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有意大利人,“已經不相信官方數字了”)

意大利貝加莫。資料圖

“我已經不大相信官方數字了。”32歲的貝加莫人雷加佐尼告訴澎湃新聞,“根本就沒有做足夠的測試,現在的數據沒有任何意義。”

距離他的住所不足五十米,就有一名鄰居因爲“流感”居家隔離了兩週。“他從來沒有測試過,我怎麼知道那是不是‘流感’呢?”雷加佐尼說。

貝加莫市市長喬治·戈裏 (Giorgio Gori)22日對媒體表示,該市新冠肺炎死亡患者大約有四分之三(75%)生前尚未確診,就已經死在了家中。

若不是因爲疫情,很少有外人會將目光投向這裏。近一個月以來,貝加莫省一直是意大利疫情最嚴重的地區。每日新增確診數最高能達到600多人,目前該地已有近7000人確診。截至3月24日,意大利全國共有確診新冠肺炎病例69176例,其中6820人死亡。貝加莫省共有居民110萬,約佔意大利全國人口的六十分之一,但確診人數卻佔全國的約十分之一。

“在這裏,幾乎人人都有感染了新冠肺炎的親朋好友。”雷加佐尼說,每日都有呼嘯着的救護車從樓下急速駛過,但他並不知道車上載的是尋醫的居民,還是已經在家中去世的患者。

在擁有約12萬人口的省會貝加莫市,一切都停了下來。春日暖陽照舊,只是往日如織的遊人彷彿憑空消失。近郊山頂上的中世紀古堡無人光顧,似乎重回廢棄狀態。

爲什麼是貝加莫?

貝加莫坐落於富庶的倫巴第大區,向西距離大區首府米蘭僅有三十多公里。往東三十多公里,則是同樣遭受疫情侵襲的小城佈雷西亞(Brescia)。而在意大利疫情之初頻頻見諸報端的小城洛迪(Lodi)、克雷馬(Crema)和科多尼奧(Codogno)則均位於貝加莫以南五十公里之內。

貝加莫市距離米蘭、佈雷西亞、洛迪、科多尼奧等地都很近

這個區域可謂是意大利北部的交通要衝,稱爲西歐十字路口也不爲過。北面越過阿爾卑斯山即是瑞士,最短直線距離不到50公里。貝加莫市與法國、奧地利和德國國境線的直線距離均在200公里以內,離巴爾幹國家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也不過200多公里。

如此優越的交通條件帶來了頻繁的跨國交流,雷加佐尼妹妹葉蓮娜的經歷便是縮影。疫情期間,從事文物保護的葉蓮娜選擇在工作和生活了四年多的巴黎堅守,暫不回家。

“很多在外的貝加莫人作出了同樣的選擇。”葉蓮娜說,“我平時一個月會回兩次家,但現在回去不是好主意,儘管巴黎的情況也在惡化。”

從2月開始,貝加莫所在的倫巴第大區逐漸成了重災區,但該地最初只是一個病例的輸入地。在法國、德國之後,意大利在1月31日就監測到了最早的兩例輸入性新冠肺炎病例,隨後政府就宣佈了緊急狀態。

2月21日,持續了二十天的“平靜”被一名在科多尼奧確診的病人打破,他據信是意大利第一個本地傳播病例。這名病例後來被意大利衛生部門定義爲引發了北部地區大規模感染事件的“1號病人”。

“貝加莫地區的集中爆發特別值得注意。洛迪、克雷莫納(Cremona)都是早期出現確診病例的地方,它們距離貝加莫分別是40和60公里。”貝加莫聖佛朗西斯科醫院的西爾維婭·比格娜米妮醫生告訴澎湃新聞。2月下旬,她不幸在院內被感染,治癒出院後目前正居家隔離。

“在貝加莫之後,30公里外的佈雷西亞(Brescia)也爆發了疫情。目前還沒有充分的科學證據和分析來解釋爲何新冠肺炎在此地集中暴發。”比格娜米妮說。

根據意大利媒體的報道,貝加莫市民將目光落在了省內的兩個小城鎮Alzano Lombardo和嫩布羅(Nembro),不少人認爲病毒從那裏傳入了貝加莫市。這兩個小鎮各有1.3萬左右的人口,工廠林立,聚集了數百家擁有廣泛國際聯繫的企業。然而,這裏也是意大利全國感染最嚴重的地方。早在今年1月,Alzano Lombardo的一家醫院裏就出現了一個雙側間質性肺炎重症病例,但當時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關於該病例是否爲新冠肺炎的爭議至今也未停歇。

自2月23日開始,Alzano Lombardo的醫院裏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確診新冠肺炎病例,而其中有大量病人是在醫院內被感染。當地居民羅伯託·博納西向比利時媒體RTBF講述了親人被感染的經歷:他的叔叔腳踝扭傷後去醫院尋醫,羅伯託的表兄在一旁照看,但兩人都在醫院內被傳染了新冠病毒。

“(感染後)他們就一直在家待著,沒有人管。”羅伯託說,“直到雙雙死在家裏,他們都沒有得到醫治,也沒有獲得親人的安慰和擁抱。”

貝加莫市的情況則在2月下旬突然惡化。比格娜米妮醫生所在的醫院開始接診新冠肺炎患者,她隨後也不幸被感染。

“我們醫院在2月26日接診了第一例病人。她是在附近一家養老院工作的護士。她說自己和一名確診病人的親屬接觸過,於是我決定給她做測試。”比格娜米妮說,“她的檢測結果過了5天才出來,呈陽性。不過那時養老院裏已經有很多老人出現了發熱和肺炎症狀。”

“在我們醫院所在的區域,疫情從養老院開始‘爆炸’。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準備。在過去的兩週裏,確診數量猛烈增長。”她說。

在貝加莫市長戈裏看來,疫情在他的轄區裏暴發與一場足球比賽有重大關聯。2月19日,離貝加莫僅三十公里的米蘭舉行了一場意甲亞特蘭大隊與西甲瓦倫西亞隊的對決。亞特蘭大是貝加莫的本地俱樂部,這場比賽吸引了4萬名貝加莫球迷前往觀看。

“那天晚上體育場和周圍的酒吧裏被擠得水泄不通。”戈裏在視頻採訪中告訴意大利媒體,“其中肯定發生了嚴重的聚集性感染。”

在比賽結束的第二日,科多尼奧地區發現了一名確診病人。比賽後的第四日,Alzano Lombardo發現了一例確診,成爲目前所知的貝加莫省首個病例。在那之後,疫情開始在倫巴第地區爆炸式發展。

檢測之殤

除了病例數字猛增,死亡率居高不下更使原本平靜的小城充滿了悲情色彩。一週多以來,一個又一個悲傷的故事出現在意大利和國際媒體的頭版:教堂的喪鐘每日敲響、軍隊出動裝甲車搬運亡者遺體、訃告登滿當地報紙、醫護感染醫院極限承壓。

貝加莫最大的公立醫院教皇若望23世醫院醫學部副主任斯特凡諾·法焦利(Stefano Fagiuoli)連續工作十多天後被確診。隔離期間發佈視頻向社會求助。

官方統計數據顯示,貝加莫的病亡人數明顯高於其他地區,但包括貝加莫市市長在內的很多當地人都認爲,真實死亡數字還要遠遠高於統計數據。

按照官方統計,截止3月24日晚,貝加莫省共有6728個確診病例。市長戈裏22日表示該市新冠肺炎死亡患者大約有四分之三生前未確診,就已經死在了家中。

戈裏說,通過對貝加莫所轄12個市鎮的死亡病例統計分析,數據顯示,死在家中和入院病逝的患者比率爲3比1。也就是說,醫院每出現1例死亡病例,貝加莫就有3個尚未確診的患者死於家中。

事實上,在貝加莫近7000個確診病例中,只有重症患者有機會進行病毒檢測。醫生會讓那些出現了症狀、但呼吸正常的患者在家中隔離,他們無法得到測試。很多死在家中的患者,至今尚未納入確診或死亡病例的官方統計數據。

雷加佐尼的“流感”鄰居因爲沒有出現重症,得不到核酸檢測。兩週多來,他的飲食起居靠家人照料,親屬將食物放在房間門口,供他自行取用。

“醫院早就水泄不通了,如果不是重症,你根本進不去。”雷加佐尼說。

在羅馬工作的心臟外科醫生潘小蘭告訴澎湃新聞,在目前階段,政府已經不對輕症者進行檢測,只有症狀較明顯的患者才能做核酸檢測。“這是爲了避免醫院出現擠兌現象。”潘小蘭說,“貝加莫等地的醫療系統已經嚴重過載,收治能力瀕臨極限,限制檢測也是無奈之舉。”

不過,測試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政治同樣牽扯其中。《紐約時報》此前報道稱,在檢測問題上意大利中央和地方之間存在較大分歧。

疫情初期,意大利北部一些地方政府採用了比較激進的戰術,全面鋪開測試。並儘可能地追溯確診患者的接觸史。但後來該國中央政府沒有接受這種策略,決定只測試有明顯症狀的人。

“曾有人說(意大利)確診人數很高的原因是我們的測試數量多。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意大利國家健康研究所傳染病部門負責人吉歐瓦尼·雷薩告訴《紐約時報》。

在中央政府的政治壓力下,地方只能改變做法,只檢測有明顯症狀者。雷薩抱怨,直到如今,政客和科學家們依然在激辯檢測方式。截至3月20日,意大利全國共檢測了超過18.2萬人。

患者漸現年輕化趨勢

意大利高級衛生研究所的統計數據顯示,在3月中旬時,意大利全國死亡病例的平均年齡爲80歲,而患病者的平均年齡約爲65歲。當時僅有兩名40歲以下的病亡者。其中一例是一名39歲男性,患有精神病、糖尿病和肥胖症。另一個39歲的女性也患有一些基礎病。

據意大利《共和報》3月23日報道,意政府新冠疫情科學技術委員會的醫學專家羅伯託·貝納貝指出,在病毒來襲的時候,不少老人身上已有兩三種疾病,因此毫無抵抗能力。

《共和報》援引意大利統計數據稱,本次疫情中的意大利死者,有一半在染上病毒之前就患有其他疾病,主要包括高血壓、心臟病、呼吸障礙、糖尿病等慢性病。身體完全健康的人則很少患新冠肺炎死去,只有1.2%的死者被認爲在染上新冠病毒之前身體處於健康狀態。

意大利的老齡人口比例偏高,患有慢性病的人數多。意大利全國有超過四分之一的人口在65歲以上,且全國40%的人患有至少一種慢性病。貝納貝分析稱,儘管意大利人平均壽命達83.6歲,在歐洲國家中數一數二,但其平均健康壽命僅爲61歲。

意大利政府曾在2016年制定了一項慢性病救助計劃,要求各大區爲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等疾病的患者提供幫助,但計劃遲遲沒得到資金注入。

貝納貝透露,除了中央政府,在地方層面,時任倫巴第大區主席馬洛尼曾自主推出一項計劃,希望爲慢性病患者提供一些最低標準的醫療救助。但時至今日,該計劃在倫巴第的覆蓋率極低,在貝加莫地區僅有7.9%的慢性病患者被納入。

疫情發展至今,年輕人和中年人感染病毒的問題也浮出水面,這在重災區貝加莫尤其嚴重。據安莎社3月24日報道,貝加莫有至少1800名30到40歲之前的新冠肺炎患者。

比格娜米妮醫生的醫院最初的接診病患來自臨近的養老院,然而她坦言,近來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年輕患者。“我的同事告訴我,不少病人年齡並不大,他們才40、50歲,身體之前也沒有什麼基礎病。”比格娜米妮說。

“同事的描述讓人害怕。一個還比較年輕的男人,像擱淺的魚一樣猛吸着空氣,粉紅色泡沫狀的分泌物不斷從管子口和嘴裏流出來,太嚇人了。”她說。

極限壓力下唯盼“拐點”到來

23日,葬禮在倫巴第的一處公墓中舉行,逝者未被隔離的親屬參加了葬禮

27歲的志願者薩拉是貝加莫省佈雷西亞人。她還是醫學院學生,但已身處抗疫第一線。作爲當地醫院的志願者,她每日都攜帶對講機,負責在醫院門口引導病人。如遇出現疑似症狀的患者,她必須立即聯繫上級,並馬上把口罩分發給患者。上級知曉後,她會引導來人進入醫院。

“最近十天以來,幾乎每天我都會碰到幾個出現發熱症狀的來訪病人。”薩拉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基本上都是家屬開車送來的,其中有些人來的時候沒有任何防護,這時我會先給他們發個口罩,然後再讓他們把車開去發熱門診。”

儘管每天都與發熱患者接觸,但薩拉的防護措施並不齊全。她僅僅佩戴了普通外科口罩,也沒有護目鏡。“防護物品要優先保證一線醫生和護士們的供應。”薩拉說。

對於一線對抗病毒的醫生們來說,嚴格符合標準的防護用具在關鍵時刻能夠拯救生命。比格娜米妮回顧自己的感染經歷,指出院內感染的危險性極高。

“你不知道誰身上有病毒,可能是患者,也可能是你的同事。如果是後者,他們或許沒有表現出任何症狀。”比格娜米妮說,“你很可能有鬆懈的時候。和同事在一起的時候,最容易放鬆警惕。”

“因此必須時刻佩戴好防護用具。吸取了之前的教訓,現在我們醫院裏採取了高於世衛組織建議的防護標準,所有醫護一律佩戴N95或FFP2口罩和護目鏡。”她說。

之前發生的院內感染不僅在醫護人員中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心理,本身也是死亡率高的一個誘因。

據意大利媒體報道,馬里奧·奈格里研究中心的雷穆齊(Remuzzi)教授認爲,貝加莫地區患者大量死亡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爲醫院已經人滿爲患,牀位不夠導致有的人得不到醫治。另外,醫院已成爲感染髮生地,很多人害怕在醫院染上病毒,因此選擇了居家隔離。然而,當他們感到病情已嚴重惡化時再去尋醫,已經來不及了。

在疫情初期,由於防護不到位、人員流動控制力度不夠,貝加莫省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2月的前3周時間裏,Alzano Lombardo送別了72位居民。鎮長貝爾託奇無法理解爲何政府不在2月底甚至更早就宣佈全面封鎖Alzano Lombardo。他認爲,在科多尼奧被封城的時候,屬於貝加莫省的Alzano Lombardo應該立即效仿。

“公衛部門和專家當時給了政府建議,希望能封鎖Alzano和其他一些貝加莫省的城鎮。”貝爾託奇告訴意媒,“然而,政府猶豫了4天。那時我們已做好了準備,只要上級一聲令下,就可以立即封城。但我們白白等了4天,之後情況就急轉直下。”

在一線作戰的比格娜米妮醫生同樣認爲貝加莫地區的封鎖不夠及時。在她看來,貝加莫的經驗和教訓說明,只有及早限制人員流動纔能有效孤立和封鎖病毒。

“我所知道的是,自2月中旬開始,貝加莫地區的確診病例數迅猛上升。然而,那時依然沒有法規和命令來限制本地的人員流動,人們可以繼續活動。”比格娜米妮醫生說,“後來確實出臺了一系列封鎖城市乃至‘封國’的舉措。它們對限制米蘭、羅馬等大城市和南部地區的疫情很有幫助,但可惜的是,對貝加莫地區來說已經太晚了。”

英國流行病學專家、牛津大學終身教授陳錚鳴此前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則表示,政府的應對力度不夠和民衆的大意是意大利多地“失守”的主要原因。

“雖然意大利是最早採取防控措施的歐洲國家之一,但是這些舉措可能給他們帶來了盲目的安全感,反而大意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些防控措施具體落實的怎樣纔是關鍵。”他說。

3月20日,中國赴意大利抗疫醫療專家組奔赴貝加莫市,與當地主要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大型醫院急診、重症、感染、護理等科室負責人見面交流,介紹中國經驗,並對醫療救治提出問題與意見。

另一方面,在不斷加碼的防控措施之下,貝加莫的居民們逐漸開始習慣疫情的隔離生活。

“我們沒有和普通意大利人一樣在陽臺上唱歌。在貝加莫,陽臺總是空着的。”雷加佐尼說,“我每天都做的,就是查看最新的死亡數字,並希望拐點早些到來。”

王寧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 責任編輯:王寧_NB12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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