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抱石皴的出現,是基於傅抱石對中國美術史長期認真研究、對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之上,也基於他對各類傳統筆法的學習之上,然後在重慶金剛坡時期,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結果。13年後,傅抱石在重慶的金剛坡下,繪製的這幅《蜀山圖》軸,則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我認爲中國畫需要快快地輸入溫暖,使僵硬的東西先漸漸恢復它的知覺,再圖變更它的一切。”

1942年9月,傅抱石在戰時的陪都重慶舉辦了平生第三次個展,前兩次分別於1935年、1936年在東京和南昌舉辦。爲這次個展,他寫了一篇長文——《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儘快爲中國畫輸入“溫暖”的觀點,便是出自他這篇自序。

傅抱石在行文中顯得謙虛謹慎,他幾次提到自己是“一個正在虔誠探求的人”,但對中國繪畫在題材和技法諸方面的變革,卻是態度堅決而執着。

對於這種變革,傅先生的態度是在充分學習前人、適應新時代審美需求基礎上的謹慎改良,而不是全盤拋棄過去文人畫傳統精髓,毫無章法的憑空“創造”。他指出,這種變革是必須寄託於“線”和“墨”之上,因爲傳統繪畫的“線”與“墨”源自中國的書法,這是中國文化之根本。

傅老提出爲中國畫添加的“溫暖”,便是指需要讓畫“動”起來。也即是要爲畫面賦予其生命力,這也暗合了傳統繪畫原本的六法準則,其一便爲“氣韻生動”。

正是在重慶金剛坡這段時間的藝術創作中,他找到了自己的藝術語言,獨創了所謂的“抱石皴”,充分利用不同的筆墨對比,極力讓畫面“動”起來,形成自己特有的山水畫風格。

壹 從水木清華之居到巴山夜雨

傅抱石的金剛坡時期,具體是指其於1939年4月至1946年10月這段寓居於重慶的創作階段,其居所具體位置爲如今的重慶市沙坪壩區、西永街道香蕉園村9社、龍潭壪44號的岑家大院。(有關介紹可參見本號文章:《不負巴山蜀水情:傅抱石重慶金剛坡下的杜甫情節》)

對於傅抱石“抱石皴”的形成過程,大體可按1942年重慶壬午畫展作爲區分,此前爲散鋒筆法與“抱石皴”的醞釀期,此後的蜀中四年,則是“抱石皴”的成熟期。爲了解傅抱石這種探索、變革的創作之路,以及前後風格差異,我們可先來欣賞他早年所作的這幅《水木清華之居》圖。


該圖著錄於《傅抱石全集——第一卷——1925—1945年》。尺寸爲縱135.2釐米、橫54釐米。款識:水木清華之居。壬申大暑,薄遊金陵,長夏無事,寫此遣興。抱石。

據款識可知,該圖是1932年在南京所寫。這一年,29歲的傅抱石已獲得江西省政府資助,以考察和改良景德鎮瓷器的名義公派赴日留學,此圖應作於赴日之前。

這幅作品構圖嚴謹、用筆靈活,渲染也很成熟。可以看出他對從米芾、董其昌到石濤,以及明清各家的模仿學習痕跡,在對山石的塑造上用了披麻皴一類的線條以及大量幹筆苔點,中段的雲霧處理用了留白的方式。



傅抱石 水木清華之居圖細部2

儘管法度嚴謹,但畫面卻稍顯呆板缺少意蘊,比如山中的瀑布和雲霧,似乎是爲了迎合某種固定的程式,實際上並未與整座山、整幅景觀結合在一起,略有造作。由此圖可觀,此時的傅抱石,尚未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正是從古人的作品中尋找自己的階段。

13年後,傅抱石在重慶的金剛坡下,繪製的這幅《蜀山圖》軸,則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雖然同樣是上不留天的中、近景式構圖,但後者山體的氣魄以及雲霧給人的震撼印象,是前者那種按照程序堆積出來的山體、坡石雲霧所難以企及。


這幅《蜀山圖》軸爲傅抱石夫人羅時慧捐贈故宮博物院。尺幅爲縱57.2釐米,橫44.8釐米。畫面右上自題:“乙酉秋七月,傅抱石重慶西郊。”鈐“傅抱石印”白文方印、“抱石齋”朱文方印。

與《水木清華之居》相比,這種變化首先是關照對象與題材發生了改變——由憑空想象的山,變成了真山實水。

正如傅老所言,在沒有入川之前,對於蜀山煙籠霧鎖、蒼茫雄奇的感受,在“沉湎於東南的人胸中所沒有所不敢有的”。

在另一幅《巴山夜雨》的題識中,傅抱石就曾描述過重慶金剛坡的雨,那時連續數十天淋雨,“矮屋淅瀝”,讓他倍添旅人之感。相比東南地區的丘陵山峯,蜀山更險、奇,而且多霧、多雨,在雨霧與陽光之間,陰晴變換無窮,金剛坡附近的山景,便集蒼茫、雄奇、溼潤、清秀、齊偉爲一體,姿態萬千。



傅抱石《蜀山圖》細部2


1945年所作的這幅《蜀山圖》便表現了這樣的一座蒼茫的蜀山,山峯聳立,似乎剛下過一陣大雨,在山頂和山腰間,露出一些雨後的晴朗,山腳之下卻濃霧瀰漫。畫面右下角,一位策杖留須的人,似乎正在與這山對話,他顯得渺小,卻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出現,更增加了畫面的“動”——我們似乎和他一樣,感受到這山間的風雨和雲霧一直在無窮盡、無休止地變化着。

同樣,在1945年所作的這幅《林泉高寄圖》中,也能充分感受到這種“動”。觀衆的視線從山頂而下,穿越山中的雲霧,順着山間幾條奔騰傾瀉而下瀑布,來到山腳下的小亭。似乎能夠與亭中的幾位高士一起,感受到這幾條瀑布的轟鳴,以及谷底的山風。


該圖題識:予己卯入蜀,庚辰十一月二十一日生長女益珊,今日適五週年,已能對楮抉移而不違予意,可喜也!乙酉重慶金剛坡下山齋,新喻傅抱石並記。

該幅尺寸爲縱113.5釐米,橫66.5釐米。曾於中國嘉德2011年秋拍,以3737.5萬元成交。




傅抱石《林泉高寄圖》細部3

貳 抱石皴的特點簡析

面對這樣的巴山蜀水,傅抱石開始嘗試用大筆觸渲染,用大面積濃淡變化的墨色與花青、淡綠相互融合來表現這類山體,傳遞出一種舒暢、痛快、淋漓的審美感受——這便是“抱石皴”特有的魅力。

作於1943年的這幅《巴山夜雨》便是其中的佳作。該圖爲立軸,設色紙本。題識:“予旅蜀將五載,寄居西郊金剛坡下,邇來兼旬淋雨,矮屋淅瀝,益增旅人之感。昨夜與時慧縱談抗戰後流徙之跡,因商量營此圖爲紀念。”

該圖作於1943年,尺寸爲縱105.5釐米,橫60釐米。同樣於中國嘉德2011年秋拍中以3220萬元成交。


正因爲傅抱石對傳統的深入研究和摹寫,纔有了獨特的“抱石皴”。

那麼什麼是抱石皴呢?

我們先了從傅老家人的回憶中,看看當時其作畫的一些場景。

據傅二石先生回憶:“父親作畫時全神貫注,用大筆在紙上從橫馳騁,須臾間滿紙菸雲。由於渲染時水用得多,整個畫面溼漉漉的,需要趕緊放在火盆上烤,烤到半乾在放到桌上進一步加工。”

他還說:“金剛坡時期父親的作品潑辣厚重,作畫時用墨特別多,磨墨便成了一大任務。通常這個人物由我母親來承擔,我與小石兄弟倆也常被‘抓差’。”

傅老三女兒傅益瑤也曾撰文回憶:“父親畫大畫用墨特多,有時來不及磨墨,母親就上前助力,戲稱自己爲“磨墨婦”。

從二石先生和傅益瑤女士的描述,我們知道傅老作畫的幾個特點:一是用大筆,二是用大量的溼筆渲染畫面。傅二石對於用大筆作山水畫更有心得,他曾說:筆越大,要求使用者的功夫和魄力亦越大;而紙越小,畫中天地則不能小。

傅老另一女兒傅益璇在回憶文章中,更細緻地描繪了其創作過程,“我見過父親畫在風中飄逸的柳條,他緊抿着嘴,幾乎是閉着氣,用手在紙上輕輕摩挲着,雙眼極其有神地專注着。然後突然下筆,速度極快,有一種驚人的爆發力。”她寫道:“而在這告訴的線條運行中,粗、細、剛、柔、起、止、停、頓,無一不在掌握之中。畫人物臉部,雖然精細,線條的速度也是極快的,在短短的一根細線裏,傾注了無比的心力。畫潑墨淋漓的大山大水,更是集中全身之力,振臂揮灑。下筆速度之快,大有迅雷不及掩耳、橫掃千軍之勢。”

從益璇的描繪中,我們可以梳理下傅老在山水畫創作中的特點:講究意在筆先、先是仔細構思,然後集中精力、迅猛用筆。



《巴山夜雨》細部3

具體到山水畫創作過程,首先是用不同乾溼筆墨,皴出山景的整體佈局、塑造出大塊面的山石結構和肌理,然後再用濃淡不同的墨、彩渲染出陰陽向背,最後細心收拾,確定人物位置,畫出點景人物、亭臺樓閣。

在筆法方面,傅抱石打破了傳統中鋒正宗論的束縛,用散鋒揮掃,他還專門使用過一種減去筆芯的“開鋒”毛筆。若是普通毛筆,作畫行筆時,先向下用力按壓,讓筆肚與筆根與畫面接觸後,扭轉筆桿,筆鋒自然散開。這種創新的筆法,打破了“骨法用筆”的傳統,用筆自由靈動,可以直接對山體、岩石、樹木進行塑造,省去傳統勾染皴擦點的步驟。

所謂抱石皴,也就是使用這種散鋒筆法,將傳統山水畫中的皴法綜合轉換的結果。

傳統繪畫中的各類“皴法”大多是用各種線條表現山體、岩石、樹木的質地與肌理,這類皴法肇始於北方和東南,那些山體岩石多裸露,但對於蜀山這類植被茂密、雨霧瀰漫的山體該如何表現,傅抱石所做的這類探索便是從傳統皴法中加入了對顏色、光影和虛實的表現方式,打破了筆墨約束。

抱石皴的出現,是基於傅抱石對中國美術史長期認真研究、對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之上,也基於他對各類傳統筆法的學習之上,然後在重慶金剛坡時期,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結果。

傅抱石一生中大約寫了150餘篇(本)的美術論著,達200多萬字。畫了兩千多張國畫。這些具有抱石皴風格作品中,沒有傳統的線條與皴法,雖然他放棄了“線”的表現形式,卻堅持了內在的傳統文人畫精神。

本文部分參考文獻:

1,《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

2,《我的父親傅抱石》傅益璇

3,《傅抱石美術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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