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貞觀十一年臘月初八

今天是燃燈節。

如果在敦煌，人們都會在自己的佛窟上擺上燈樹，一層一層擺上油燈，在夜晚點亮，每個佛窟都透出光明，遠遠望去，像是滿天的星斗墜落人間。

可惜我們身在劍南樂山，我和仙兒共結良緣五年，五年內，我們搬了三次家。

五年前我在爲老太太畫完佛窟後才離開的，佛窟畫完，仙兒執意讓我在門口多畫四幅，內容無非是一個獵人打鹿，結果被老虎喫掉的事情。她說要點化一下法海和尚。

法海和尚顯然沒有被點化，他對我們的逃跑氣急敗壞，一路追殺，從敦煌到突厥到吐蕃到劍南，如影隨形。

這次我們來到劍南樂山，仙兒說有個海德和尚想在這裏建一個與山齊高的大佛，若有可能，希望我能參與。

海德和尚沒有見着，先見到了法海和尚，他顯然沒有被仙兒那四幅畫點化，氣急敗壞般要收了仙兒，我跪下哀求，仙兒一把將我拉起來，她對法海充滿了鄙視，罵他根本不是佛門中人，不過穿了件僧衣蓋住自己走狗的模樣，一定會遭報應，不等法海祭出法器來收，仙兒先揮刀自戕，她將法力自我散盡，不讓法海得逞。

但是法海從她體內找到了修煉千年而成的長壽丹，這對神仙毫無用處，但凡人喫了，可延壽千年，法海逼我喫下，他把我帶到了仙界，要懲罰我對他的背叛。

我記着仙兒的話，這和尚一定會遭報應。

五、發生事故

賴明睡着總統套房，花着法海的錢，心裏卻一點都不平衡，那顆鑽石如果不被法海拿走，這裏的一切肯定都是自己的，哪裏用得着他的恩賜，他越想越有氣，越有氣就越拼命花錢，儘管法海走前給他留了那劫匪的電話和地址，他從來都沒有聯繫過，只是每日喫喝玩樂。

轉眼過了一月有餘，曼谷的所有歷史人文景觀他都去過了，正想着如何出去遊玩，早飯時服務員告訴他郊區有個動物園不錯，決定前去看看。打車趕到，買了門票進去，果然這裏各種珍禽野獸應有盡有。中午時分，忽然看見前面一個屋子前排了好長一大隊人，好奇地湊過去，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屋子裏是老虎，遊人可以和老虎合影，這裏的老虎性情溫順，可以配合人擺出各類姿勢，供人拍照。賴明大感興趣，他也是降服過虎妖的人，正好跟老虎合影一張留念，趕緊買了票排隊等候。見前面隊伍移動緩慢，半天輪不到自己，不禁心生怨氣，對前面的人說：“讓我先照，我每人給你們一百美元。”前面應者寥寥，他生氣地說：“每人一千。”衆人紛紛向他看來，爭相把他向前推，賴明掏出錢財現場兌付，立刻他就到了隊伍最前面。

這房間當中擺了一個碩大的籠子，籠子裏罩着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老虎，樣子十分罕見，裏面已經有個人正在拍照，果然老虎十分配合，想讓怎麼照就怎麼照，賴明看得十分驚奇，一時那人照完，賴明趕快走了進去，他到老虎跟前，拍拍老虎腦袋說：“虎老弟，和大哥合個影吧。”那老虎像是能聽懂一樣，乖乖地點點頭，賴明大喜，蹲下身去，對着老虎的耳朵說：“你要配合哥好了，哥給你買肉喫。”

那老虎本是低眉順目的沒有看他，現在蹲下去正好和老虎的目光對視，老虎的眼睛像是猛然被燙着了，眼神裏全是驚駭，兩步退到牆角，向外四下打量着，隨即眼睛裏充滿了仇恨，兇狠地盯着他。賴明也覺得老虎這眼神好熟悉，他猛地想起來那越南釣到的虎妖也是這個眼神，莫非……突然他看見，老虎腹下是金黃色，顯然白色是後來染着，這肯定是越南釣過的那隻虎，轉身向外跑……

老虎傲然一聲長嘯，身形躍起，一口咬住他的雙腿，賴明頓覺一陣痛徹心肺的疼痛，隨之就聽見自己腿骨碎裂的聲音，賴明拼命地用另一條腿去踹老虎，這老虎放下他的傷腿，又咬住另一條腿，又是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賴明兩條腿都不能動了。老虎卻並不喫他，抬頭看着他，眼神裏全是報復的眼光。

外面的人愣了一陣才醒過神來，頓時亂作一團，人羣嚇得大叫，爭先恐後地跑出去，賴明大喊救命，哪裏有人顧得上他。

那老虎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賴明的臉，賴明就覺一張砂紙從臉上磨過，一陣火辣辣地痛，那老虎低頭又向他胳膊咬過來，突然砰的一聲槍響，老虎碩大的身軀搖了一搖，最終倒在了賴明身上，賴明頓覺胸口一陣氣悶，差點憋過氣去。

從外面急匆匆跑過來幾個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將老虎抬開，賴明一口氣才緩了上來。賴明看着自己腿上的鮮血汩汩流出，哀求道：“你快點叫車。”幾個人把他抬到外面，恰好外面有個人是自駕車過來的，那車主下來看一眼賴明，臉上突然一陣緊張，砰的一聲將車門關上了，搖下玻璃用越南語問道：“你還認識我嗎？”

聽他說越南語賴明也覺得有些面善，但疼痛之下，哪裏還顧得上細想，喘着氣說：“想不起來。”

“讓我告訴你把。”那人冷笑着說，“半年前我在越南開車就被你釣過魚，被逼無奈來到泰國謀生。想不到你還跨國作業，你這次又是什麼苦肉計，我可不上你的當。”對兩個工作人員說：“我不拉，給多少錢我也不拉。”開上車快速地離開了。

賴明腿上傷勢嚴重，鮮血越流越多，他眼前的東西逐漸模糊，什麼都不看不清楚了，終於頭一歪，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賴明幽幽醒來，睜眼先看見法海冷峻的眼神，掙扎着就要站起，忽覺雙腿用不上力氣，慌張地去摸，臀部以下空空如也，他完全愣住了。法海在旁邊說道：“不要摸了，你的雙腿已經截肢了。”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賴明剎那之間明白了怎麼回事，一把拉住法海的手哭着哀求：“大師，你快救救我吧。”法海嘆了一口氣說：“你那雙腿被虎妖生生咬斷，已經是無力迴天了。”

“不可能。”賴明氣急敗壞地說，“你是神仙，你那麼高的法術，能生白骨活死人，怎麼能給我續不上雙腿呢。”

“生白骨活死人那是神仙才能修煉的法術，做妖的不能去修煉的，否則視爲圖謀不軌，意欲和神仙奪供奉。” 法海苦笑一聲，“我還不是神仙呢，這法術我修煉不了。”

賴明想起那象妖說的話，他失望地看了法海一眼，突然又問：“那別的神仙呢……”

“你供奉過哪個神仙？”法海打斷他的話說，“你不是人家的信徒，從未給人家上過供奉，誰會幫你。”

“可是神仙不是……”賴明想不到神仙這麼小氣，還要再說，法海說道：“你不用再講了，最近這幾天我正要晉升神仙，我們前幾天下凡捉拿妖怪，都是爲這件事準備的，如果我能順利地評上，我一定幫你生出雙腿。”

賴明無奈，想想法海準備得這麼充分，又有九天玄女娘娘庇護，成仙應該沒有問題，這腿也很快就能好了，只好點點頭，面對現實。他心緒平靜下來，纔開始打量四周，原來自己躺在法海的禪房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法海帶到了仙境。

法海走了出去，過一會拿出一雙假肢回來，對賴明說：“我先給你裝上，這幾天也好能活動一下。”想不到法海爲自己準備得如此齊全，賴明暫時忘記奪鑽之恨，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兩人摸索了半天，纔將假肢裝好，賴明顫顫巍巍站起來，一下一下慢慢試着走路。法海見他慢慢能夠行走，也綻露笑意，對賴明說：“隨我到許仙雕刻神仙的地方看看去吧，也好散散心。” 說着拉住他的手，身形飄起，從窗戶飛出，向峽谷下飛去，法海先落在神像對岸，這崖壁上虛空伸出一塊平整的石頭，恰恰就在水面之上，人在這裏俯可以賞水流，仰可以望神像，是一塊天然的觀景臺。

一月不見，神像的臉上都已經蒙上了黃綾，許仙懸在半空正在細細打磨邊緣。賴明仔細數了數，這裏一溜排開有三十六尊神像，雖然看不見臉，但看儀態也能猜出中間的是玉皇大帝，兩邊的有王母、女媧娘娘和九天玄女等等，都是實力派的神仙。莊嚴威武的儀態和洶湧奔流的江河氣勢相呼，令人不由自主就從心中生出一股敬意，忍不住就要跪拜。

法海看了一陣，拉住賴明說：“我們到對面看看。”身形飛起，掠過江面，落在神像的臂膀上，賴明腿上義肢使用起來不很熟練，腳下一滑，幾乎摔倒，法海用力安頓好他，伸手就要去揭黃綾，許仙突然大聲道：“大師不要。”

法海回頭嚴厲地盯着他，許仙這才低聲道：“大師，你有所不知，神像的臉龐我都用手細細打磨過了，自有一層光澤散出，現在這黃綾護着，不讓光澤散出，等後天早上各位神仙都來了，那時朝陽初升，我們黃綾揭開，石頭天然的光澤配合萬道霞光一定有金光熠熠的效果，若是現在揭了，到時候恐怕效果……”

原來這許仙如此用心，法海收回手勢，對許仙說：“那我就不看了，你確保後天全部完工是嗎？”許仙自信地說：“沒有問題。”

“那我就去通知他們了。”法海拉住賴明就要走，賴明望着許仙瘦弱的身軀，突然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自己身爲誘餌葬送了雙腿，許仙身爲誘餌喪失了自由，很想跟他聊聊，對法海說：“大師，你先去通知他們吧，我回頭再走。”法海看看他又看看許仙，說：“那好，許仙你照顧好他。”飛身離開。

看着法海遠去，賴明問許仙道：“你說他這次能成功嗎？”許仙抬頭看他一眼說：“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各位評定官的。”說着繼續低頭擦拭，不再說話。賴明見他愛答不理的，有點尷尬，口中繼續問：“這次你能被放開嗎？”

許仙嘆了口氣說：“我都在這裏掛了一千多年，放不放開已經不關心了。”看了一眼他的腿說：“你是盼着他當了神仙好爲你長出雙腿吧？”

一句話說到賴明心坎裏，所有委屈都一起湧上心頭，賴明忍不住哭泣起來，一面哭一面說：“我不過是想掙些錢，誰知道竟然會有這麼一個下場……”他哭了半天，卻不聽許仙勸解半句，悻悻地停住不哭，抬頭看許仙已經離開這尊神像，去另一座神像那裏打磨了，賴明恨得牙根癢癢，心中暗罵這傢伙心理陰暗沒有同情心。

他一個人坐着百無聊賴，大聲對許仙喊話：“你把我送上去吧。”

許仙繼續幹活頭也不回地說：“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等法海來接你吧。”

“你他……”賴明張嘴就想罵他媽的，但說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身在懸崖之上，又是個殘疾人，萬一這許仙把自己推下去然後跟法海說是失足落下的，那可不太好。當即停住不說。忽然想起他畫的連環畫，不知道這裏還有沒有，目光四下看着，想要再去欣賞，但這神像四周全是乾乾淨淨的岩石，不見畫像痕跡。敢做於是改口說道：“你畫的關於小鹿的四幅連環畫，我說的對嗎？”

許仙雙腳在石壁上一蹬，身形借力飄過來，一把拉住賴明，賴明頓時站立不穩，身形一陣搖晃，從神像肩膀上掉了下去，被許仙抓在手裏，懸在半空。賴明心中一陣顫抖，難道自己那句話說錯了，趕忙哀求：“饒命啊。”

許仙冷冷地說：“我是要把你送上去。”單臂攀繩，一口氣爬了上去，將賴明放在懸崖邊上，一言不發，又墜落下去，繼續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