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封城76天的市民生活:武漢人哪能那麼容易被打趴下

從1月23日宣佈封城開始計算,前後76個日日夜夜,1800多個小時,每一個武漢市民都有說不完的故事。900多萬市民是如何度過這段時間的?他們的日常有些什麼改變?與這座城市又有着怎樣的奇緣交集和堅韌歷程?

4月武漢,東湖磨山、武大櫻花開得繁盛,若是往常,週末和家人一起賞櫻踏青後,不少人還會找家熟悉的飯館,去嚐嚐剛剛上市的第一波小龍蝦。

隨着疫情基本得到控制,武漢的一切正在慢慢甦醒之中。不過,被按下暫停鍵的武漢,要恢復往昔的熱鬧,還需要時日,城門打開,警惕並未放鬆。

4月8日,是武漢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的第一天,從1月23日宣佈封城開始計算,前後76個日日夜夜,1800多個小時,每一個武漢市民都有說不完的故事。900多萬市民是如何度過這段時間的?他們的日常有些什麼改變?與這座城市又有着怎樣的奇緣交集和堅韌歷程?

來武漢相親,沒想遇到封城

於霜,一位來自湖北襄陽的姑娘,經人介紹,1月21日,她踏上了來武漢相親的旅程。

對於武漢,於霜並不陌生,她曾經在這裏工作過,這次再次來武漢,一心想着領個男朋友回家過年。

但於霜萬萬沒有想到,在武漢的一兩天,遇上了封城,一不小心在武漢滯留了兩個多月。

於霜清楚記得,看到封城令,那是1月23日一大早。她想改簽火車票,爭取上午10點前離開武漢,但已經來不及了,網上預定窗口已凍結,她又立刻前往漢口火車站,但也買不到回家的車票。

她手裏的汽車票——23日中午12點,武漢-南漳,也作廢了。

滯留在武漢的這兩個多月,於霜借住在一個朋友的出租屋裏,最大的困難還不是喫飯沒着落,而是她的抑鬱症差點因爲斷藥而發作。

於霜需要常年喫藥,否則抑鬱症病情隨時有發作風險。但武漢封城期間,精神類醫院都沒有正常開放,她拿不到藥,開始產生一些幻覺。

第一次給出租房所在的社區打電話求助,於霜遭到拒絕。“我一下子就在電話這頭跪下來大哭着說,不喫藥的話我的病有可能要發作了”,於霜對第一財經記者回憶說,“可能對方被我電話裏的聲音嚇着了,登記後又來電話覈實了一次,並查閱了我以往的購藥記錄,纔派車送我去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拿藥。”她甚至覺得,在那一刻,比抑鬱症發作還不如。”

武漢兩個多月的滯留,並沒有給於霜相親帶來意外收穫。相親對象的家距離於霜的住所不遠,但兩人從1月27日見過最後一面後,就因爲小區封閉管理再也沒見過。偶爾電話聯繫,卻很難有那種感覺。

“我所有的問題和困難他都幫不上,這時候你會懷疑愛情究竟有什麼用。”於霜說,儘管解封后馬上可以回家了,但她不敢回去,怕在路上染上病毒再傳染給家人,“父母都快80歲了,免疫力低下,經不起折騰”,只能繼續待在武漢到病毒徹底散去。

送走妻兒,一個人在武漢拍了十幾萬張照片

陸臻,85後青年,武漢媒體人,從去年12月底開始跟蹤報道新冠肺炎疫情。到今年爲止,陸臻已工作了9年,加上大學時期的科班訓練,從小就愛好攝影的他算是一名有13年經驗的攝影圈老炮。

武漢疫情發酵後,不管是1月23日封城,除夕夜火神山開建,還是後續的方艙醫院休艙、武漢地鐵恢復運營,陸臻這70多天幾乎一天都沒休息過。

隨着武漢交通逐漸放鬆管控,清明長假最後一天,陸臻去火車站接回了從外省老丈人家返漢的妻子和小孩,算上這天在內,他已經有近80天沒見到妻兒了。

“小傢伙一坐上他的座位就開始哭,感覺已經對他熟悉的一切完全沒有印象了。”陸臻告訴第一財經記者,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夫妻倆一直在給不到3歲的兒子介紹他以前最愛去的那些遊樂園和商場,試圖讓他找回疫情前的開心記憶。

不過,最讓陸臻擔憂的還是接下來家人的健康。

“之前我幾乎每天往返於社區、醫院等地點採訪,雖然身體還沒出現過任何症狀,不過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是無症狀感染者。”陸臻說,一個人在武漢時,還沒什麼好擔心的,家人一回來還是想搬出去住。

“疫情期間我大概拍了十幾萬張照片,還有幾T的視頻素材。”在陸臻發來的一張工作文檔截圖中,記者看到,從1月19日開始,他的疫情素材庫共有84個文件夾按照時間和拍攝主題依次排開,一個文件夾對應一場拍攝內容,在疫情剛爆發和高峯時期,陸臻一天至少要跑兩個拍攝地點。

作爲一名攝影記者,第一時間去新聞現場也是最基本的工作內容之一。

去年12月31日,武漢市衛生健康委在官方網站發佈《關於當前我市肺炎疫情的情況通報》,發現27例病例。同一天,陸臻就去了疫情中心華南海鮮市場。“我記得當時就帶了個防霧霾的口罩,那天那裏的商戶還是照常在售賣物品,不過1號就關停了。”

在1月20日鍾南山院士宣佈人傳人之前,和武漢的絕大多數市民一樣,陸臻的生活節奏與往常並沒什麼不同:置辦年貨,跟進日常的採訪,就在1月20日新聞發佈會的前兩天,他還去報道了武漢百步亭社區的萬人宴。

陸臻回憶說,他一家人看似平靜的日常生活被打破,是1月20日。當天,國家衛生健康委組織高級別專家組召開記者會,組長鍾南山代表專家組通報,“現在可以說,肯定的,有人傳人現象。”“除非極爲重要的事情,一般不要去武漢。”

在發佈會現場的陸臻意識到,形勢越來越嚴峻了。“原本我們是計劃好春節離開武漢,去孩子爺爺和姥爺家過年,20號當天我就決定讓妻子和孩子先離開。”那天把妻兒送去火車站後,陸臻繼續投入到武漢新冠肺炎疫情報道中。

如果說以前的生活狀態是在平衡工作和生活,這次一個人留守武漢反倒徹底放開了,陸臻說,隨着疫情的爆發,他基本見證了武漢疫情發展過程中每一個重要的環節和時間節點,“其實我們工作的特點就是第一時間去現場做報道,加上這次事件非同一般,不管是作爲一個市民還是一個記者,當你成爲整個過程的完整見證者,就會不自覺地想盡可能多地去記錄歷史。”

截至目前,陸臻一共去了醫院ICU、方艙醫院等“紅區”8次,後備箱裏每天都裝着一套無人機設備,三四個鏡頭和一兩臺機身的相機包,以及去建設工地時必備的安全帽、反光背心,還有單位發的防護裝備。

談及兩個月來印象最深的時刻,電話那頭的陸臻停頓了一下,他說,十幾萬張照片的背後,都代表着不同的故事,而印象深刻的瞬間實在太多。

比如除夕夜開建的火神山醫院;火神山宣佈收治病人時,貓在醫院在建通風管道里蹲點到零點進行拍攝的時刻;穿好防護服在沒有緩衝通道,推開門就是ECOMO(體外肺膜)正在搶救的病人那個瞬間,“還有老百姓在封城圍欄下的日常生活,高鐵站停擺的列車,空無一人的公交車等,這些畫面也是以前的經歷中絕不會出現的。” 陸臻對第一財經講述道。

雖然每天工作量很大,獨居70多天的陸臻,前陣子還意外地胖了幾斤。陸臻說,這幾十天下來他的飲食和作息時間就沒規律過,因爲害怕免疫力下降就拼命地喫東西。

“醫生和專家不是一直提醒大家要注意營養麼,其實兩個多月下來也有認識的同行中標,我也生怕自己被感染了。”幸運的是,陸臻單位食堂的伙食還不錯,每次他能趕上飯點就在食堂喫,不然就在採訪地點蹭蹭飯。平時回得晚了,家裏也有一些速凍水餃和麪條解餓。

這兩天,妻子兒子一回家,陸臻也不敢再像此前一樣玩命地工作。

“前兩天有一個ICU的採訪,病人一直插着ECOMO在治療。不過想着兒子就要回來了,心理還是有點發怵,就沒去拍。”他說,像他一樣打雞血一樣拍攝的同行不在少數,“其他朋友因爲妻小都在武漢,有家也不敢回,都是住在外面。”

這兩天,武漢街上的車逐漸多了起來,陸臻家附近的商圈也漸漸開始恢復人氣,安頓好妻兒,陸臻又開始了8日凌晨離漢通道解封的拍攝。

投入一線的醫生,去家裏取飯都不敢見父母

李淼,醫學女博士,85後,武漢某三甲醫院醫生,此醫院也是本次武漢新冠病毒感染者主要收診7家大型醫院之一。

如果說陸臻是玩命一般地拍了兩個月,李淼則是真正在疫情一線工作了兩個月。

李淼醫學博士畢業後,考入了這所武漢居民眼中最權威的醫院之一,由於該醫院處在主要疫區漢口,自疫情爆發後,他們醫院每天幾乎都處在超負荷運轉狀態,便抽調了像李淼這樣非呼吸科或者感染科的其他科室醫生進行支援。

“醫院每個科室抽調支援的標準都不一樣,我們科室是40歲以下的醫生都需要報名。” 李淼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

醫學世家的李淼,家裏的醫務工作者不止她一個。就拿他們三口之家來說,在疫情發生前,父母比她更忙,“我們家三個醫生以前經常比誰回得最早。”李淼說。在她接到支援任務後,李淼的媽媽特別不淡定,爸爸倒還好,“不過可能他再擔心也不會表現出來。”

從被抽調到發熱病房開始算起,李淼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過父母,下班後就回到醫院附近自己租的房子裏休息。

“雖然一直沒見到他們,不過每天都有視頻通話,而且每週我都會回家拿幾趟飯。”李淼說,父母的科室過年期間都停診了,兩老一直在家休息,而她租住的地方做飯並不是很方便,加上白班夜班交替也不太方便參加日常物資團購,因此她每週都會回家取餐。“每次快到家的時候,爸媽就把做好飯放在門外頭,我大概回一次就拿個兩三天的量。絕對安全的無接觸配送。”電話那頭的李淼笑稱。

面對支援工作,李淼清明假期後即將開始第三輪發熱病房的值班工作。相較現在,2月初的情況常常讓她措手不及,“有一次護士通知大家有兩個病人病危了,讓醫生趕緊去一下病房,同事先進去了,我正在穿防護服,等到穿好的時候,其中一個人已經沒了。”

這種情況隨着外地支援武漢醫療隊伍的不斷增加和優化收治流程而減緩。疫情中後期,武漢市大力採取對疑似感染患者應收盡收,後期重症患者的治癒率也得到提升。

此外,由於並非對口科室,李淼尤其注意在工作和生活中的防護措施。

“12月底有消息報出來後,我就拉着好朋友去囤了一些口罩。”因爲自己在科室不管是檢查還是操作,都無法和患者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本身就是易染傳染病的高危科室之一,所以李淼一直比較注意防護。在去支援發熱病房後,她發現自己科室的日常防護可能要優於很多部門,“這可能也是我們科室零感染的原因之一。”

李淼所說的也和一組公開數據相符。疫情發生早期,主要是今年1月份及之前,湖北省有超過3000名醫護人員被感染,其中40%是在醫院感染,60%是在社區,均爲湖北當地的醫務人員,而且大都是非傳染科的醫生。

在租住的家裏,李淼也在入口處配備了三種消毒液。“進門首先做手部的消殺,然後把穿的衣服用酒精噴一遍掛到外面。不過酒精不能大面積噴灑,所以地面會用含氯的消毒液再處理一次。”她說,進門後,她還會從從頭到腳徹底清洗一遍,然後熱一熱爸媽做的飯菜,宅在家裏休息。

隨着李淼輪值病房的病人越來越少,他們醫院其他科室停診的門診也漸漸恢復正常。三月下旬,李淼還從家裏搬來了吉他到租住地,趁每輪值班中間14天的隔離期練琴錄歌,而此前在疫情最嚴重的1月末和2月,處於高度焦慮中的李淼每天連手機都沒心情看。

隨着離漢通道管控的解除,武漢本地就醫需求逐步增大,外地患者也將來漢治療。4月6日,武漢市召開疫情防控和恢復醫療秩序工作推進會。該市有67家二級及以上公立醫療機構,64家現已開放接診非新冠患者。其中,63家全面恢復普通門診,56家開設了急診。4月8日,另3家醫院將開放普通門診。

“爸媽的醫院也恢復了正常,這兩天他們都先後開始上班了。”李淼說,由於每值完一輪班都會有14天的隔離期,等她第三輪值班和隔離期結束,也就是5月份的時候,希望能進家門見見爸媽。

休完產假,二胎媽媽可能面臨失業

除了李淼和陸臻這些疫情下仍在工作的武漢市民,更大一部分人,都將自己關在家中度過漫長的1800多個小時,而對於懷有二寶的陳思來說,今年的春節顯得更爲難熬。

2019年的最後一天,武漢曝出發現不明原因肺炎。這天中午,菸酒不離身的陳文德在家突發心梗,被老伴和女兒陳思緊急送進了武漢協和醫院搶救。

陳思的小學同學程自力是協和醫院的醫生,他帶了一沓口罩來病房看望陳文德,還再三囑咐陳思,協和住着不明原因肺炎的病人,來醫院千萬別摘口罩。

陳思很不解,她起初獲得的信息是,這肺炎又不會人傳人,怕什麼,口罩被她隨手塞進了鞋櫃。

今年1月20日,鍾南山院士揭開了不明原因肺炎存在人傳人的蓋子,並指出該病長達14天的潛伏期內也具有傳染性。陳思慌了,趕緊從鞋櫃裏找出口罩戴上,但兩天後,她突然發高燒,一度燒到40度。

“我當時覺得自己肯定中(感染新冠肺炎)了!”陳思向第一財經記者回憶,她怕把病毒傳染給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的父親,自己一個人連夜搬到另一處住所自我隔離,因爲懷有身孕不敢喫退燒藥,她就拼命喝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22日晚上10點,陳思突然“見紅”了,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半月。她害怕極了,怕發燒把肚子裏的寶寶燒沒了。她給正在上夜班的先生打電話,讓他趕緊請假去醫院。接着,她又撥打120叫救護車。可是,120一直佔線。沒辦法,只能讓先生先回家接她。

由於體溫超過了37.3度,陳思不能直接進待產房,醫生們緊急給她做了CT檢查,好在雙肺沒有呈磨玻璃影。爲了保險起見,給陳思做剖宮產手術的醫生護士們還是穿上了防護服,手術時長是她生大寶時的一倍多。

23日凌晨4點,陳思的二寶降生了,是個只有3.6斤的小公主,一出生就被送進了新生兒科住院觀察。趕到醫院的陳思家人被保安攔在了門外。因爲武漢封城的特殊時期,每個產婦只得有一人陪護,以免人員聚集交叉感染。

“當時,我先生兩眼一抹黑,望着我躺在病牀上疼得呻吟,他自己也跟着抹眼淚。”陳思說,不要緊,我們請個月嫂幫忙,哪知道服務費加到了2萬元/月也無人來應。 陳思的先生是武漢政府職能部門的公務員。陳思出院的當天,他請了半天假,把妻女送回家後就又去上班了。

“媽媽要照顧大病初癒的爸爸,公婆所在的小區是重災區,已經有幾十人確診,他們不敢出門。先生在前線抗疫打仗,我也不能拖他後腿。”陳思說,做菜、洗衣、餵奶、照料小孩,統統靠我自己,這個疫情讓我坐了一個孤獨自立的月子,“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如此堅強”。

隨着武漢疫情防控形勢發生積極向好變化,各行各業也陸續復工復產了。但陳思的同事告訴她,公司經營不下去了,休完產假可能面臨失業。

陳思所在的公司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英語培訓機構,“公司現金流一直不錯,沒想到也扛不過去。”陳思透露,壓垮公司的是高昂的門店租金。

“今年雖然特別難,但辦法總比困難多。”陳思說,疫情過後,我們幾個玩得好的同事準備一起做個線上的英語培訓項目,“武漢人哪能那麼容易被打趴下”。

(應採訪者要求,文中採訪對象皆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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