再後來的新古典主義,其實就是“羅馬式”這顆古老大樹上的新的蓓蕾。

如果下面還要詳說的話,還應該提到羅馬的戰爭和政治藝術、修辭、詩歌、戲劇、文學和哲學成就。當年英國詩人雪萊在聯想到古希臘文化的偉大時,感嘆地說:“我們都是希臘人。”我覺得他還應該補充一句,“我們也都是羅馬人”。

人說羅馬帝國血腥征服,統治和剝削不假,但同時它也在征服的地方推廣較爲先進的文化,籌建城市,興辦教育,鼓勵和贊助那些有才能的人。例如,羅馬的好多知名作家和哲學家並非生於意大利本土。例如尼祿的老師,哲學家塞內加來自帝國行省西班牙,著名傳記作家普魯塔克來自希臘。甚至羅馬皇帝的來歷都跟帝國擴張有關,從奧古斯都往下,最著名的五位賢明的皇帝,兩位生於西班牙,一位生於高盧。

下面,讓我們最後一次具體感受一下羅馬這個城市,它在帝國鼎盛時期是怎樣的規模。

根據對古羅馬廢墟的考古研究,羅馬當年的規模無論怎麼描述都不誇張,先就最重要的介紹幾個:羅馬的大型供水管道19條;大理石凱旋門36座;城門37座;各類殿堂和廟宇1790座;公寓住宅樓66002座(注意,這裏指的是大樓,有的高達十層);古羅馬的所有浴場,可以容納62800人同時洗浴;另外還有18處市場和公共廣場。除了活人,羅馬城還有一個不需要喫飯穿衣的人羣,那就是雕像,大理石和青銅雕像一共有超過一萬個,一般情況下,他們比活人過得要好。

古羅馬的一個詩人這樣寫道:“四海八方的各種美好的東西都朝你湧來,一年四季各種時令出產,江河湖泊的魚類和動物,希臘或北方蠻族的手工產品都應有盡有。因此,誰要是想看到所有好東西,他要麼非得去周遊世界,要麼就居住在這座城市裏,因爲其他各民族的辛勞和成果都擺在面前,而且極其豐富。”

這種論調到現在也大行其道,就是說,人們往往以現有的一切作爲依據,盲目地沾沾自喜,接受不了任何批評,以爲人做出的東西只要足夠龐大,就能夠和自然混爲一談,是不可摧毀的。而羅馬給了一個否定的回答。

那麼,這樣一個宏偉的城市,這樣偉大的帝國,擁有這麼先進的文化理念,怎麼能夠被摧毀呢?

西方一個偉大歷史學家這麼說過:羅馬的興起和衰敗,是歷史上最重要的兩個問題。

在此,我不敢斗膽嘗試解決這兩個問題,而是從人物入手,觀察一下掌握帝國命運的重要人物,也就是凱撒們的內心,也許能起到管中窺豹的作用。

我們進入第二部分。推翻羅馬的是羅馬給後世的最大遺產,也就是基督教。基督教用另一種精神內核替代了羅馬原來的最高價值觀。羅馬原來的價值觀已經在凱撒身上得到完美體現。

你如果把普魯塔克的《凱撒傳》仔細讀完,除了感慨這個人創下了那麼驚人的軍事和政治大業之外,很難捕捉到他的行爲動機。當然,我們有現成的例子,他早年被海盜綁票,他自己主動把贖金提高到兩倍半,因爲這些海盜低估了他的價格,讓他感覺受到了侮辱。在被拘留的38天之內,他讀書作詩,怡然自得。當被贖身之後,他立刻領着人馬把海盜抓獲,全部釘死在十字架上。從這一點看,凱撒是高貴和有高度自尊心的。另一個例子,他路過埃及看到了亞歷山大大帝的雕像,不由得潸然淚下,不是因爲惋惜那位前輩征服者的早逝,而是哀嘆自己已到了亞歷山大死時的年齡,還一無所成。由這一點上看,他有成就偉業的追求。但是,除了個人野心,就算把凱撒的道德水平拔高到極致,也無非勉強達到所謂愛國的水平。

其實羅馬大多數統治者的精神核心是希臘斯多噶哲學式的,他們把人、神和自然統一起來,看做是一個整體,並把它具體體現在國家上,這樣,帝國的統治就會被合法化界定。從行爲方式上看,這一派是基督教清教來臨之前的清教,人們自制、頑強、清廉和刻苦。這種精神也是羅馬征服和統治世界的不二法門。結合羅馬,對這一精神最精闢的評價如下:國家在最危難的時候,也是它最能迸發出力量和勇氣的時候。反過來說,當財富這柄雙刃劍逐漸腐蝕帝國,羅馬人在生理上、道德上、經濟上和政治才能上都逐漸衰敗,蠻族的入侵不過是外部的推手,加速它的滅亡而已。而滅亡是必然的。

我們還回過頭來說凱撒,就算他的道德的最高點達到了愛國的水平,但那是怎樣一個國呢?是一小撮人的,還是大衆的?當這個國已經被腐蝕得成了一個空殼的時候,這種斯多噶式的道德就沒有了立足的基礎了,如果硬說有,那就是腐敗的上層貴族,告誡廣大的社會底層保持清貧、安分守己的一派謊言。這個時候,基督教的進入,最後取代了帝國,實在是歷史的必然結果。因爲基督教帶來了博愛、仁慈、嚴謹、和平這些觀念,直接指向人性和人心,這些是羅馬帝國最欠缺的東西。

前面我們說過,凱撒代表帝國,基督代表宗教,由此,凱撒和基督的正面對抗開始了。凱撒不僅僅是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是拉丁世界著名的作家,他的廣爲傳誦的名言是:“我來,我看見,我征服”。或者你去讀讀他的兩部著作《高盧戰記》和《內戰記》。你無論怎麼讚美他的胸襟和才華,就是無法親近和愛戴他,他就跟藍色的火焰一樣,發出冰冷的光芒。他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他的人際交往全部都是政治關係。就連他的愛將安東尼也非常可疑,凱撒被刺的時候,安東尼就在外面,說是被纏住了,無法脫身去保護他,其實有可能安東尼是特意不在場。凱撒死去之後,他的指定接班人屋大維,也就是後來的奧古斯都,親自下令把凱撒和埃及女王所生的小凱撒殺死。小凱撒只是個幼兒,而且,還是凱撒的親骨肉。

帝國的凱撒們代表了帝國的道德水平,他們高高在上,掌握生殺大權,他們有的具有相當高的文化水平,比如哈德良是全才式的人物,比如馬可·奧勒留本人就是哲學家,寫下了《沉思錄》,流傳至今。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寫出如下令人感動的文字:

我能說萬人的方言和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奧祕,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了什麼。我若將所有的賙濟貧窮,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益。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慈恩。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求自己的益處,愛是永不止息,如今長存的,有信,有望,有愛,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

這話出自使徒保羅之口,他是基督一方的代言人。而基督的主張跟凱撒們的策略正好反過來,以凱撒爲首的各位羅馬賢王希望以修改制度和法律的方式來改造人羣,基督則主張借改造人羣的途徑來重訂製度和減少法律法規。對此,我最爲崇敬的美國學者維爾杜蘭說:

耶穌所追求的改革是最深一層的,若沒有這樣的改革,一切的改進只是表面的、膚淺的、暫時的,他認爲,能洗盡人心中的自私、殘酷、貪婪,烏托邦自然就出現,而那些由於人類的貪婪、暴力而必須有的一些制度,及法律存在的需要,自然就消失了。這種革命可以說是所有革命當中最艱深的,其它的革命多是一個階級逐出另一個階級的政變,所以,就靈性的觀點來看,耶穌可以算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革命家。

在此我要強調的是,我不是在這裏進行一番基督教的教義宣講,而是藉着上面兩段話來說明基督教爲什麼能夠取代羅馬帝國而成爲新的文化力量。羅馬提供了一切外部的結構支撐,從有形的到無形的,而基督教完成了一個廣闊精神世界的道德的建立,它針對的是人心,它是以愛爲核心,以平等爲基礎,以永生爲理想。羅馬的文化,從來沒有超越政治層面,當政治失敗,它的文化也就隨之終結。基督教恰恰相反,原初的基督教從來不是政治的,而是關於終極真理的。我們無論怎麼質疑這個終極真理,但它確立的上述這些信條不是機會主義和政治正確式的,因此纔會被那麼多人接受和信仰。

從上述兩個例子可以判斷出,在人心向背方面,羅馬的凱撒們完全輸給了基督。

最後,也是那段歷史最有意味的,是羅馬帝國爲基督教的傳播提供了一切外部條件。羅馬帝國的滅亡,只是它的軀殼,而好多精神要素又藉着基督教復活了。比如,爲了避免分裂,拉丁教會,也就是天主教採用了羅馬式的組織形式,強調權威性,同時也趨向羅馬式的倫理觀、法律化和實際化,還有把古羅馬的服裝、器具、建築、祭奠方式等等統統利用了起來。可以這樣說,沒有羅馬,基督教也可能存在下去,但是,絕不可能發展成像今天這種規模的第一大普世宗教。

成就了基督教和基督教文化,從而改變了世界歷史走向,這纔是羅馬爲後人留下的最大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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