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金默玉
1918年,流亡於旅順、仍沉浸於“恢復大清帝業”的肅親王善耆迎來了他的38個孩子,他爲這個小生命取名愛新覺羅·顯琦。愛新覺羅·顯琦(金默玉),像所有想擺脫出身陰影的人一樣,在此後的坎坷歲月裏,總是試圖用勞動來洗刷掉自己身上“十七格格”和“川島芳子之妹”的烙印。
沒落皇族
1922年父親去世時,我只有4歲,我的生母是在父親去世之前死的,就這樣,我4歲那年,一個月之內沒了父親和母親。
我母親生的3個女兒裏,川島芳子最漂亮,性格外向。我見到她時,她一直梳男頭。我有時也用日語喊她:“兄長”。
跟川島芳子結婚的人叫甘珠爾扎布,他是蒙古王公巴布扎布的二兒子。川島芳子結婚那天挺熱鬧的,平時她總愛穿男人的衣服,但那一天她自己弄了身婚紗,挺漂亮的。全大連、旅順的日本人都參加了婚禮。
川島芳子不怎麼喜歡甘珠爾扎布,再說她哪是在家呆得住的人?婚後不久她就從旅順搬到了大連,不到一年,又離開了大連。甘珠爾扎布後來又找了一位夫人,長得也挺漂亮的。奇怪的是,甘珠爾扎布結婚時,川島芳子又跑來參加了。甘珠爾扎布一直不能忘記她,但又駕馭不了她。
▲金默玉與胞姐川島芳子
我和十六姐後來到長春讀書時,川島芳子也在那裏,自己住在一幢房子裏。平時我都住在學校的宿舍,偶爾去她那裏玩。川島芳子雖然沒見過我幾面,但特疼我,因爲我最小。她有時還帶着我去郊遊、跳舞,還教我如何化妝和穿着打扮。我大哥知道後,特別反對我跟她來往。她那時總跟一些日本軍人混在一起,名聲也不好,大哥生怕我被她帶壞了。
在我去日本留學的頭一天,川島芳子先離開了長春。我去車站送她,她喊我“小不點”,不知爲什麼,竟有點眼淚汪汪的。川島芳子在日本的名氣可大了,有一段時間報上幾乎每天都有她的消息,“川島芳子欄”天天登她的相片。我在日本上學時,有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消息說她生病住院了,我就去看她,她見了我還挺高興的。有時我想,可能她內心深處也挺孤獨的。
1941年,我回國後,川島芳子剛好也在北京,這時她的名氣似乎更大了。她在東四九條那裏住,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房子,我只去過一次,我一看她身旁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還有很多有名的戲子都圍着她,都怕她,喊她“金司令”——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司令。川島芳子讓我跟她住在一起,她可能覺得自己老了,得有個人幫她,但我不願意。我受的教育比她強多了,怎麼也能看出來她和周圍的人都不對,於是儘量躲着她。有一次把她惹生氣了,她闖進我家大發脾氣,讓我向她道歉。我也忍不住和她吵起來,她可能沒想到我會和她頂嘴,氣得到處砸,甚至用軍刀使勁抽打我,在大哥勸阻下,她才坐上車揚長而去。
1945年,抗戰結束後,川島芳子被逮捕,1948年被國民政府祕密槍決。據說她臨死前挺想見我的,但我沒去。我想她自己不覺悟,周圍的人又不會放過她,那樣一種結果,對她來說也許是最好的了。
從格格到平民
“珍珠港事件”爆發後不久,我被迫中斷了兩年的大學生活,從日本回到北京自己家的那所老宅,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長住,也是我記憶裏最無聊的時期,什麼事情都沒有,在家裏憋壞了,王府井一天能逛好幾次。
我關於人生的所有夢想也因爲那個動盪的年代而破滅。我曾經設想自己做一名四處採訪的女記者,甚至去做歌唱演員,但長輩們覺得,身爲一個王府裏的格格,怎麼能四處拋頭露面呢?我喜歡騎馬和打網球,爲了玩起來方便,在19歲生日那天,我剪了一個短短的男式頭髮。那張照片被照相館放大了放在櫥窗裏,被我一個哥哥無意中看到了,他特別生氣:格格的照片怎麼可以隨便掛在外面讓人看!
1948年,哥哥成了衆多匆匆離開北平城人羣裏的一員,留給我的是100塊錢、6個孩子,外加一個老保姆和她的女兒,一家9口的生計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既沒結婚,也沒孩子,爲了維持生計,我開始陸續變賣家中的鋼琴、地毯、沙發、皮大衣、留聲機等。爲了謀生,我還給海軍織過毛衣,3天1件,但還湊不夠一家人的菜錢,在這種窘迫中迎來了一個新的政權。
新中國成立後,我沒有走,我覺得我畢竟是中國人啊。後來在香港的大哥寄來了一筆錢,我用這筆錢開了一家飯館“益康食堂”,一度成了北京的名店。不久我與著名的花鳥畫家馬萬里結爲夫婦。
1956年,我考進北京編譯社,被分配到日文組工作。就在我覺得新生活纔剛剛開始時,1958年2月初的一個傍晚,我被捕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我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胞姐川島芳子。爲了不連累馬萬里,我主動提出了離婚。
1973年,熬過了15年的鐵窗生涯,我終於重獲自由,被安排在天津的茶澱農場,種地養鴨,後來和農場的一位老專家施有爲又組織了家庭。1979年,我給鄧小平寫了封信,我不是要求平反,我是想有份工作。我想我幹不了體力活了,但我還可以幹腦力活。不久農場來了3位同志覈實情況,幾天後,我等來的是來自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平反通知書,我想,我終於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公民了。
平反後,我被分配到北京文史館做館員。當年在日本東京女子學習院的那些同學設法找到了我,我拒絕了他們讓我去日本定居的邀請,我還是那個想法,我畢竟是中國人。現在,我的兄弟姐妹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們這一輩,男的是“憲”、女的是“顯”,下一代女的是“廉”、男的是“連”,現在這些後人有姓金,有姓連、廉,姓什麼的都有。以前是皇上賜給8個字,可以用八代人,這8個字用完了再給8個,現在也沒人給排了。我們家到“連”就沒了。那個曾經顯赫的皇族,已完完全全是這個民族徹底翻過去的一頁了。
作者:金默玉(口述) 李菁(整理)
編輯:衛中
責任編輯:柳青
*摘自《往事不寂寞》之《我所經歷的東京大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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