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見過世面的女人

我們家有一個世交，我應該叫她太太。她比我外婆還要長一輩，我媽小的時候是她帶大的。

太太一直到過世前，九十多歲，老態龍鍾骨瘦如柴的時候，仍然是一個體面的人。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穿的乾淨整齊的，態度和藹可親的和我見面。

她是個很平和的人，我沒有見過她發火或者狼狽，我外婆說“老太太什麼世面沒見過，這些事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事，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太太從小是錦衣玉食的長大的，在那個年代，她是喫着巧克力住着洋房，接受好的教育，出入配備傭人司機的大小姐。在那個年代，她是個會開車的女人。

我外婆小的時候家庭富裕，據她說翡翠是當玩具玩的。但是比起太太，還不如。太太的家人曾經身居要職，長大後又嫁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家境也相當不錯。想想那時她大概真正是要風得風。

後來因爲某些原因，她的爸爸被槍斃，她的丈夫身陷囹圄，家產更是盡數被沒收。這其中因果細節，誰對誰錯，是否罪有應得，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夜之間失去爸爸，丈夫在牢裏，自己還帶着兩個一點點大的孩子。

怎麼辦呢？帶着孩子，甚至連班也不能上，可是家裏大人孩子要喫飯要生活。一個大小姐，也只能幫別人帶孩子吧。

那時侯她做類似保姆的工作來換取微薄的收入。幫着我外婆和其他忙不過來的媽媽們，帶着孩子，直到她們下班來接回家。有時候晚了，就留孩子們在家裏喫飯。

我真的沒有辦法想像，這樣的落差怎麼樣去承受。一個從小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的金枝玉葉，怎麼用彈琴開車的手去洗尿布。

帶過孩子的媽媽，大概都能知道在沒有別人搭把手的情況下帶一個孩子有多麼艱難。她帶的，是四五個。她曾經是傭人們前呼後擁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怎麼能安然去做在家裏曾經都是傭人做的事情。

別的孩子我不知道，她對我媽那是真的當作自己的孩子，幾十年過去了還是叫着她的小名問我她怎麼樣。

她對我也極爲親切慈愛，總是鼓勵我安慰我。她招呼我來喫還熱的生煎饅頭的時候，象我外婆的樣子一樣，並不因爲那段艱難往事而存有曾經失過面子的芥蒂。

我外婆是個不服輸的女人，但她真正敬重太太，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太太回憶往事，說自己多麼苦多麼難。也從來沒見過她咒罵命運不公抱怨爲什麼自己要承受這些。

當然她更沒有放棄， 更沒有輕生。好像命運之手給她多少苦難，她就能安然承受多少，並且能承受得住，並且能雲淡風輕。

不僅僅打不倒這個瘦弱的小老太太，甚至連破壞她的高貴和優雅，讓她成爲一個悲憤的怨婦都做不到。

我曾經因爲家庭原因在她面前忍不住哭過。她抱着我，只說了四個字。她說：“會過去的。”她的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其他人安慰時那種軟弱和不確定，她堅定的像陳述一個事實。

這句話在當時和以後的那麼多年裏，像是一個保證一樣，在我時時覺得撐不過去的時候向我保證都會撐過去的。從她這樣一個什麼都經歷過了的人口中說出來，我就好像討到了一個神明法力強大的祝福。

我有很多家境很好去過很多地方的朋友，也聽說大明星曾是他們某某公司飯局的座上賓。我見過憑自己的努力年紀尚輕就做到藍血大牌高位且能兼顧身材美貌的女人，我認識在安全堪憂的不發達國家，縱橫來去的打拼事業到終於獲得想要得生活的女人。她們說起這些經歷的時候我都很羨慕，也都很佩服。

但是我覺得太太這樣的，是真正見過了世面的女人。

她見過高樓起，見過樓塌了。

她擁有過很多人一輩子也不能擁有的最好的一切，也經歷過很多人難以想像的最壞的一切。到最後，她還是她，仍是那個體面的大小姐。

見過繁華盛世，見過苦難人生，見過手中的好牌被統統收回重新清洗，仍能雲淡風輕的說“這些都是會過去的”。這就是見過世面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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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 I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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