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跟我淵源頗深,我和他不僅是同學,還編過他七八篇作品,被文中飛揚的詩性和典雅的文字所迷醉。讀了他的長篇小說《老實街》,我忽覺又見到了一個厚積薄發、筆力強健的王方晨。

成書之前,這些短篇均發在全國重要文學期刊上,我最喜歡的是《大馬士革剃刀》。不少人以爲這是一篇偵探故事。虐貓者誰?細讀之,都知道是左門鼻。我卻爲文中瀰漫的情緒而感傷。作者想要表達的是老人的孤獨,是人與人之間那把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比較”之刀。陳玉伋的熱鬧得意更襯托出左門鼻的落寞失落,所以他必須用相依爲命的貓,用貴重的剃刀一步步地逼走陳玉伋。不心愛,不貴重,焉能給陳玉伋心裏造成極大的壓力?焉能讓老實街的人們,信服是陳玉伋所爲?人性的深暗顯現。讓我難過的是左門鼻好似勝利了,可他的勝利仍是被陳玉伋的女兒一語擊穿。

還有老花頭,一個行蹤不定的說媒老頭。他給編竹匠的女兒說媒,說得體貼而入微。老實街被拆,他第一個簽了字。看似令人不齒,半夜卻一個人走到一片廢墟的衚衕,蜷縮在編竹匠女兒遺棄的大竹椅裏,讓我們想到他給編竹匠女兒說媒的動機,還有內心那不易爲人所知的祕密。

編竹匠女兒鵝的形象,刷新了我的閱讀感覺。她如老實街上的野花,極盡絢爛,肆意綻放,一掃多數作家筆下,女性爲情所累的形象。生了私生子,老街的人們並未鄙棄她,而是用一個古老的傳說——踐石而娠,爲她解圍。

全書人物是立體的、豐饒的。鵝需要的一張牀,老花頭隱性的情感之花,阿基米德兄弟的隱身避世,我想,放在一條古老的街上,更有其豐富的所指。王方晨的小說,故事密碼多,線頭密佈、不時閃現,稍不留意,就會錯過。有時可能是一把鑰匙,一盤菜,一片葉子甚至一朵花的叫法,器物,手藝,巧妙地給我們展示了那條街的紋理及人物獨特的個性。比如剃刀,竟有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名字:大馬士革。比如阿基米德。王方晨看似站在一條街上,其實他的視野並不侷限,目光投向更加豐富的大千世界。他把一條古老的街巷置於時代,置於浩浩宇宙中去考量,去體察。

好小說不是寫出來的,是嘔心經營出來的,是作者站在內心的制高點上,把自我深深地投放進去,細察衆生萬物,展現人性、道德之間的糾纏,方顯生命之複雜和幽微。

千佛山、大明湖、滌心泉等地名,使小說的地域感明顯。唐二海醬菜、文升園的蒲菜奶湯、古盛村的銀絲捲……地方風味撲面而來。作者眼觀芸芸衆生,體恤世情人心。老實街,舊軍門巷,鞭指巷上的張宅、穆宅、狀元第,匯泉樓、燕喜堂、心佛齋、厚得福等飯莊,使小說在現世中又平添一分古意。湯湯水水,油鹽醬醋的世情撲面而來。

作家行文,最忌死板,王方晨的小說如紫藤怒放,燦爛於院牆一角,好似雲山崩落。牆外觀看,時有風中搖曳的隱約丰姿。

納博科夫看了《安娜·卡列尼娜》,曾畫過當時俄羅斯莫斯科到聖彼得堡火車車廂圖,我也好想畫出王方晨老實街的圖來,可嘆非畫家,筆力不逮。寫到這裏,沒來由地忽想起同學時,我們在魯院荷塘邊散步,王方晨穿着一條深藍色牛仔褲,他再三強調,這是第一次穿。那時,是2015年11月,銀杏葉鋪了一地,燦如黃金。

《老實街》不正是王方晨寫作之路上的銀葉大道嗎?

評論家謝有順說:“一條自成一格的老街,一座真實、客觀的北方大城,濃縮着中國倫理和文化基因的老街上,王方晨力圖寫出這個道德小世界的解體,碎裂,並由此發現當代都市的情感密碼,寄寓時代變遷下的精神鄉愁。”我深以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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