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海水稻最近遇上了麻煩。

海水稻是袁隆平院士領銜的技術團隊培育出的一種耐鹽鹼水稻,研發主陣地在青島。今年,它已經開始了全國大範圍試種。在去年的測產中,海水稻表現不錯——一種編號爲YC0045的水稻材料最高畝產量達到620.95公斤,超出預期的300公斤。

但近日,我國著名水稻專家凌啓鴻發表學術文章指出,切不可因有了海水稻而過於樂觀。之後,又有公開報道質疑,“海水稻”名不副實,它與海水並不沾邊。

這些聲音讓青島海水稻研究發展中心感到無奈。該中心技術副主任米鐵柱在接受科技日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很多人閉門造車,靠想象進行評論,“不負責任”。

記者梳理了圍繞海水稻產生的種種爭議。其實,海水稻的科學意義毋庸置疑,只是在宣傳手段和推廣路線上,還有可待商榷的空間。

取名海水稻是不是在“炒概念”?

“我們覺得最有問題的地方,其實是名字。”中國種子協會顧問李立秋挺困惑,“如果跟海水沒關係,爲什麼要叫海水稻?”

此前,青島海水稻團隊反覆強調,“海水稻”並非按字面意思理解的在海水中生長的水稻。它是耐鹽鹼水稻的俗稱,可以長在鹽鹼地和灘塗。

李立秋對這一解釋並不買賬:“我沒有聽說過這種俗稱,耐鹽鹼水稻就是耐鹽鹼水稻,怎麼成了海水稻?”從事水稻育種工作多年的天津農作物研究所專家童繼平也告訴科技日報記者,在業內,並沒有將耐鹽鹼水稻稱爲海水稻的慣例。

誤解已經產生。青島海水稻研發中心之前入駐了某新聞平臺的“問吧”與網友互動。大量網友都在問同一個問題——這種水稻可以直接用海水灌溉嗎?

既然容易讓人“腦補”,又爲何如此取名?

“因爲有新聞性。”李立秋直言不諱,“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我國就在研究耐鹽鹼水稻,全國有多支不同團隊在做。如果不取個新名字,就沒這樣的轟動效應。”

對名字引發的軒然大波,米鐵柱表示難以理解。“有必要因爲名字有這麼大意見嗎?好,那我們不叫海水稻,我們叫淡水稻、涼水稻、開水稻?”針對是否靠名字博出位的質疑,米鐵柱說:“對這種莫須有的指控我們無法回答。”他再次強調,取名海水稻,是爲了通俗易懂。

在專家看來,除了有“炒概念”的嫌疑,這一名字還容易造成混淆。多位業內人士向記者表示,提到海水稻,業界通常認爲它指的廣西湛江科研人員陳日勝培育的“海稻86”。

“因爲是內河入海口的海灘塗地裏生長的稻種,所以我給它取名爲‘海水稻’。”陳日勝告訴科技日報記者,他認爲海水稻的許多基因與普通稻子不同,是非常好的水稻育種材料資源,其研究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986年。

不過,“海稻86”沒有通過品種審定。也就是說,它還在試驗階段,尚無法進行推廣。“我做這件事純粹是我的個人行爲,沒有政府部門支持。”陳日勝說。

此“海水稻”是不是彼“海水稻”?米鐵柱給出了明確回應——雙方沒有任何關係。“對陳日勝的工作,我們不做評價。” 陳日勝則回覆記者稱,國內應該有很多育種團隊用過他的海水稻材料,至於青島有沒有用到,他不清楚,在沒有確切數據分析之前,不能判定有沒有關係。

種海水稻是否耗費大量淡水資源?

青島海水稻研發中心試種海水稻時,用了海水+淡水混合的方法,配置出不同濃度的鹹水,來模擬自然界中不同鹽鹼地的情況。比如前文提到的YC0045,其生長全週期內水田含鹽量濃度就控制在0.6%。

“如果是這樣,這一品種的耐鹽性還是比較好的。”童繼平給予了肯定。不過,海水的鹽度通常爲3.0%到3.5%,遠高於0.6%。如果要配比灌溉,淡水也得佔到灌溉水80%以上。凌啓鴻在上述《鹽鹼地種稻有關問題的討論》中指出,這意味着,耐鹽水稻品種還是需要充足的淡水灌溉作栽培保證。按照每畝稻田用水量在800到1200立方米之間計算,即使用“淡水+海水”的方式灌溉,也得從內地向沿海建設長距離淡水輸水工程,投資巨大,缺乏大範圍推廣的現實性。

“我們既然是要在多地試種,那就是要用當地的水土和環境。”米鐵柱說,“在青島,我們用淡水和海水混合,是爲了建立實驗環境;但在其他地方試種時,我們當然不會繼續用這種方式。我們是在真實的鹽鹼地中種植,不存在調水的問題。”

至於是否會消耗大量淡水,米鐵柱表示,這要看怎麼理解“淡水”。

傳統農業生產用水的含鹽量不能超過0.1%,但如果種植海水稻,含鹽量更高的水也能用於灌溉。米鐵柱舉例說,新疆地區的高山融水,流經地表鹽度高的區域後,其攜帶的鹽分就會隨之增高,鹽度一旦高過0.1%,就無法用於農業。“但在海水稻上,這種水就能繼續用。”

米鐵柱向科技日報記者強調,相比在鹽鹼地上種植普通水稻,海水稻並不會耗費更多淡水資源。“同樣是鹽鹼地,因爲海水稻耐鹽度高,就不需要用大量淡水洗鹽;而且,我們還能利用大量傳統農業所不能用的水資源。”

良田都拋荒,鹽鹼地種稻有商業化推廣價值嗎?

據米鐵柱透露,明年海水稻將進行“區試審定”,審定通過後,海水稻就能作爲商業品種,面向農民銷售。

而李立秋和童繼平都認爲,從目前來說,推廣海水稻的需求並不迫切。

“種水稻的比較效益不高。”童繼平的老家在安徽,他親眼看到,很多水利條件不好的良田已經拋荒。相比守着一畝三分地,農民更願意出門打工。如果開發鹽鹼地種稻的經濟效益不高,農民就很難有積極性。

而且,我國不缺水稻。李立秋表示,今年我國在水稻種植面積上比上年壓縮了1000多萬畝。

但對於海水稻的商業化前景,米鐵柱信心滿滿。青島海水稻研發中心提出,其長遠目標是要爲國家增加1億畝耕地,多養活8000萬人口。“商業化推廣的效果如何,要交給市場去檢驗。充分的調研表明,海水稻的潛在市場需求非常廣闊。”

米鐵柱指出,有良田拋荒,並不意味着不需要開發新的土地資源。“土地拋荒的本質原因是經濟效益不高。不能因爲有土地拋荒了,就否認開發利用鹽鹼地的價值,這在邏輯上根本不成立。”至於經濟效益的問題,米鐵柱認爲無需擔憂。“我們有大量成片鹽鹼地可以進行規模化、集約化種植,這比分散、傳統的農田耕種成本要低,效益更高。”

那麼,我國有增加水稻產量的需求嗎?

“我國也許不缺普通水稻,但海水稻是能滿足高端需求的水稻。”此前報道介紹,鹽鹼地中微量元素比較高,海水稻礦物質含量比普通稻高,再加上其生長過程中少受病蟲害侵擾,可以做到天然綠色。“現在一直在說產業升級,說供給側改革,我們做的就是這個工作。”米鐵柱說。

科學上有意義,宣傳上要剋制

海水稻的另一大亮點,是它的畝產水平。

2017年經過小面積測產,有試驗品種的畝產量達到近621公斤。這一數字也在之後的報道中被反覆提及。但始終沒有明確的是,所謂的“小面積測產”,究竟是種植了多大面積?

米鐵柱向記者確認,這一材料的實際種植面積爲四五十平方米,測產了幾百株,畝產量爲折算而來,是一個“理論評測結果”。

“這就應該說清楚,否則容易引起誤會。”李立秋說。

李立秋反覆強調,從長遠來看,我國的耕地面積確實不夠。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剛需,但耕地紅線的堅守也是底線。如何利用目前不能利用的土地,對農業科技工作者來說是個大課題。所以,研究耐鹽鹼水稻,做糧食安全的戰略技術儲備很有必要,從學術上來講,他支持深入研究。也許有一天,我們還真能研發出適應高鹽環境的真正的海水稻。

“抗鹽水平不錯,產量水平也不錯。”童繼平坦言,從耐鹽鹼水稻研發的角度來看,海水稻確實有所突破。

但讓專家們“意難平”的是“浮誇”。“本來這些年,科技界就有浮躁之風。做研究可以,但別總想着‘抓眼球’。拿商業營銷那一套來做包裝,就丟了科研工作者應該有的嚴謹、客觀。”李立秋說,這纔是業界專家跟海水稻“較勁”的主要原因。

(責編:李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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