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吳宏鑫

(控制理論與控制工程專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研究員,主要從事航天和工業領域的自適應控制和智能控制理論與應用研究)

被講述人:楊嘉墀

(著名航天科技專家、儀器儀表與自動化專家、我國自動檢測學奠基者,中國科學院院士,“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863”計劃提出人之一)

1965年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到中科院自動化研究所。

1968年所裏進行調整,我就成了航天502所(北京控制工程研究所)的一名工作人員。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和楊嘉墀先生都被隔離審查。那時候,他是航天502所的副所長,我是所裏一般工作人員。

本來我和楊先生兩人互不相識,因爲關在一個屋子,我們就成了朋友,那也是我這一生的轉折點。

審查室中的人生轉折

“文革”時期我們的工作都被中斷,每天就待在隔離審查室。當時我非常惱火,把我抓起來,實在是不服氣,就經常在房間裏發牢騷。

楊先生卻一句話不說。他就坐在我前面,看書、寫東西,我們兩個人各做各的。有人叫,我們就出去接受審查。

後來我才知道,除了寫檢查、做交代,這期間楊先生竟然一直堅持做衛星控制方案。爲了不讓別人發現,他把手稿放在抽屜裏。

有一天,我又開始發牢騷。

楊先生就問我:“你究竟有沒有問題?”我說我當然沒有問題。

楊先生說:“沒有問題,你就該幹嗎幹嗎去。不給你平反,你就什麼都不幹?十年以後,給你平反又怎樣?你這十年都耽誤了。”

從那以後,我也不吵了。不讓我繼續工作,我就開始學習。

學英語、日語,學現代控制理論、計算機控制這些專業課,這些都是當時大學裏沒學過的東西。

這是我跟楊先生學到的,如何在逆境中自處。

轉行坐冷板凳

1978年平反以後,我本應該回到衛星方案總體組,繼續研究衛星控制方案。

楊先生則建議我不要再回去,讓我轉到航天器自適應控制這一塊。當時我也不懂,還專門跑到上海去,請上海師範大學的王家聲老師給我講了一下。

回京後,我向楊先生彙報。我問楊先生,“這個東西現在有用嗎?”

他和我說:“現在沒有,但未來一定會有用”。“你要想好了,若要幹,至少要準備坐十年冷板凳。領導、同行都不會認可你。”

他這麼說,我反倒願意幹。

除了要求我有“坐冷板凳”準備,楊先生還希望我成爲既能搞理論,又會搞工程的科研工作者。這樣一來就有個“壞處”——“兩頭不是人”:搞理論的認爲我是搞工程的,搞工程的覺得我是研究理論的。

但楊先生說,搞自動控制,就是要做這種人。這對我之後的科研方向影響很深。

楊先生還說,你先搞航天地面工程和“民用”工業系統的控制,那裏可試驗你的各種想法,等待條件成熟了就可在航天器控制上試驗了。

這實際上就是我後來的工作之路。

“光看眼皮底下的,不是好科學家”

到了1989年,楊嘉墀先生、屠善澄先生和我定了一個目標,要搞航天器的智能自主控制。

什麼是智能自主控制?

楊先生曾在《中國空間計劃中智能自主控制技術的發展》一文裏給出瞭解釋:在系統中引入人工智能技術以期達到自主或半自主運行,使系統在全迴路中完全或部分沒有人蔘與下運行。他同時指出,中國發展智能自主控制技術有其必要性。

我們在那一年遞交了空間智能自主控制國家重點實驗室的申請報告。圍繞這一目標,還制訂了三個階段的研究計劃。

但由於一些原因,報告一直未得到認可,有人提出申請“名字”要改一下。

楊先生堅持,“空間智能自主控制”一個字也不能改。

他給出幾點理由:第一,研究主體不能只有航天器,要放在整個空間,眼界要放寬;第二,航天器在天上,出了問題要經過故障分析和判斷,只靠地面站控制,不及時也不安全;第三,將來天上不只一顆衛星,如果是幾百顆衛星,出了問題要怎麼管?管理人員、地面設備、測控費用怎麼算?

所以必須研究自主控制技術。

到2004年重點實驗室申請獲批,15年裏申請報告一共遞交了11次,中間的階段非常熬人。

而且,由於我們當時的研究太超前了,爲項目爭取經費也很不容易。

最開始是自然基金委在1986年的時候,給“全係數自適應控制方法”研究批了1萬元經費。

後來總裝備部、科技部、科工局、五院等單位也先後給了資金支持。502所研究生、博士生等青年人才也通過這些項目成長起來。

現在看來,楊先生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得很遠。他曾經說過:“你搞研究的,要看到20年之後。光看眼皮底下的,不是好科學家。”

平易近人、不忘工作的楊老

楊先生非常平易近人。我與他相識多年,從來沒有看過他發脾氣。

1980年,當時的系統所邀請外國專家來北京講課交流,專門講自適應控制這一塊,但是兩三天的課要收30塊錢的報名費。

30塊錢在當時不是一個小數目,我哪交得起?

那時,楊先生已經是北京控制工程研究所的所長。他跟我說,你不要急,這個錢我替你交。他幫我交了報名費,我拿着他的請帖去聽的課。

聽了課以後,我瞭解了當時在自適應控制這個領域,國際前沿的研究是什麼。每次聽完課回來,我都要去給楊先生彙報。

2003年我評上了院士,按常理大家都會道賀,但楊先生沒有。

他專門把我叫去,給我看了一篇文章,名字叫《院士要做遵紀守法自律的典範》。他和我說:“成爲院士以後,找你的人多了,事情也多了,你要考慮清楚。”

楊先生還告訴我:“院士只是一種榮譽,你做工作,要對得起國家。”

楊先生、屠先生和我還有一個約定,就是聚在一起時,只談學術問題,其他人事關係、幹部任命都不談。當時所裏每星期一次的博士生導師組學術討論,所長和副所長都必須參加,這是很了不起的。

楊先生去世前曾因爲胯骨摔傷住院。我在他骨傷基本痊癒、準備要出院的時候去看望。

他一見到我,就開始談工作的事情。

當時楊先生的夫人徐斐也在,還勸我們等出了院再談。沒想到這之後,他因爲被痰嗆住,大腦失去知覺,一直到去世前也沒辦法說話。

這也成了我們之間最後一次談話。

楊先生那時叮囑了我幾件事:第一是堅定不移地繼續研究智能自主控制,和領導要慢慢溝通好;第二是發展重點實驗室,注重與國內外同行的交流;第三是抓緊培養年輕科研人才,讓學生儘早投入工作……

他當年叮囑的這些事,我們還在做,也做出了一些成績。

(本報見習記者任芳言整理)

《中國科學報》 (2018-12-05 第4版 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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