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遺忘的地方 |

波多黎各一所廢棄學校的教室

2019年夏天，波多黎各酷熱無比，也動盪不安。數千居民肩並肩走上街頭，要求本邦翫忽職守的總督裏卡多·羅塞略和掌控此地經濟大權的聯邦管理董事會一起下臺。

失落感是點燃人們心中怒火的部分因素。離開鼓聲迴盪的遊行現場，沿着街道走下去，穿越蔥鬱的山脈，你會發現這座島嶼正變得空蕩蕩。數十年來，權力橫行、經濟緊縮以及腐敗叢生，現在又加上氣候變化帶來的惡果，引發了大量人口及錢財外流，數百所學校的消失讓這種衰落得到了最具震撼力的展現。

在這些學校裏，可以看到因溼氣侵襲而腐爛的書本和黑板，還有棲身於講桌下的流浪狗。有些房屋成了癮君子與竊賊的安樂窩，還有些空教室被附近的居民改造成馬廄、兔舍和豬圈。即便是仍在運轉的學校，校舍裏也爬滿了黴菌，房屋搖搖欲墜，屋頂破敗不堪。在滿堂皆是學生的校舍後，隱約可見滑坡發生率高卻未做任何防範與保護措施的斜坡。

Carlos Conde Marín學校的體育館在人爲因素和颶風“瑪利亞”的破壞下搖搖欲墜。

損壞大多來自2017年那個災難性的颶風季。當時，颶風“厄瑪”和“瑪利亞”橫掃波多黎各，毀壞了無數處住宅和陳舊的輸電網絡。由於特朗普政府對風暴應對不力，波多黎各停電長達數月，直到後來才僱請了白魚能源公司負責重建電力網。然而，這家總部位於蒙大拿州的小公司資質不夠，且與特朗普政府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電力網重建工作的滯後加重了經濟損失，也使得各地的死亡人數從2650上升至3290。

在中央山脈一所部分損毀的學校裏，我問一名老師是否覺得被美國政府拋棄了，她回答說：“是的，看看這屋頂吧！”在西部城市馬亞圭斯，有一所小學重新開放了先前空置的附屬樓，用以安置附近失去學校的學生。然而在我到訪的第二天，這所學校也被迫關閉了。那一天，距離颶風掃過波多黎各已過去一年多，可學校所在的地區依然停電。

| 經濟惡化，人口外流 |

局面並非是從颶風降臨開始變壞的，只不過，這場災害使醞釀了一個多世紀的社會與經濟問題繼續惡化。其實早在1898年美軍入侵波多黎各時，禍根便已種下，彼時正值美西戰爭期間，波多黎各還是西班牙的一塊殖民地。戰爭開始前，西班牙勉強批准波多黎各實施有限的自治，試圖防範這裏的獨立運動。可“美治”局面的出現，加重了波多黎各的殖民地身份。直到1947年，這裏的人才可以自行選舉總督。如今，他們仍沒有美國總統大選的投票權，在國會中也無表決權。

得益於針對美國本土公司的一系列減稅政策，波多黎各的經濟增長了數十年。華盛頓方面允許當地政府通過發行免稅市政債券的方式來借錢，並以不斷增長的稅收來還債。2006年，隨着最後一項減稅政策的終止，波多黎各的經濟也停止增長，債務纏身的政府卻束手無策。當地領導人開始發行風險更大、可能不受憲法保護的債券。由於承銷這些債券，包括瑞銀集團、花旗集團、高盛、摩根大通和桑坦德銀行等在內的主要出借方後來被多次起訴。2015年，波多黎各尚未償還的債券和無資金準備的養老金合計高達1200億美元，總督被迫宣佈，波多黎各將停止償還債務。

根據時任總統奧巴馬簽署的一份協議，波多黎各獲得了免受追債者起訴的保護。作爲交換，其經濟受到一個金融監管委員會的管控，該委員會由七人組成，在紐約和波多黎各首府聖胡安均設有辦公室。波多黎各的債務並沒有就此免除，金融監管委員會採取了一項嚴格的緊縮措施，且這項措施逐漸變得嚴厲。

隨着情況的惡化，人們離開波多黎各前往美國本土的現象從涓涓細流變爲滔天洪水。亨特學院波多黎各人研究中心提供的數據顯示，從2009年到2017年，波多黎各的人口數量下降了12%，由390萬降至340萬。

| 新官上任，衰敗不止 |

包括兒童在內的人口外流讓波多黎各的學校立馬感受到了壓力。在2017年上臺後不久，羅塞略就讓茱莉亞·凱萊爾接管了本邦脆弱的教育系統。來自費城的凱萊爾是華盛頓一家小型教育諮詢公司的創始人，在爭取政府撥款方面很有一套，就在接到任命前不久，她還與將要任職的波多黎各教育部簽署了一份23.1萬美元的合同。

Ramón Valle Seda小學於2016年被迫關閉後，附近居民將其改造爲馬廄和動物庇護所。

上任後的凱萊爾立即雙管齊下，改革波多黎各的教育系統。在她的推動下，波多黎各創立了半私立的特許學校（政府需要按公立學校的標準向此類學校撥款，但不干涉教學），並設立了教育代金券，用以資助學生讀私立學校。與此同時，她關閉了數百所仍在運轉的公立學校。

Theodore Roosevelt學校是馬亞圭斯的首所美式高中，在2018年關閉後被改造成庫房。

Ramón Torres Rivera學校的多間教室仍是兩年前颶風“瑪利亞”肆虐後的破敗模樣，一棟房子（左）連屋頂也不見了。

2019年3月，雖然已經復課，但Manuel A. Barreto學校依舊沒電。因授課老師缺席，圖中這個小女孩正在等待父母把她接回家。

波多黎各教師協會是對凱萊爾恨意最深的冤家對頭，該協會稱，到2016—2017學年結束時，凱萊爾已經關閉了183所學校。不久之後颶風橫掃波多黎各，無數住宅遭水淹，食物腐爛，全島因停電漆黑一片，數百萬人要在去與留之間作選擇。

2017年那場風暴過後幾周，我與一位當地女子坐在一間沒有電的客廳裏。當時，她已下定決心離開這所房子，離開她深愛的社區，前往美國北卡羅來納州。“我有兩個學齡孩子，可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學。”她抹着眼淚說，“我首先考慮的是不耽誤孩子上學，給孩子更好的生活條件。所以，雖然我愛我的家鄉，可我必須離開。”

據估計，那場風暴過後，逾16萬波多黎各人（約佔總人口的5%）離開了故土。凱萊爾則趁此機會進一步壓縮學校數量：災害發生時，全波多黎各約有1100所公立學校，在那之後有250多所再也沒有復課，這些被棄置的學校多爲小學或中學。一些留下來的孩子從此被迫長途跋涉去上學，有時還得走險象環生的山路。波多黎各教育部曾得到聯邦的承諾，會有5.89億美元的救助款用於重建受損學校。但截至2019年3月，該部只收到這筆承諾款項的4%，剩餘款項將在2020年4月期滿失效。美國教育部的一名督察長髮現，凱萊爾領導的波多黎各教育部對於“欺詐、浪費和濫用”缺乏有效管控。來自學生家長和教師協會的強烈反對最終迫使凱萊爾於2019年4月辭職。三個月後，她在華盛頓遭聯邦調查局（FBI）逮捕，並被指控陰謀操控合同，將業務攬給其在另一家諮詢公司的合夥人。

凱萊爾的腐敗行爲和她留下的爛攤子讓人們義憤填膺，也加劇了2019年8月要求羅塞略下臺的抗議運動，這可能重塑波多黎各與美國其他地區的關係。

雖地處美國外圍，有着自己獨特的歷史與文化，但波多黎各在很多方面都是21世紀美國的代表。忽略其熱帶氣候和語言，你在這裏會看到遍地的快餐店、州際公路範兒的道路和門庭日漸冷落的街邊小店，也能感受到不復存在的工作機會——這一點像極了美國中西部。與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相似，在波多黎各法哈多城，很多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討生活。

在這座島嶼，學校裏每一間空教室都反映了處於弱勢的孩子、陷入困境的家庭以及遭受冷落的教職員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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