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朱煒

責任編輯 | 王曉

出品 | Vista看天下微雜誌

11月2日，一個名爲王玉芬的中國女人在紐約皇后區的刑事法庭受審。她是法拉盛一家月子中心的月嫂，在工作期間，將刀刺向了兩個大人和三個嬰兒。

而在此前的10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表示有意簽署總統行政令，取消“出生地公民權”。換言之，以後，即使是在美國出生的寶寶，也未必可以成爲美國人。一言既出，引起軒然大波。

兩件事冥冥之中似有關聯。一方面，它們都是“生育旅遊”熱潮的產物——美國的“出生地公民權”吸引着外國人費盡心思赴美生子，其中不乏中國人；而這些人到美國後，極有可能成爲王玉芬及她所在的月子行業的客戶。另一方面，它們或許又都在這股熱潮上潑了把冷水——特朗普的打算若成真，美國將失去它在生育一事上對外國人最大的誘惑力；而王玉芬傷人事件所暴露出的行業混亂，也讓有意赴美的準媽媽們三思而行。

若不是那一夜被突如其來的瘋狂攫住了心智，王玉芬（音）此時定待在紐約法拉盛161街的月子中心裏。那是幢三層高的磚砌小樓，白色金屬格子的陽臺上，時不時會有腆着大肚子的女人慵懶地向下張望。她們在小樓裏待產。人最多的時候，六個屋子都住滿孕婦。而王玉芬和另一個同事，是照顧她們的月嫂。她每天上12個小時夜班，睡眠不足4個小時，整個人像是繃緊的弦。

直到那天夜裏，絃斷了。

9月21日凌晨3點40分，她拿起刀，刺向兩個大人和搖籃中3名熟睡的嬰兒，然後調轉刀鋒，朝着自己的脖子和手腕割去。

沒有人因此死去。但王玉芬隨即被捕。走上警車時，她的臉上毫無表情。等待法庭宣判，意味着她終於可以休息了。

王玉芬和她的一個孫女。9月21日凌晨3點40分，她刺傷了兩個大人和3個嬰兒。（網絡圖）

“我當時以爲嬰兒都是狼”

王玉芬工作的月子中心有個好聽的名字——美寶。既有“美麗寶寶”的寓意，也象徵着住在那裏的新生兒都是美國公民。

它的客戶中，有來自中國的準媽媽，也有美國本地的“新晉人母”。前者在月子中心的幫助下來到美國，誕下呱呱墜地就自動獲得美國護照的寶寶，然後和後者一道坐月子。

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瞭解到，在美寶坐月子，若是按產前兩個月、產後一個月計算的話，食宿、醫院、交通，林林總總加起來，至少需要20萬人民幣；另一家同在法拉盛、名爲“喜寶”的月子中心收費也相差無幾。

即便收費高昂，也還是不斷有客人湧入月子中心。它們有的和美寶一樣是獨棟小樓，有的是藏在住宅樓中的套房。法拉盛的一位居民表示，經常看到孕婦從高級轎車中走出，接着消失在某一扇門後。不遠處的星條旗高高飄揚。

可這樣的繁華，和52歲的王玉芬從來都沒有關係。王玉芬是福建長樂人，2010年，丈夫彼得獲得工作簽證，帶着她和兩個成年的兒子前往紐約。來自福建的移民是紐約最大的華人羣體，人口有50萬之多。王玉芬一家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灰頭土臉，他們的到來只是爲那個龐大的六位數添了個不起眼的零頭，無法得到多少同鄉勢力的庇廕。

但他們很快紮下根：丈夫和兒子進入餐館打工；王玉芬則做起家政保潔、照顧孩子的工作。

9月21日，紐約當地的政界人士在美寶月子中心外，對媒體做情況說明。（網絡圖）

兩年後，王玉芬進入了美寶月子中心。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在採訪中得知，美寶的負責人高美英（音），也是福建人。

自此，王玉芬終於有了份長期工作。可她沒想到，生活正張開血盆大口——丈夫彼得有腿疼的毛病，工作起來很困難，養家餬口的重任，漸漸落在了王玉芬身上；與此同時，兒子們也陸續有了自己的孩子。於是，這個50多歲的女人夜裏在月子中心看護別人的孩子，白天回到家中，還要照顧3個幼小的孫輩。

此前，在穀雨影像的報道中，一位在美國工作8年的東北月嫂如是回憶她過往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和月子中心裏的其他幫工只能住車庫，晚上打地鋪，早上五六點起牀做早餐，兩個廚師忙100人的餐點，一直要忙活到晚上10點才能歇息。由於長期站立，她雙腿血管暴起，靜脈曲張嚴重。最後實在支持不下去，求老闆換作純帶孩子的工作，但一上來就碰上一對早產的雙胞胎，連續20天都沒閤眼好好休息過。

這樣的工作強度，讓領教過新生兒厲害的佩欣（化名）感到不可思議。她去年在加州順產生下兒子，請過一位月嫂。佩欣告訴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照顧嬰兒是場“硬仗”，拍嗝、夜奶，所有差事都由月嫂負責。除此之外，她們還得給產婦做專門的月子餐，熬生化湯（一種中藥湯劑），準備補品。這還沒算上超強的心理壓力——產婦的荷爾蒙水平在分娩後降低，情緒起伏非常大。若再是位新手媽媽，情況會更加複雜：她們一方面爲不能親自照顧孩子自責，一方面又擔心別人不會盡心盡力，很容易與月嫂產生矛盾。而作爲服務業人員，月嫂不能和客人頂嘴，只能把委屈默默地嚥下去。

“這是個致鬱的工作，是它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佩欣感慨。

月嫂是一份職責重大的工作。（網絡圖）

而這份鬱結，在異國他鄉更是被無限放大。在這裏，除去做月嫂，王玉芬幾乎沒有其他選擇。和那些生活困頓，指望能在美國重新開始的中年務工女性一樣，她受教育程度不高，沒什麼專業技能，但在家務事和帶小孩方面經驗豐富。於是，她，以及成千上萬的“阿姨”，都聚集在了那個名爲“家政服務”的窪地裏，散落在各個家庭和職業中心。

由於丈夫的病痛，王玉芬幾乎成了家裏唯一的“壯勞力”。而行之將至的衰老，則爲她黯淡的生活再蒙上一層陰霾——如今，月子中心更願意要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年輕月嫂。她們和年輕的媽媽們沒有年齡隔閡，對未來的生活，也總是充滿了樂觀和希望。

對未來的希望，王玉芬已經不剩多少。5年多的繁重工作早已讓她身體僵硬、眼神空洞、疲憊不堪，看不到頭的夜班更令她無法忍受。今年6月，她開始在另一個月子中心工作，這意味着她總算可以上白班了。36歲的母親Jane對這個一臉疲態的月嫂印象深刻。她看到王玉芬趁着嬰兒睡覺的時候在沙發上補覺，餵奶時催嬰兒快點喝，還對換尿布的工作抱怨不停，“看上去很累”。

幾天後，王玉芬被新僱主辭退了。她回到美寶月子中心，重新上起了夜班。

揮出那瘋狂的一刀前，王玉芬已經連續上了多天夜班。經年累月的熬夜帶來的黑眼圈，盤踞在她鬆弛的眼袋上，像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家人沒有注意到這個信號，儘管他們發現，她日益憔悴，難以集中注意力，總是忘帶鑰匙和手機。她也曾告訴丈夫，她的人生毫無意義，她想死。可是家人只當她是因爲失眠。

10月3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表示有意簽署總統行政令，取消“出生地公民權”。（網絡圖）

出事那天，王玉芬去開了安眠藥和鎮定劑，她本打算休息兩個星期。可美寶的老闆打來電話，要她回去工作。王玉芬的丈夫回憶，二人最後一次見面是20日晚間8時左右，“當時她準備從家中離開去上班”，沒什麼異常。次日鄰居看到網上關於月子中心的兇案新聞，“剛開始沒有留意，等到警方公佈了姓名才聯繫到一起”。

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裏是什麼扯斷了王玉芬緊繃已久的神經，讓這個不堪生活重負的女人把刀刺向了比她更無助的嬰兒——其中的一個孩子出生僅13天。前者刺傷了兩名女嬰的肚子，割裂了第3名女嬰的耳朵、下巴和嘴脣，刺傷了一位嬰兒父親的腿部，還對着一個女同事刺了8刀。然後，她跑進地下室，企圖割腕自殺。

“我當時以爲那些嬰兒都是狼。”事後接受《每日新聞》的採訪時，監獄中的王玉芬如此解釋自己的動機。

“灰色的公開祕密”

直到警車駛進法拉盛，那裏的居民才確定，這棟經常有大肚子女人進出的房子真的是一家月子中心。曾經有鄰居提出過投訴，懷疑那兒在做酒店生意。城市建築檢查員3次前來查看情況，3次都被拒絕進入。最終投訴自動關閉，不了了之。

在紐約和新澤西地區，這種位於私人住宅和公寓的月子中心有40多家，幾乎一半都在法拉盛。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從當地職業中介機構瞭解到，高美英和美寶的另一位創始人林雪心（音）從事這門生意已近10年，出事的那棟屋子當年被兩人以150萬美元買下，2016年才投入使用。

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規定：“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爲合衆國和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網絡圖）

在美國，“月子中心”是一個被生造出來的概念。畢竟，一個月不出門、不吹風、需要特殊照顧，對美國人來說，簡直聞所未聞，當地更談不上有什麼相關法律來規範這個行業。月子中心因而成爲了一個“灰色的公開祕密”。

程先生告訴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他和妻子考慮過在美寶坐月子，春天還去實地看過兩次。當時，他們要求看經營執照，老闆僅送來一份普通的商業經營執照和一份孕婦營養方面的證書。這實際上是打了一個擦邊球——由於嬰兒母親在場，月子中心無需具備日託中心的資格；因爲提供的是中式營養看護，它們也不需要醫療執照。

“這類機構沒有一個真正的分類，他們利用這一點申請一般營業執照，並且在客戶面前假裝這種執照是沒有問題的。”“王玉芬事件”發生後，皇后區民主黨衆議員金兌錫說。

最終，程先生夫婦沒有選擇美寶月子中心，覺得“那裏的空氣不好”；另一個媽媽則迅速填補了空缺。

準媽媽們要麼是聽朋友介紹，要麼是被網上的廣告吸引而來——這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月子中心沒法大張旗鼓地打廣告，只能在一些資訊網站上自我推介。

通過一份名爲“紐約月子中心前十名”的榜單及相關公開信息，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聯繫了包括美寶在內的幾家排名靠前的月子中心。相關負責人介紹，月子中心提供的服務大同小異：有的僅提供住宿，價格3000美元起步；有的則提供一條龍服務，從接機到食宿，從聯繫醫生到預約醫院，還有司機接送、翻譯陪同，無所不包，至少要20多萬人民幣。

美國的華人圈裏，臺式坐月子最喫香。圖爲一套典型的臺式月子餐。（網絡圖）

即便對中產家庭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柳方（化名）和妻子當初就是因爲考慮到這一點，決定全程自己來。2014年和2016年，他們兩次趕赴洛杉磯，生下了兩個孩子。說起月子中心，他表示，它們良莠不齊，“太亂了”。

佩欣對此深有同感。她有個在南加州開月子中心的臺灣朋友——在美國的華人圈裏，“臺式月子”非常流行——給她透露了不少內幕。據後者介紹，月子中心的水平參差不齊，單月子餐一項就有很大水分。比如，美國的鱈魚有的產自智利，有的來自阿拉斯加，前者的價格比後者高30%，但很多月子中心只會給產後媽媽提供阿拉斯加的便宜鱈魚。比如，在美國生孩子，得先聯繫醫生，再根據醫生的合作單位選擇醫院，這就給一些不良醫生提供了操作空間——他們會和月子中心合作，提供抽成，有些月子中心就會把這樣的醫生推薦給客戶，賺“黑心錢”。再比如，一些月子中心招人時的唯一要求就是會照顧小孩，可即使是這一項很多月嫂也並不符合——2017年初，洛杉磯的一位月嫂就因抱小孩的姿勢不對，導致一名剛出生的嬰兒頭部受傷。

在魚龍混雜的“坐月子圈”，法拉盛位於鄙視鏈下端。紐約的高檔月子中心往往開在新澤西和長島郊區；洛杉磯、聖地亞哥等海濱度假城市則是更爲常見的選擇。在長島擁有高檔月子中心的高女士對法拉盛那些遮遮掩掩的小月子中心不屑一顧。十多年前，她也是“混跡”法拉盛的一員，當時，她試圖說服其他月子中心的所有者加入一個行業協會，實現自我監管。

可所有者們都不同意。

大多數赴美生子的準媽媽都有同一個目的：讓孩子擁有美國身份。（網絡圖）

不同意的原因或許在於，“做得不夠”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面對詢問，好幾家月子中心的負責人都拍着胸脯，稱自家月嫂“有資質”。但據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瞭解，沒有坐月子傳統的美國並沒有“月嫂資格證”一說，護理資格證又極難取得；另一家自稱中美直營、美國起家的國內月子中心則遲疑地表示，他們的月嫂擁有“國內的護理資格”。

而在這次事件中，被王玉芬刺傷的那位女同事，今年5月剛因在一家按摩店從事色情推銷工作被捕。王玉芬的家人稱，在美寶月子中心，員工們的工資從來不入賬，儘管她的日薪只有不到100美元——低於紐約最低工資水平。

聽到這個數字，佩欣很驚訝。她當初付給月嫂的價格是28天6000美元，這還不算小費。

“我希望我沒犯下這樣的錯誤，能做個好人”

月嫂Amy（化名）在美國待了17年。剛去的時候，月子中心不多，整個洛杉磯只有零星兩三家，服務對象以當地華人爲主。她先在月子中心幹了幾年，然後自立門戶。這些年，她接觸的家庭中，有人是衝着先進的醫療水平，有人是爲了日後移民。但所有人的目的列表裏，有一條總是相同的：給孩子“掙”個美國身份。

這一行爲是合法的。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規定：“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爲合衆國和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

於是，爲了理想中的美好前程，很多準媽媽在預產期前兩個月趕往美國（許多航空公司規定，孕期超過8個月者不能坐飛機），坐完月子後，再帶着持有美國護照的寶寶回國。她們被月子中心的美好承諾打動，卻難以預料其中有着怎樣的麻煩和風險。

2015年3月初，美國聯邦執法機構對南加州27家月子中心進行突擊調查。（網絡圖）

2015年，移民執法部門曾突襲洛杉磯的月子中心。“昆明媽媽”（化名）永遠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天是3月3日，距離她生下女兒還不到一個月。一大早，國土安全調查局的人就來了，向她和其他人詢問月子中心的問題。他們想要搞清楚的是月子中心有沒有偷稅漏稅，有沒有洗黑錢，有沒有教唆客戶撒謊，欺騙政府、欺騙海關。當然，這些罪名即使鑿實也與媽媽們無關，只是她們回國的行程因此被耽擱了好多天。

而這一次，在王玉芬舉起的菜刀後，情況變得更加危急。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月子中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在國內本無交集的兩類人聚集在一塊。一邊，是不堪重負、勉力支持的月嫂；一邊，是出身中產、殫精竭慮的父母和熟睡中尚不知危險來臨的嬰兒。在紐約法拉盛街角的那棟三層小樓裏，至少在寒光閃過的一刻，誰都談不上尊嚴。

“我希望能贖罪，如果時間能倒流，我希望我沒犯下這樣的錯誤，能做個好人。”接受《每日新聞》採訪時，王玉芬懺悔道。而眼下，她只想回家，“照顧我們的孫女，這樣我的兒子和兒媳就有時間出去工作了。”

可惜，錯誤已經鑄成。10月19日上午，王玉芬傷人案在紐約皇后區刑事法庭開庭，律師決定爲王玉芬做精神障礙辯護，稱她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法庭同意了精神鑑定的要求。11月2日，大陪審團經過投票，決定起訴王玉芬，她被指控4項二級企圖謀殺罪、1項四級非法持有武器罪、1項二級攻擊罪和4項一級攻擊罪，共計10項罪名。

法庭上的王玉芬身穿黃色囚服，扎着馬尾辮，表情木訥。她沒戴手銬，左手扎着白色繃帶，下面藏着自殺未遂的傷口。據代理律師說，哪怕在獄中，她也沒放棄過自殺這一想法——她撞牆，還試圖咬掉自己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