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當然也可能是薛氏爲丈夫築牢反腐拒變鋼鐵長城的表現,然而,從不對妻子談論國事的北宋人歐陽修,與喜歡徵求女兒意見的唐朝人房玄齡,二者在對女性社會角色的認知上,必定有巨大的差異。主要參考資料: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白壽彝《中國通史第06卷-中古時代-隋唐時期下冊第三節婦女書和宋氏姊妹》、孫玉榮《論唐代社會變革期的女性教育》、段塔麗《北朝至隋唐時期女性參政現象透視》、高世瑜《唐代的婦女教育與道德觀》,古籍《長安志》、《貞觀政要》、《新唐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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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誌銘系列/細雨絲竹(撰文)|

“老房,依你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某日,諢名“李二”的男子垂問下屬。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嗯……容臣深思熟慮,再行奏聞。”老房回奏。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得到李二口頭敕許,老房一溜煙奔回位於長安城東“務本坊”的宅邸,緊急呼叫愛女:“寶貝兒呀,SOS,耶耶有事,你來給參謀參謀!”【1.《長安志》:次南務本坊:坊南街之北先天觀……本司空梁國公房元(玄)齡宅;2.耶耶、阿耶:隋唐人對父親的日常稱呼。】

自唐高祖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至唐太宗貞觀年間,這種擊鼓傳花般的情景劇,經常在皇太子李二(大名“李世民”,後即位爲天子)、太子右庶子老房(即房玄齡,本名“房喬”,後升任中書令、尚書左僕射)及房玄齡之女房氏之間上演。

衆所周知,老房對出身“五姓七望”之家的夫人盧氏敬畏有加,一輩子不敢胡來瞎搞,連李二陛下賜予的美人也不敢笑納。殊不知,老房最“怕”的女人其實是女兒房氏,女兒的觀點對他的政治思想和決策有着重要的影響。

當然,“怕”建立在“愛”的基石之上。老房鍾愛女兒,曾經和親戚們嘚瑟:“小女可賢明啦,我退朝回家,時常召她商議政事。”房氏的丈夫鄭仁愷和親朋好友也不覺得房氏討論國家大事是“不守婦道”。鄭仁愷夫婦去世後,後人自豪地把房氏參議政務、老房炫耀女兒的故事載入鄭仁愷的碑文——《唐故密亳二州刺史贈安州都督鄭公碑》:(墓主鄭仁愷妻)清河郡君房氏……太尉公特所鍾愛,每謂親族曰:“我女實賢明,嘗退朝之餘,時與參謀政事。’及御車有典,結鏡言歸,芬若椒(闕)。匡夫(闕)範,訓子知方。”由“匡夫(闕)範”這句話來看,房氏婚後也是丈夫鄭仁愷的高參。

房氏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是內、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爲外因,唐代沿襲北朝、隋代“婦持門戶”的風俗,賦予女性相對較多的獨立人格與活動自由,較爲支持女性接受教育。

據唐人杜光庭所撰《東西女學洞記》記載,在“長安富平縣北定陵後通關鄉”的山谷裏,闢有東、西二洞女學,夜晚依然可聞琅琅書聲。

鄉間民女尚且能如此讀書,作爲上流社會女性,房氏的受教育條件必然更加優越。【《東西女學洞記》:入谷二十餘里,有二洞。一名“東女學”,一名“西女學”,其東女學崖壁懸絕,洞門在崖面,躋攀不及,夜往往聞讀書之聲。】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二爲內因,房氏本身熱愛讀書,勤于思考。鄭仁愷碑文有載,房氏“博綜書林,深明覺道”。

那麼,她讀的什麼書,幫助她養成睿智明達的頭腦呢?

儘管唐代女性的社會地位相對較高,但在當時的女性養成教育中,傳統女教之書同樣佔據較大比重。在房氏生長的年代,《隋書•經籍志》記載的“《女篇》一卷、《女鑑》一卷、《婦人訓誡集》十一卷、《娣姒訓》一卷、《曹大家女誡》一卷、《貞順志》一卷”等估計仍在流行,房氏可能也讀過。然而,僅憑此類女教灌輸,顯然無助於房氏成長爲父親房玄齡的政治參謀。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以房氏爲代表的初唐女性,閱讀範圍絕不止於女教之書。從盛唐士人李華寫給外孫的書信裏,可以窺見端倪。在這卷書信中,李華教育兩個外孫女:“婦人亦要讀書解文字,知今古情狀。”——“知今古情狀”,意味着女性需要閱讀大量的社會、歷史類書籍。同時,李華也要求外孫女“學讀《詩》、《禮》、《論語》、《孝經》”。對於大外孫女(名不詳)能背誦數十篇詩賦、小外孫女麗麗“已能承順十五市顏色”的學習成績,旅途患病中的李華深感欣慰,勉勵兩個女孩子用功讀書,不要仗着年紀小就撒嬌偷懶:“勿謂幼小,不遵訓誡。”【《與外孫崔氏二孩書》:所見所聞,頹風敗俗,故申明舊事,不能一一也。勿謂幼小,不遵訓誡。阿馬來,說汝誦得數十篇詩賦,麗麗已能承順十五市顏色,十七伯極鍾念。吾旅病,乍聞甚慰,意凡人不患尊行不慈訓,患身不能承順耳。】

此外,拙作《李密、白居易、長孫皇后,三大讀書流派都離不開這件祕密武器中也曾提到,《新唐書後妃傳》記載,“(長孫皇)後喜圖傳,視古善惡以自鑑”,指明李二陛下的皇后長孫氏就酷愛閱讀歷史、傳記類書籍。

房氏、長孫氏及李華的外孫女並非異類。據學者們統計,唐代女性墓誌中經常出現“敦《詩》閱《禮》”之類的評語。此處試舉三例:

1.初唐,唐太宗貞觀年間:江國公陳叔達夫人王女節(字“修儀”,琅琊王氏)墓誌銘記載,王女節自幼愛讀史書圖傳,且不用老師督促,學習態度自覺主動。【《《唐故左光祿大夫江國公陳叔達夫人王氏墓誌》:升降謙恭之節,柔順肅雍之道,鏡史觀圖之學,紃組線纊之工,習不由師,得自懷抱。】

2.盛唐,唐玄宗天寶年間:潁川郡夫人、三原縣令盧全善的妻子陳照(字“惠明”,南朝陳後主的玄孫女)愛讀《史記》、《漢書》、《詩經》、《禮記》等書籍,在墓誌銘中留下“雅好史漢詩禮,略通大義”的美名。

3.中唐,唐憲宗元和年間:柳宗元在爲朗州員外司戶河東薛巽妻崔媛(永州刺史博陵崔簡之女)撰寫的墓誌銘中,讚揚崔媛愛好讀書,善做筆記,博古通今,所謂“善筆札讀書,通古今”。

上述記載與後世朝代的女性教育狀況形成鮮明對比。以北宋蘇轍爲歐陽修第三任夫人薛氏撰寫的墓誌銘爲例。薛氏是北宋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薛奎的第四女,加之其時印刷術較之唐代有明顯進步,讀書條件應該優於上述唐代女性。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但在墓誌銘中,蘇轍沒有一字提及薛氏讀書的情況,只是盛讚薛氏的婦德,主要包括下列事蹟:

1.生於富貴,但嫁給窮鬼歐陽修之後,安貧樂道,無怨無悔;【《歐陽文忠公夫人薛氏墓誌銘》:夫人生於富貴,方年二十,從公涉江湖,行萬里,居小邑,安於窮陋,未嘗有不足之色。】

2.孝敬婆婆韓國太夫人,伺候起居飲食 ,沒有一件事不稱婆婆的心意;【姑韓國太夫人,性剛嚴好禮……事韓國時,其起居飲食,寒溫節度,未嘗少失其意,雖寒鄉小家女,有不能也。】

3.在慈聖光獻太后御前言行得體,受到太后青睞;【及文忠爲樞密副使,夫人入謝,慈聖光獻太后一見識之曰:“夫人薛家女邪?”夫人進對明辯。自是每入輒被顧問,遇事陰有所補……文忠歸老潁上,慈聖嘗幸集禧,過其舊廬,使人訪問夫人。其後姻家有入禁中者,慈聖猶使傳旨問勞。】

4.勤儉持家,理財有方,治家得法;【文忠平生不事家產,事決於夫人,率皆有法。從文忠起艱難,歷侍從,登二府,既薨,盛衰之變備矣,而其出入豐約,皆有常度。以韓國治家之法戒其諸婦,以文忠行己大節厲其諸子,而不責以富貴。】

5.爲亡夫守貞盡節。歐陽修去世後,薛氏就不再化妝打扮、佩戴首飾,足足穿了十七年素服,直至生命最後一息;【文忠既薨,夫人不御珠翠羅紈,服布素者十七年……將終,疾革,言語如平日。】

6.端莊守禮,溫柔和善,儀表整肅,高度自律,無論冷熱疾病,都無損風度儀態。【平居造次必以禮,辭氣容止,雖溫而莊,未嘗疾言厲色。而整衣冠,正顏色,雖寒暑疾病,不改其度。】

7.這一點與唐代的房氏差別最大:恪守古代女性的“本分”,堅決不肯過問政事。入宮覲見太后時,如果有宦官私下請求薛氏捎句話給歐陽修,薛氏必定嚴詞拒絕:“這是朝廷的事,婦人怎能多嘴?況且我丈夫從來不對我談論國事!”【嘗待班於廊下,內臣有乘間語及時事者,意欲達之文忠,夫人正色拒之曰:“此朝廷事,婦人何預焉!且公未嘗以國事語妻子也。】

這當然也可能是薛氏爲丈夫築牢反腐拒變鋼鐵長城的表現,然而,從不對妻子談論國事的北宋人歐陽修,與喜歡徵求女兒意見的唐朝人房玄齡,二者在對女性社會角色的認知上,必定有巨大的差異。不是說薛氏一定不讀書,而是在歐陽修後人及墓誌撰文者蘇轍的觀念中,身爲女性的薛氏是否讀書、所讀何書,大概都不重要。她只要具備“安於禮法,恬於禍福”的婦德就足夠了。

兩相比較,相對於唐代——特別是早期,後世男子在女性面前似乎更加“雄起”了。但與此相應的,卻是王朝開疆拓土的能力走向衰落。這不但是女性的不幸,也是男子的悲哀。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相形之下,在古代,唐代女子的確是幸運的。而房玄齡之女房氏,不僅愛讀書,還能學以致用,無疑是唐代女性讀書人中的佼佼者。

以李二陛下與房玄齡君臣關係之親密,房氏的嘉譽想必也傳進李二的耳中。按照他爭強好勝的個性,或許頗不服氣:“你女兒有多了不起?我家娘子分明更有智慧,好不好?別忘了,玄武門之變前夕,她與你房玄齡‘同心影助’,共同爲我出謀劃策,並居我的左膀右臂!”【《舊唐書》:(房玄齡)及九年之際,機臨事迫,身被斥逐,闕於謨謀,猶服道士之衣,與文德皇后同心影助,其於臣節,自無所負。】

讀書,讓房玄齡不僅怕老婆,還怕女兒

於是,本文開頭描繪的“擊鼓傳花”場景想必會有如下延伸:

李二望着老房的背影冷笑:“呵呵!誰不知道,你是回家找女兒參謀去了!”

笑聲一落,他本人也起駕回寢殿,找自己的參謀:“哼,你有女兒,我有娘子……”

之後的某一天,君臣再度會面,李二得意洋洋,衝着老房自賣自誇:“皇后凡事都啓發我,對我極有益處。”【《貞觀政要》:皇后庶事相啓沃,極有利益耳。】

領導不會隨便對哪個下屬談論自己的妻子,尤其在古代。僅憑這句話,也能看出老房和李二的情誼已超越普通的君臣關係。

所以呢,結果必然是相顧無言,會心一笑,皆大歡喜:“家裏有聰明好學、熱愛讀書的女人,真是咱們的福氣啊!”

主要參考資料: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白壽彝《中國通史第06卷-中古時代-隋唐時期下冊第三節婦女書和宋氏姊妹》、孫玉榮《論唐代社會變革期的女性教育》、段塔麗《北朝至隋唐時期女性參政現象透視》、高世瑜《唐代的婦女教育與道德觀》,古籍《長安志》、《貞觀政要》、《新唐書》等。

作者簡介: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井飛鳥,南京大學法學院畢業,金融從業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癡、考據癖。長篇小說《神探王妃》、長篇歷史散文《魚玄機》(筆名“淺樽酌海”,已簽約出版,繼續創作中;前者部分連載於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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