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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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聚會前反覆告誡自己少喝點酒的黃志強回到家仍醉如泥,他昏沉地坐起,立即落進寂寞裏。妻子胡玉金協議離婚書擺在桌面,他不看也知道是些啥內容。

這是妻子一年內第三次提出。妻子態度強硬,理由充分,無迴旋餘地。其實他知道她是撐起的架子,內心在落淚。兒子車禍喪命,她同車負重傷再無生育能力,就此要離婚,把我黃志強看着什麼人了,我們在一起難道就只爲傳宗接代?十二年感情,十二年的打拼,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在嘣地聲電杆和汽車的碰撞中就煙消雲散了。我們是人呀,我們是人。

妻子總是面朝窗外,眼睛望那棵樹。樹難道有魔力。過去她面總是向着他,臉露出笑。笑和心就這樣敗在了意外和挫折中,他不甘心!

他把事藏着,不讓他人知道。他感覺妻也沒張揚。單個與單個較量就有迴旋。老一輩插手,輿論評擊,壓力會倍漲。他不知道該向妻說些什麼,那些道理和溫柔重複多次,自己都煩了,但那是底線,必須守住。退過底線,活着還有意思嗎?如果她拿起法律武器,硬向離婚方向走,能阻攔她嘛!她不會那麼做,她不敢那麼做,她那些擔憂說得出口嘛。就是出了口,法官會支持她嘛。婚姻法裏哪有這一條!他淡定地閉上眼睛:妻子呀,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呀!

黃志強再次熟悉了相關法律。一絲陽光直射憂愁的平地。事實分居兩年,婚姻的任何一方可以直接訴訟離婚。對了,妻子儘管三次提出協議離婚,但自己下班回來,她都在家裏,煮好飯菜,睡前鋪好臥室的枕頭、毯子、鋪蓋,然後回到另間臥室關門就寢。出事前尤其是年輕時哪離得開,兩個不抱着翻幾番睡不着覺。現在妻子擔心,就是她不怕豁出去了,他不敢也不忍心不顧一切地蠻幹。他很想和妻子平靜地坐在一起,不說話沒關係,身體不遠,氣息相融就夠了。如果冒出的慾火猛騰,燒燬自己事小,傷害了她就罪過了。於是她走了他也不去阻止她。

他不願意去過多地想這事,許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本來就愛做事的他,現在更喜歡幹事了。領導、朋友喜歡他,讚揚他,請他聚會,他從不拒絕,以前請五次,他頂多去三次。現在請一次他去一次,每次去之前就有足夠理由和妻說話,邀請妻一起去,因爲請的人都是妻熟悉的人,而且再三請妻一定隨他到,請柬上寫着,他把朋友請的錄音放給她聽。她娛悅,也痛苦。唯去前參謀丈夫發形,穿什麼衣褲,配什麼樣式顏色的皮鞋,她笑了,自然純淨,就像月光一樣。最初他揹着她去過,後來用車子推着她去,再就牽着她去,現在是肩並着肩一起去了。當然也有再三請她也不去的時候。那次最好的朋友請他們去聚會,品嚐去西藏帶回的犛牛肉。他怎麼說她就是不去。他去摸她的額頭,擔心感冒發燒,她推開他手,臉沉得快下雨,他把請的電話放給她聽,她捂着耳朵,一連串地不聽不聽。她實在不去,又不能武力強迫去。她煩他的軟說硬磨,推他出門,又不是三歲小孩找不到路。

他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她突然大聲道:敢!

他駭坐在椅上。他確實不敢。自己個人前往還有許多託詞可編,她冒火損傷身體不說,氣頭上回她母親家裏,局面就難收拾。

他很久了才知道她不去的爲什麼:妻和幾個女友在草坪散步,蘭珊瑚帶着兒子、女兒在草坪一角的兒童樂園玩耍,大人和兒童的叫聲、笑聲在透明的空氣裏飄蕩,擊中胡玉金的心。

當年胡玉金擊敗呂珊瑚,坐穩黃志強妻子的位置,重要原因之一是身體好。那時胡玉金清楚,呂珊瑚家庭經濟實力和社會人脈關係比她強,就是人乾瘦瘦的,除了皮膚就是骨頭,一個活脫的林黛玉。而她高挑豐滿,能歌善舞,善解人意,一個再版的薜寶釵。事業興旺的黃家看中胡玉金品貌理端,身體健康,傳承香火有望。沒想到呀,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林黛玉現在兒女雙全,當今的薜寶釵喪子體殘。她痛苦得恨不得有條地逢鑽進去,哪還有心思陪丈夫聚會,品嚐啥犛牛肉!

妻子有時沒有理由地埋怨丈夫爲什麼沒有沾花惹草的習氣,他去風塵中快樂,她好受一些。因爲她沒條件滿足他了,他的快樂只有心陪着。有時邪氣在她單純的心田升起,她去找鐵桿姐,要她去找俏妹妹邀請她丈夫耍,不管怎麼耍她都沒意見,就算幫她個忙。

鐵桿姐瞪她一眼:你瘋了,還在考驗丈夫的忠誠,你以爲黃志強除你外就沒有女人。

她緊張起來,立刻又無所謂地說,有就好,有就好,免得我總虧心似的。

鐵桿姐真叫兩個靚妹主動約黃志強耍,喝酒、唱歌、跳舞,游泳…..黃志強就從不說開房。靚妹委屈道:難道我們魅力不夠嗎!鐵桿姐把這些情況告訴胡玉金,她心特高興卻裝出不滿丈夫的樣子:豬腦殼,送上門的菜都不喫,哪是個男人嘛!

鐵桿姐用手指點着她的額頭說:你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黃志強不偷腥,就喜歡你這盤菜。

她把高興深埋着,表面不在乎,小家的事做得更完美。職責繁重的黃志強回到家感到舒服。他在單位主動攬些事做,讓責任和壓力擠走閒暇,避免觸動傷心事。然而像灰塵落在衣服上一樣,傷心的事偏偏要找他。他知道妻爲啥不去品嚐犛牛肉後,默默地坐了半天。呂珊瑚沒錯,妻也沒錯,誰不想家庭和諧生活幸福?錯就錯在該死的意外,如果能避免意外,要我付出再大的犧牲都願意。

福兮禍所兮,禍兮福所伏。現在的禍對真情是檢驗,對婚姻是考驗。困難痛苦中不離開妻,她也會同樣對待我的。但他立即拍了拍自己腦袋,自嘲地道:真會說瞎話呀,現在是妻子要離開你,不是你不要她,她不是寫了三次協議離婚書嗎?

好在第三次協議離婚書後,妻再也沒提及此事,但她提出搬出去住幾天,黃志強虛汗沁滿額頭,表面上若無其事,幾次張口想問明原因,又怕歸落在離婚上,再無迴旋餘地。就笑笑地說,也好也好,只要你感覺怎樣舒心快樂我都支持。

妻搬出去了,她是趁他白天上班搬的。如果丈夫在時搬肯定他會幫手,她知道丈夫是怎樣一個人,就是太知道了,才感到對不起他。那樣的搬,他不落淚,她也會落淚的。或者放聲大哭。十幾年了呀,結婚就住在一起!

他回家感到空蕩蕩的,打開她的衣櫃,裏面還有她很多衣服,希望並沒死去。他終於打聽出她搬到何處去,去做什麼!那晚他高興地去打麻將,手性出奇地好。他請牌友喫火鍋,一個勁地說想喫什麼就點什麼,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喲。當晚他去浴足房作按摩順便作了推油,回到家裏他睡得很香!夢裏幾個靚女要與他肌膚之親,全被他拒絕。因爲他對自己說決不能作出對不起妻的事。妻太好了。

胡玉金搬到偏僻的福利院住,因爲公司在福利院有了擴建工程。她作爲公司副總指導檢查方便。這裏空氣好,沒有尾氣、噪音,眼睛從鋼筋水泥的叢林裏跳了出來,裝進了滿滿青山綠水。更安逸是離家遠了,往日那些家裏的溫馨瑣碎的事想做也無法做了,乾脆閒着時間去參加公益活動,她去過孤寡老人樓,給那些白髮老人送水果,端開水,扶他們到室外曬太陽,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給老人洗腳,一點一下的很認真,老人的臉笑成菊花。她聯想到自己,兒子沒有了,老了來就住福利院吧。碰到紅衣姑娘一樣的年輕人,也像有了女兒一樣。但她很不甘心,醫生說她再有生育能力是奇蹟。奇蹟都是人創造的,十多年前,誰能想到丈夫所在的企業有今天,誰能想到她能到兩千多人的公司當上副總。有人說她和丈夫的成功,靠的是背景人脈,僥倖和運氣,不對,主要靠他們不斷努力和打拼,那些艱辛和磨難除了他們沒人清楚。過去沒聽天由命,現在就更不應該了!她三次把離婚協議書擺在丈夫面前,是把自己放在背水一戰的位置,開闢另一條路,或許對丈夫和她來說是殘忍的,但殘忍處恰恰有高聖潔——丈夫的家族盼望他傳宗接代,她沒有這個能力了,就該把妻子的位置讓給有能力的女人。丈夫對她那麼好,她總不能自私,就想自己。如果當年黃志強沒選擇自己,選擇的是呂珊瑚,也許現在也是兒女成羣了。如果那天不去坐老李開的車,哪會有今天這樣的痛苦和悲傷…….但世上哪有如果,真能如果地從來,不是幸福得一團糟的嗎?有位哲人不是說過,沒有痛苦就沒有幸福,沒有悲傷就沒有高興,沒有裂痕就沒有和諧。治療痛苦和悲傷的良藥在哪裏呢?她這次搬到偏僻的山鄉來,就有冷靜裏尋找良藥的企圖。

她搬出來住,丈夫沒阻攔,連句挽留的話也沒有,她心裏有些不快,十多年的感情喲,怕真的要分手了,她不甘心,但又不得不這樣做。她和丈夫是人,是有意識、有教養、有感覺、有鑑別、從善從上的人。替對方作想,是做人的基礎。她有,丈夫也有!如果丈夫是個自私鬼、色鬼、貪婪鬼就好了,在意外和挫折面前哪還等待她出口,遲怕早就兇相畢露,各走各的人了。如果他是這樣的人,當年會走到一起嗎,又不是遭鬼摸了腦殼。她對着窗外流動的雲彩,思緒起伏不定,有笑也有愁。

(圖片來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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