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羅琪軍聽說,3月30日當晚,農場職工原本讓另一位村民當嚮導,那位村民當時穿着拖鞋,說要先回家換雙鞋,但寧南打火隊等不及了,才叫馮才勇去帶路。馮才勇的大女兒馮小蘭告訴澎湃新聞,當天喫過下午飯後,父親也上山了,說是去修花椒,花椒種在山麓上。

(原標題:第十九個名字)

這是一個十分簡陋的靈堂。空間約15平方米,由二三十根竹木搭成框架,一面依牆,三面和頂部覆上幾塊篷布,底下是一層碎石。

石頭跪着膝蓋疼,孩子們無法久跪,時不時要站起來。最小的兒子只有3歲,不願戴喪,姨媽哄了好久纔給他戴上,握着他的小手,讓他勉強鞠了三個躬。他一會兒指着棺材說“我爸爸在裏面”,一會兒又差點爬上棺材,想去拿那副掛在牆上的遺像。

遺像上是一張老實人的臉。他的名字叫馮才勇,42歲的人生裏,一輩子都是農民,不料死於一場山火,成爲新聞人物,有了百科詞條。

馮才勇 資料圖

馮家門前拉起的悼念橫幅。  文中配圖除特別標註外,均爲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  圖

3月30日,四川西昌市經久鄉發生森林火災,火勢蔓延迅速,危及城區。當晚11點10分左右,馮才勇作爲當地嚮導,帶領寧南縣寧遠鎮專業撲火隊21人,從蔡家溝水庫旁上山,前往火場集結點。凌晨1點20分左右,因風向突變、風力陡增,馮才勇與18名撲火隊員不幸遇難。

19人遇難點,位於蔡家溝水庫東北方向1公里

遇難地,設備和樹木都被燒焦。  澎湃新聞記者 胥輝  圖

4月4日清明節,19名犧牲者的追悼會在西昌殯儀館舉行。前一天晚上,聽說追悼會結束後,馮才勇的骨灰要運回來,他所在的柳樹樁,村民連夜搭建了這個靈堂,按當地習俗,人死後不能再進屋。

屋裏,他羸弱的妻子剛暈過一回,在牀上躺着,被人攙扶着出門上茅房,經過靈堂也不敢看一眼。

4月4日,迎接骨灰的村民聚集在馮家門口

火燒過來了

火似乎是從西邊的山頭燒過來的。

30日下午3點50分左右,柳樹樁的護林員看到馬鞍山西側冒起了濃煙,不久出現明火,她立即向上報告。

據新京報和北青報報道,下午四點多,火勢由西向北蔓延,柳樹樁的幾位村民帶着鐵鍬、鐮刀等工具,跟隨農場職工上山打火,在山上遇到了專業打火隊,因火勢太大,兩小時後他們撤了回來。

西昌森林大火過火區域    圖片來源:網絡

馮才勇的大女兒馮小蘭告訴澎湃新聞,當天喫過下午飯後,父親也上山了,說是去修花椒,花椒種在山麓上。“有可能他是去看火勢,看會不會燒下來。”

天黑之前,馮才勇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與人在家門口議論這事。之後不久,派出所、農場職工開始組織村民撤離到蔡家溝水庫堤壩上,村裏大多數男人則組成巡邏隊,在村莊周邊巡邏,以免遺火掉落。

晚上7點多,馮才勇八十歲的姑媽得知消息後,特地打電話叮囑他,“千萬千萬去不得哦,火太大了,出了事一家人怎麼辦?”他說:“大姑媽,我不會去的,你放心。”

聽說他參加了巡邏隊,姑媽還是很擔心,十點多又打了個電話給他,他一接電話就說:“大姑媽,我沒去的。”然後馬上把電話掛了。姑媽便相信了。

“因爲他這個人太老實了,一有困難他就要幫忙,就怕他去打火。”姑媽的兒子羅琪軍說起這兩通事前的提醒電話,仍感到懊悔,“唉,這個蠢傢伙!答應得好好的,結果還是去了。”

妻子王霞和孩子們最後一次見馮才勇,是當晚10點左右。當時,村民們都還在水庫堤壩上,王霞叫他從家裏拿些鋪蓋給孩子。他拿了一牀被子、兩條絨毯,還扛了個裝太陽能熱水器的紙箱用來墊。

30日當晚,馮才勇給孩子送的被毯,誰也想不到,這會是最後一面

二嬸當時也叮囑他不要去其他地方,就在自家房子周圍巡邏,看到勢頭不對就跑。他說,“不怕得,二嬸,我就跟着他們巡邏。”

後來風更大了,火勢也越來越大,村民需轉移到農場辦公室,再坐大巴車到鄰近的洛古波鄉中心小學安置點。

去農場的路上,二嬸讓王霞給馮才勇打個電話,讓他把留守家中的二叔帶出來。當時王霞的手機沒電了,用二嬸的手機打給他。電話那頭,馮才勇說正在山上,給撲火隊帶路。王霞一聽就急了,叫他快點下來,“風大得很”。

這是王霞與丈夫的最後一次通話,只說了幾句就掛掉了。

二嬸說,掛掉電話後,王霞抱着3歲的小兒子往回跑,“上了一輛小車,不知道去了哪裏”,其他三個孩子則跟着她去農場。後來,王霞又帶着小兒子到農場與大家匯合。那時,馮才勇已經失聯了。

當晚,六十多歲的二叔在自家房子裏,正好可以看見19人遇難的山頭。他回憶,當時風太大了,兩團飛火被吹到蔡家溝水庫這邊的山林,一下就燃起來了。

在安置點,王霞整夜沒有睡覺,隔一會就給丈夫打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她在板凳上一直坐到天亮。

天亮後,王霞揹着小兒子,偷偷從安置點跑出來,想坐車回村,被人攔住帶到農場辦公室。

接近中午時,一個長輩發視頻給17歲的馮小蘭,說“你爹去打火燒死了,你還不快回來”。她放聲大哭,“因爲害怕”,鬧着要回去,農場職工哄她說“你爸爸沒得事,只是燒傷,去醫院了”,又讓王霞發視頻過來安慰孩子們。

馮小蘭從安置點趕到農場時,發現媽媽坐在生活區的椅子上,一言不發。“我不懂事,我就問媽媽,‘爸爸呢?’媽媽心裏難過,她什麼都沒有說,我大概就猜到了。”

柳樹樁的異鄉人

位於大營農場片區的柳樹樁並非建制村,而是一個農場土地承包戶的外來人口聚居點,有五十多戶,歸大營農場隸屬的西昌農墾公司管理。該公司爲國有農牧企業,由省農業廳農場管理局和州政府雙重指導管理。

4月4日,村民在馮才勇家廚房幫忙燒飯。因電費貴,柳樹樁基本家家戶戶都燒柴火

馮才勇是四川金陽縣派來鎮派來村人,因老家地少人多難養活,2003年,他和妻子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大女兒,隨二叔一家來到柳樹樁定居,租了七八畝地,以養蠶、種花椒等爲生。

親友們說起他,無不感到痛心和遺憾——從小就“苦得很”,“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

馮才勇的父親曾是涼山州民兵團的一員,支援攀枝花鋼鐵建設,勞動強度大,幹了幾年回來後身體變差,四十歲左右就去世了,留下年幼的三兄弟。那年,馮才勇4歲,哥哥馮才軍6歲,弟弟在不久後夭折。

金陽縣地處大涼山腹地,至今仍是深度貧困地區。母親無力撫養兩個孩子,找個了繼父,生了一個妹妹。兄弟倆讀到兩三年級便輟學在家幹活,補貼家用:去溝井裏抬水,幫別人栽秧,揹着背篼割馬草,十一二歲開始上山找柴,100斤柴賣1塊錢,天沒亮就上山,天黑了纔回來。有一天晚上,馮才勇揹着100斤的柴放牛回來,差點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死。

同母異父的妹妹邵燕回憶,小時候家裏貧窮,交不起學費,喫穿也很緊缺,每年種的地,只夠上半年的口糧,到了下半年,哥哥們就要去繼父的一個表弟家裏背玉米,一次背50斤,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一半上坡,一半下坡。

馮才勇成家後搬到柳樹樁,口糧不愁了,但生活壓力依然很大,供四個小孩讀書,還要贍養老人。繼父患有哮喘,妻子患有胃病,常年要喫藥。三兒子小時候玩橡皮槍,彈傷了一隻眼睛,花了不少錢治療,前兩年還做了兩萬多元的激光手術,也沒治好。

王霞身體不好,幹不了重活,家裏家外主要靠馮才勇一人掙錢。因此,他絲毫不敢鬆懈,不是在地裏幹活,就是在山上採菌菇、挖山藥,農閒時則在附近打零工,幫人蓋房子,“哪裏有活,不管工資高低,他都去做”,一年到頭基本不休息,每天都在幹活。“(今年)大年三十一過,他又去剪花椒的枝條。”

馮才勇家的養蠶房,是用撿來的石頭建的

姑媽說他出去幹活,時常很晚纔回家。有時晚上十點多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剛回來正在喫飯。邵燕勸他休息一下,不要這麼辛苦。他說,幺妹啊,我不做怎麼行呢?

三年前,馮小蘭初中畢業後,到峨眉山市一所職高學校讀書,一年至少花費1萬,今年即將畢業。馮才勇曾說,等她畢業找到工作後,就可以稍微緩口氣了。

他們原先住的土坯房牆上,寫着幾筆借條,其中一筆3000元的借款,是分四次借的。馮小蘭記得,那大概是七年前她還在讀小學時寫的,因父母沒讀過什麼書,不太識字,怕忘記了,就讓別人寫在牆上,時時都能看到。

七年前,馮才勇向親朋好友借錢蓋新樓房。爲了省錢,他去撿人家拆房子不要的磚,用拖拉機拉了好幾車回來,又到山上去撿石頭,擡回來一個個打磨。第一層樓就是用這些撿的磚和石頭蓋起來的。

馮才勇家的兩層半樓房。門前堆放着他遇難前兩天撿回來的磚石

馮才勇在老房子牆上記下的借條和電話號碼

房子蓋好,四壁刷上水泥,便沒錢裝修了,僅有的幾樣傢俱都是親戚送的。這幾年斷斷續續地搞裝修,不久前才把衛生間修好。出事前兩天,馮才勇還騎着電瓶車,撿了一些磚回來,打算把門前和外牆也修好。

3月30號早上,他還在給衛生間安裝太陽能熱水器和燈電,沒想到晚上就出了事。王霞對此難以釋懷,反覆跟人唸叨:丈夫上山前,從頭到腳都是黃泥巴,還沒來得及洗一下,剛裝好的熱水器,一次都沒有享用到。想到這些,她就哭得好傷心。

33月0日早上,馮才勇剛裝好的太陽能熱水器,卻沒來得及洗個澡

一個“熱心腸”

結婚近二十年,馮才勇和妻子幾乎從不吵嘴,有時妻子說些不好聽的話,他只是笑笑。

王霞說,丈夫掙的錢,一塊兩塊都要交到自己手裏。他在工地上打工,一個班八小時,中間趕回家喫飯,不捨得在外面喫,一個饃饃都要帶回來給孩子。“我說你再急,一個饃饃還是要喫啊!他說,只要我的兒女喫得下,長大成人,我不喫飯都要得。”

小時候,馮才勇也是這樣對待妹妹的。他大邵燕5歲,別人給他的水果、零食,他自己不喫,都帶回來給妹妹喫。

邵燕說,哥哥很關心她,一個月要給她打幾次電話。自從她得了腎病,哥哥一直勸她不要幹活,就在家帶娃,錢讓妹夫去掙。3月22日還打來電話,讓她不要去工地打工,隔了四天,農曆三月三,又打來電話,喊她來柳樹樁過節,給母親上墳。

四年前,母親因病去世,馮才勇將其安葬在柳樹樁的山頭上。以前在老家,交通不便,他曾揹着生病的母親去醫院,再揹回來。他對繼父也很孝順,住院、喫藥、生活費,都是他和大哥出錢分攤,每次繼父去他家,夫婦倆再忙也要騎車去接。

馮才勇夫婦平時會做些手打蕎麪,熬點雞樅油,或者挖好一點的山藥,給姑媽送過去。羅琪軍說,母親最掛念這個侄兒。這麼多親戚中,他最佩服的也是這個表弟,勤勞、樸實又善良。

他記得有一次,馮才勇滿頭大汗跑過來找他幫忙,他拿了包中華煙招待他,他一根都不捨得抽,似乎要留着待客。“他說這煙太貴了,我抽不起,我說你今天奢侈一回,就把這包50元的煙給抽了,他說你買一條5塊一包的煙給我,我抽的時間還長一些……現在想起來覺得好心酸。”

馮才勇唯一一次出遠門,就是送大女兒去峨眉讀書。同行的親友回憶,當時他們在餐館喫飯,點了一份水煮肉片,馮才勇邊喫邊感嘆:“這個菜太好喫了,不要說喫肉,拿湯泡飯都可以喫兩碗。”

在衆人眼裏,馮才勇是個熱心腸,別人喊他幫忙,他丟下自家的活都要去幫。平時農場有什麼活,也喜歡安排他去做,“從來不會推辭”。

羅琪軍聽說,3月30日當晚,農場職工原本讓另一位村民當嚮導,那位村民當時穿着拖鞋,說要先回家換雙鞋,但寧南打火隊等不及了,才叫馮才勇去帶路。

馮才勇是村裏最熟悉山路的人之一,因其長年找雞樅、松露等山貨,周邊的山頭他基本都踏遍了,對整個瀘山的地形也瞭解。找雞樅要起很早,去晚了就被別人採光了,運氣好的時候,他找的雞樅一年可以賣1萬元左右。

一位村民告訴澎湃新聞,這二十年發生過幾次山火,都沒有這次厲害。上一次燒山時,村裏的男男女女都去打火,用鐮刀砍,用鋤頭挖,隔出一條防火帶。後來消防隊來了,馮才勇還揹着揹簍上山,去給消防員送水和食物。

“你把這些山看好了,就是撿點枝丫,都可以把飯煮熟來喫,像這樣燒得光禿禿,你怎麼辦?”這位村民說,只有保障山林平安,讓山“富”起來,他們的生活纔會“富”。

柳樹樁旁邊的山頭,被燒得光禿禿

失去“靠山”的家

想到那天晚上最後一通電話,二嬸實在感到後悔,“我該喊他快點回來,不要在山上了。要是把他叫回來,他就不會死。”她從小看着這個侄兒長大,人死了,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實在心寒得很”。

大哥馮才軍當時聽到消息,從金陽老家搭班車趕過來,到了靈堂,他捶胸頓足地哭喊:“老弟啊,老弟……”邵燕在葬禮上也哭得死去活來,哥哥的早逝比母親的去世對她打擊還大,“就像一把刀捅進心裏面”。

對於這個驟失頂樑柱的家庭,親屬們最關心的是撫卹問題。

羅琪軍告訴澎湃新聞,4月3日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當天,市政府明確表態,19名犧牲人員均以烈士申報,“一個尺子一個標準,不搞例外”。但審定備案需要一個過程,所以馮才勇的骨灰暫時不能入葬烈士陵園。

這些天,王霞幾乎不喫不喝,終日以淚洗臉,已暈倒過幾次。失去丈夫的悲痛,承擔整個家庭的壓力,一下把她擊垮了。

4月4日,王霞暈倒後在牀上休息,姑媽等親屬陪在旁邊。這是馮才勇夫婦的房間,裏面只有兩張牀,一個衣櫃

之前蓋房向親戚借了17萬,至今仍有15萬沒還。“現在我沒有靠山了。家裏四個娃娃,小的還在上幼兒園,老的是病人,我也是病人,老老小小三輩人咋個過哦……”她躺在牀上哭訴,“我的小幺兒喊‘爸爸爸爸’,我說你的爸爸爲國家犧牲了,你以後只有喊媽媽了,爸爸再也喊不回來了。”

坐在一旁的姑媽勸她堅強:“你要撐得住,你撐不住,那麼多娃兒怎麼辦?”

羅琪軍說,自從表弟去世後,二侄女變得沉默寡言,關在屋裏不出來。她剛上初二,正處於叛逆期,大家都很怕她出事。

即將成年的馮小蘭有着超越年齡的穩重,在父親的葬禮上,她忙前忙後,招待客人,照顧弟弟妹妹,閒時則跪着守靈,不哭不鬧,就安安靜靜地跪在那兒。

“爸爸走的這幾天,我都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突然感覺這個城市好陌生。”她低着頭,聲音微抖,雙手攥在一起,手指不自覺地搓動。

她原本想在畢業後當兵,多學點東西,如今只想儘快找到工作,和媽媽一起撐起這個家,“把弟弟妹妹供上大學,讓他們今後有好的發展”。

她現在最害怕幺弟問起爸爸,惹媽媽傷心。有一天中午,幺弟午覺睡醒後,用稚嫩的童音不停地問她:“爸爸呢?你們找到爸爸沒有?爸爸在哪裏?”

她始終沒有回答。

幾年前馮才勇在廚房門前貼的對聯:讓富字安家落戶,把窮神掃地出門

(文中人物除馮才勇、羅琪軍之外,均爲化名)


史建磊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責任編輯:史建磊_NBJ1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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