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祥談“日常與革命:黃山、廬山的兩種風景”

文/採訪/張嗣

五百字 藝術家/策展人口述近期實踐

在展覽“日常與革命:黃山、廬山的兩種風景”中,黃山和廬山兩部分老照片及相關文獻被分別佔據了兩個主展廳。這些照片大部分來自泰康的收藏,從中反映出新中國成立前後一般風光攝影的一些面貌;而照片及照片中的兩座名山又與建國初期的革命、政治生活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在“日常與革命”的命題下可以窺見兩種截然不同但又彼此牽連的風景。展覽將持續至8月18日。

“日常與革命:黃山、廬山的兩種風景”,2018,展覽現場.

表面上好像是無利害的純粹審美,事實上背後是政治在加速。

回溯歷史、挖掘過去的材料這個主導思想,泰康空間在很多年前就明確下來了。從我個人來講,2012年底的“華北農村1947-1948”展是一個萌芽,到了2015年“白求恩:英雄與攝影的成長”時想法開始迸發,一種基於對圖像的分析——在中國近代革命史和新中國早期革命史的背景下進行的考察工作。“日常與革命”和“白求恩”的明顯不同在於此次作品是我們非常熟悉、能親眼見到實物的照片,因而在整理過程中產生了一些想法:當我們給它鑲上鏡框的時候,它其實退化爲一個圖像。我們爲了還原照片作爲一個物的屬性,對其進行掃描和摳圖。白邊、破損、變黃和某個折角都得以保留,最終做成了一段照片影像,將影像(照片)再次影像化(視頻)。有意思的是,這段關於黃山的影像與另一段網上下載的黃山旅遊視頻在內容、拍攝角度上驚人地一致。它們被展示在同一個展廳裏,常常出現“同步”的畫面。

展覽中的黃山部分以吳印鹹的作品爲主要背景,還包括黃翔、吳寅伯、陳復禮和袁廉民等攝於1950-80年代的作品。他們當中好幾位參加了1962年的“黃山風景攝影展覽”,那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具有影響力的風光攝影展,沒有參加的也受這個展覽的影響很深。該展能得到政治高層的青睞並推廣,與當時中國遭遇內外交困和亟需鼓勵恢復民族自信和主體性價值的背景有關。今天我們看到這些黃山攝影,如果從當代藝術的角度來看,似乎是一種無意義的重複生產,但我們不能那樣要求他們,這些作品有着比較樸素的原始美感。關鍵可以帶出另一個問題,對黃山的觀看和消費究竟生產了怎樣的一個文化心理狀態,讓這麼多攝影家要拼命地拍黃山?

陳復禮,《黃山》,1970s,彩色攝影,54 × 90 cm,石志民先生惠允.

陳復禮的《黃山》(1970s)是此次展覽中唯一一張彩色照片,在70年代能做出這麼大尺寸的彩色照片非常不易。1979年“香港攝影家陳復禮攝影作品展覽”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共展出了100幅畫意攝影作品,這對當時中國攝影界影響很大。當時的攝影基調還是以紀實和新聞爲主的,大部分是表現社會主義各行各業的建設與成就。人們突然在照片中看到了小溪、薄霧、牧童……很多人開始學習陳復禮的作品風格及鈐印。陳在40年代受郞靜山的影響,這個師承的源頭其實是在郞靜山。郞作品中的集錦與拼貼是非客觀的,純審美的,與延安時期到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基於現實主義的文藝意識形態是完全相悖的。也許從文人傳統上,人們在骨子裏對郞的這套東西是接受的,但是從革命工作的需要來看,此時的郞靜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廬山仙人洞》(1961)的傳奇經歷使我對這張照片很感興趣。因作者李進,即江青的特殊藝術家身份,該作的評論、發表都是最高級別的。1961年,毛澤東寫下了《七絕·爲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無限風光在險峯”後被無數次地引用和衍生;1964年《中國攝影》第三期刊登郭沫若的一篇文章,文中實際是把毛主席的《七絕》再解讀了一番,是對評論的評論,同年《人民畫報》第七期也刊登了這張照片;1968年,《廬山仙人洞》作爲封二收錄於當時攝影學會內部的造反派炮製的《新攝影》第一期,但誤將江青意臨毛主席的題詩刊印,後又做了更正,這本雜誌僅做了一期就停了;1969年,新華社爲攻克黑白照片轉彩的技術難題成立的試驗小組試製成功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廬山仙人洞》;1971年,《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7-8月合刊的封底同時刊登了這張照片,等等。《廬山仙人洞》在國內攝影史上還有一段小公案:傳說原畫面上方並沒有松樹枝的前景,是後期由人在暗房添加上去以加強空間感。後來石志民先生採訪了很多當事人,加上同期與江青一起赴廬山的中南海攝影師徐大剛幾乎拍過同一角度的照片,可以說證僞了這個謠傳。這個謠傳影響不小,在網上很容易就能搜到,很多人就認爲這張照片是兩張底片合成的。但這個事件有意思的是,《廬山仙人洞》今天可以在普通百姓層面被隨意談論、甚至篡改,也表明它從一幅革命的、政治的圖像,已經跌落爲一張普通的風景照,這就是“日常”與“革命”在特定語境下的反覆。包括前面談到的黃山和風光攝影,表面上它好像是無利害的純粹審美,事實上背後的推動並不是按我們的日常經驗來鋪陳的,而是政治在加速。

李進,《廬山仙人洞》,1961,銀鹽紙基,30 × 24.5 cm.

廬山的部分還有兩件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分別是張大力以藍曬法直接印相而成的《松樹 No.18》(2016)和現居紐約的年輕藝術家童義欣的《故鄉風景》(2015)。童義欣將微信好友發於朋友圈的廬山風景照製成了一本七百多頁的書,廬山正是他的故鄉。他們的作品也作用於將展覽的歷史敘事拉回到了當下,也突破一下展覽一般的線性敘事。而且他們的創作媒介基本上還是在攝影的語境裏,回應了這個展覽主題,或者是主題中的某個延伸。這樣大家在看這個展覽的時候得到的就不僅僅是一個“老照片”展的體驗,加上這麼多的書籍、文獻,應該是一種更加綜合、複雜的觀感和經驗吧。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