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情人》:杜拉斯,多年后她接到电话,是我,他的声音颤抖

她把这个故事说了三遍,是谴责,是忏悔,也是慰藉。最初的故事中,他是那样可笑,愚蠢,胆怯,丑陋。他除了有钱,一无是处。她甚至不想说出他是中国人。他怯生生地张望她,想要她又不敢要她,被她和她的家族嘲笑。他是那么脆弱,好像一拳就会被她那暴躁的哥哥打倒,而她对他毫无同情心。

她那么年轻,美丽,残忍,任性,而他死心塌地爱她。他笨拙地爱她,笨拙地乞求她的爱。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十五岁半,恨家庭,恨母亲和哥哥,恨那些欺骗了她和她的家庭的白人同胞,也恨这个没有四季之分的国土。他是她恨的一切中的一部分,她怎么可能去爱,她又怎么可能接受他的爱?讽刺地是,她越践踏他的尊严,他反而越爱他。以至他沦为她人生中一场滑稽戏的丑角,没有爱。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廉价的故事,贫穷的白人少女和年轻的中国富家子弟,不过是一个出卖肉体换取金钱的常见故事,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生死相许,只有不平等、伤害、羞辱、愤恨。一点也不美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我相信这是真实。他和她之间隔着几大洲的血脉,身为白人的优越感却不得不接受经济劣位的现实,这样的差异才让他们两个的故事发生变成可能,却也注定了不可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后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为什么不把我当成你花钱买来的妓女,如果是这样,她也不会有负罪感,可是他居然对她动真心。她利用他,践踏他,他心甘情愿让她践踏,到后来,她懂得了爱,于是她不得不用一辈子的负罪感补偿他。一直到很多年后,她重新写出这个故事,在故事里她和他真的相爱,她的赎罪才算完成。

后来她把这个故事又讲了一遍。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含混其辞,支离破碎。她写了她十七岁开始憔悴的容颜,写了他与她在湄公河畔的初遇。她再一次写了他的笨拙,他的胆怯,他面对她的家庭的不知所措,面对父亲压力的懦弱退缩,她也许已经发现自己的讲述中不知不觉带上一种怜惜的情。她不敢说出爱。她不确定是爱。她害怕那不是爱。

直到大海将他和她茫茫隔开,她才哭了。她还是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他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直到他消失了,她才发现他,找到他。如果不是这样,永远不会是爱。

这个故事其实是,在很多年后,她接到一个电话,他说,是我。她一下就认出了他,他跟以前一样害怕,害怕一切。他说,我只想听听您的声音,他的声音在颤抖,她猛然听出了那种中国口音。他说,非常奇怪,他对她的情意丝毫没变,说他还爱着她,说他根本不可能不爱她,说他爱她至死不渝。

他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哭声。再后来,她知道他死了。她不相信他会死,她不认为他会死,他永远活在她的故事中。她决定把这个故事再说一遍,事实上,她讲述的是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他和她。而是另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爱他的法国女孩。她又回到了湄公河畔,十五岁的她,戴着男式呢帽,而他望向她的目光,依然那么沉醉痴迷。这一次,她坚定地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场令人目眩的爱情。

人是不愿意承认现实的动物。如果看不清现实,就可以还抱着希望,哪怕痛苦也可以安慰自己值得。有的人终有一天看清现实,有的人却可以把梦做一辈子。到最后,人戏不分。她说自己爱过他。她竟然就真的爱了他,就像真的曾经爱过一样。

我宁可相信,他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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