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魯奇的戲,不管你喜不喜歡,只要去看了,就一輩子都忘不了。

  舞臺上是一間起居室,所有的傢俱都是純白的,身患癌症的年邁父親坐在沙發上,不住的顫抖着,兒子正值壯年,一身西裝,正急着出門。

  生病的父親大小便失禁,穢物染在尿布上、衣服上、雪白的沙發上,兒子放棄外出,一點點收拾好穢物、爲父親換衣服和尿布,擦拭身體,好不容易處理好,老人卻又一次失禁。

  ▲ 《親愛的我們》以往演出劇照

  老人一直在啜泣和道歉,兒子溫和的說着“不用道歉,沒事”

  直到老人第三次失禁,穢物從尿布中傾斜而下。弄得牀上、地上,到處都是。兒子徹底崩潰“你真是髒兮兮的,你一點都忍不住嗎?”“請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我受夠了。”

  這是上週末在中國大戲院的開幕季演出《親愛的我們:不可自理的生活》(On the Concept of the Face, Regarding the Son of God)中的舞臺場景。

  ▲ 殘酷、震撼的舞臺呈現

  該劇導演羅密歐卡斯特魯奇(Romeo Castellucci),意大利導演、劇作家、藝術、設計師。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作爲歐洲戲劇的先鋒派人物活躍在戲劇界。1981年,他與他的作家姐姐Claudia Castellucci和劇作家妻子Chiara Guidi一同成立了拉斐爾·桑茲奧劇團(Socìetas RaffaelloSanzio)。

  熟悉卡斯特魯奇的觀衆應該會知道,這個被譽爲“當代歐洲戲劇惡魔”的導演,不是第一次這樣用驚世駭俗的導演手法來震懾觀衆。

  ▲羅密歐卡斯特魯奇(Romeo Castellucci)

  他的作品往往極盡殘忍、直白,同時又帶着宗教性的神祕。

  比如放獵狗撕咬自己。2008年的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他對但丁的《神曲》進行改編,創作了《地獄,煉獄,天國》(Divina Commedia: Inferno, Purgatorio, Paradiso)。

  全劇開始,導演本人身着一襲黑衣從舞臺深處走出,說道“我的名字叫做羅密歐·卡斯特魯奇。”緊接着,七隻德國德國牧羊犬依次撲向他,將他撲倒在地,分別撕扯着他的四肢,將他在左右拖拽。

  比如讓氣管被切開的演員朗誦臺詞。《裘力斯·凱撒:斷片》《Julius Caesar. Spared Parts,這部作品將曼哈頓下城的聯邦國家紀念堂變成了劇中的羅馬參議院與墳墓。一位年輕時接受過聲帶切除術的演員飾演安東尼,滿臉塗滿鮮血般的顏料,裸露着脖子上的空洞,用力的“吶喊”着,他聲帶中的氣流混合着唾液發出暴風雨般的轟鳴,這是無聲的驚雷。

  比如讓產後大出血的孕婦慘死在臺上。2014年,卡斯特魯奇的戲劇作品《走吧,摩西》(Go down, Moses)再次震驚觀衆。

  孕婦在公共洗手間裏生子,她滿身血污,將孩子扔進了身邊的垃圾桶,她拖着大出血的身體來到警察局,警察卻愛答不理。終於被送到醫院,沒有來得及治療,體力不支的婦女就在覈磁共振的轟鳴聲裏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臺上。

  他的作品裏,這樣殘忍、黑色的披露屢見不鮮,而除此之外,就是對於宗教的討論。

  說回《親愛的我們》,在一個小時的演出中,將近三分之二的舞臺行動是兒子一遍遍地清理糞便。用海綿和水擦拭父親的身體,換尿布,用被污染的浴巾擦地板,將這個過於直接,近乎尷尬的行動,不斷重複、累計,觀衆心中的不適感也滿滿疊加,最終,當父親哭着把穢物弄得滿臺都是的時候,觀衆的心理防線就和劇中的兒子一樣被擊垮了。

  將生活的不堪,毫無保留地徹底暴露,記得當時我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如果拋開宗教的視角來看,一對這樣父子關係,大概會讓人聯想到“久病牀前無孝子”之類的古諺。但不可忽視的,整個舞臺的背景,一個巨幅耶穌像,這是意大利畫家安託內洛(Antonello da Messina)在文藝復興早期的作品,有趣的是導演並未直接懸掛原作,而是截取、放大了耶穌的臉部,不同於以往平靜仁慈的形象,這幅畫像的眼神充滿着審視甚至於漠然

  ▲ 畫家原作,框出部分爲舞臺中選用部分

  仔細咀嚼全劇的最後十幾分鍾:

  1.在兒子情緒崩潰之後,他哭着投向畫像,張開雙臂。

  2.兒子下場之後,幾個孩子上來,向神像投擲玩具手榴彈。

  3.耶穌像被從內撕碎,“you are my shepherd”(你是我的牧羊人)的字樣浮現,幾秒鐘後一個單字“not”出現,變成了“you are not my shepherd.”

  4.第二層耶穌像重新出現,舞臺上的字樣變回“you are my shepherd.”(你不是我的牧羊人)。

  ▲ 耶穌像的前後變化

  這句話出自聖經詩篇第23篇的第一節,“耶和華是我的牧者”(the Lord is my shepherd.)。我們結合該劇原劇名的直譯《論臉的概念,關於神子》來看,劇中的父子關係也可以投射在神與人的關係之中,但其中的反差在於,劇中父親的形象是削弱的、無能的、依附的,兒子要扶持着父親。來自孩子們的“祈禱”是冒犯的、攻擊性的。神對於祈禱無動於衷,那個父親癱坐在充滿穢物的牀邊,顯得那麼無助。

  因此,最後舞臺上文本的三次呈現,第一次,是對聖經的引用;第二次想必是身爲人子也好,神子也罷的一種主觀否認;至於第三次變回原文,說是妥協也好,說是對宗教權威的捍衛也好,見仁見智。

  插播一條小八卦,這樣一部處處和天主教、基督教基本信仰相悖的作品, 2011年在巴黎首場演出時,曾經有觀衆舉着“Stop Christianophobia”的標語打斷了演出,第二場,儘管加強了安保,依舊有觀衆在演出時投擲雞蛋、潑油。

  可見這部赤裸裸地討論宗教的劇作,在歐洲這樣有廣泛宗教基礎的地區上演,更能引發輿論的震動,因爲多數觀衆會帶着對宗教、甚至神像主觀的認知再去審視。

  如果我們拋開宗教的話題,只看這樣的一對苦難中的父子關係,就有本末倒置之嫌了。

  當然,不管從什麼角度去分析理解,當我們坐在黑暗的劇場中,直面這份“過於逼真”的現實場景帶來的衝擊,就足以稱得上是永生難忘的觀劇體驗了。

  參考文獻:

  1.Romeo Castellucci: Christ … what is that smell?, John O'Mahony

  2.Romeo Castellucci 'forgives' Christian protesters for interrupting play,Matt Trueman

  3.Dust to Dust, With Humiliation Just Before the End, Ben Brantley

  感謝我的老師與友人對本文的特別幫助。

  劇照提供:中國大戲院

  攝影師: Klaus Lefebvre

  其餘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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