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掃雷英雄杜富國受傷後這一年

四根針管,整整60針,剛一打完,他緊張的表情一下不見了,笑了出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文 | 新京報記者 韓茹雪

這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身體。

肉眼可見的是從脖子到肩膀、到腹部、再到大腿,凌亂分佈的幾十條傷疤,粉紅色的凸起與褶皺,像蚯蚓一樣,爬滿了軀幹。他的眼睛完全失明,眼球被摘除後戴上義眼片,長時間隱藏在墨鏡之下。兩隻手已經截肢,小臂僅剩二分之一,甩動空空的袖管成了慣常動作。

身體屬於杜富國,他是一名掃雷戰士。2018年10月11日,27歲的杜富國在執行掃雷任務時,一枚加重手榴彈突然爆炸,他渾身是血,被抬下雷場。

時隔一年,失去了雙眼與雙手的戰士正在慢慢適應他的新生活。他收穫了很多榮譽,被南部戰區陸軍黨委授予一等功,先後獲“感動中國2018年度人物”、“全國自強模範”、“時代楷模”稱號,中央軍委授予他“排雷英雄戰士”榮譽稱號,習近平主席親自向他頒授獎章和證書。同時期,爲了康復與生活自理,他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無數個,先後使用了10幾件假肢等輔助工具。

頭頂光環,身負傷痛,杜富國在一點點摸索未來的人生路。2019年10月,他的戰友們正在中緬邊境掃雷,屬於杜富國的新道路,也在慢慢鋪展開。從練習獨自穿衣喫飯,到鋪牀疊被,再到寫字,他經常說,“掃雷的長征路剛剛結束,要開始新的長征路,這條路上,自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喫顆糖就不痛了

10月23日,位於重慶的西南醫院康復樓。

早上六點半,附近軍校起牀號準時響起,杜富國從黑暗中醒來,然後在黑暗中摸索。

衣服在睡前就擺放在固定位置,他挪到T恤的位置,先用鼻子蹭衣服,分辨正反面,有的衣服靠商標或者褲帶分辨,碰到前後一樣的,戰友就在正面別上個淺藍色的小熊掛件,方便杜富國分辨。

分清正反後,杜富國用牙齒咬起衣服一端,伸胳膊,頭鑽進去,左右搖晃兩下就穿好了上衣。

失去雙手,他正慢慢熟練新的洗漱方式,用僅剩一截的右胳膊夾住牙刷,把牙膏從擠壓盒裏擠出,牙膏總是沾不到牙刷上,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洗臉、擦臉、刮鬍子,如今他都能用殘臂熟練完成。

失去雙眼和雙手一年後,如今杜富國已經能一個人完成日常洗漱穿衣。

比起當兵時,杜富國的速度慢了太多,但他堅持用軍人標準要求自己。洗漱後他要疊軍被,先是繞着被子走一圈,用半截小臂把被子撫平,然後打出褶,小心翼翼,五分鐘過去,“豆腐塊”成型。再花十分鐘時間,把被子移到牀頭,拉平牀單。

牀鋪整整齊齊。熟悉的動作總讓杜富國想起部隊的日子。負傷前,他是南部戰區雲南掃雷大隊掃雷四隊的士兵,參加的是中越邊境第三次大面積掃雷作戰任務。和他一起的,幾乎全都是90後士兵。

出事時,他們的掃雷場在雲南文山州麻栗坡縣猛硐瑤族鄉,位於我國的西南邊塞,和越南僅一山之隔。歷史上浩大的戰爭被這些邊陲小鎮繼承,雨季,山上的地雷衝下來,掉進地裏、田裏,牛、羊等家畜踩上就炸死了,人也死傷的多,有的村子“87個人,78條腿”,老百姓們飽受其害。

雷區被稱爲“死亡地帶”,立着帶有骷髏的標誌物。在那裏,杜富國被叫做“雷神”、“雷場小馬達”,戰友們都說,他是帶工具最全的人,缺什麼就喊他拿。

從2015年6月份進入掃雷大隊,直至去年10月負傷,三年掃雷生涯中,杜富國進出雷場1000餘次,累計排除爆炸物2400餘枚。

三年時間,去的時候還是荒草叢生的雷區,走的時候已經長滿了莊稼。風一吹,在山間颯颯作響。

可惜,即便還能再去老山,杜富國都很難聽到這聲音。爆炸導致他的耳膜穿孔,聽力嚴重受損,如果在喫東西,那外界對他就是一片靜默,只能聽到咀嚼的聲音。

早上7時30分,杜富國準時喫早飯。右胳膊綁上一段樹脂做的假臂,前端是一個勺子形狀,他已經學會自己喫東西。喫飯的時候,他嚼得很快,喫完一些就停下來,豎着耳朵,聽聽飯桌上戰友們在說什麼,不時問一句“你們喫飽了嗎?”調整自己喫飯的速度。

天完全亮透了,重慶滿城霧氣濛濛,打溼一地桂花,淡淡香氣從窗戶飄進來。護士量完血壓,杜富國笑呵呵打招呼,“你今天來的早呀。”護士問“擦眼睛了嗎?”他在牀邊坐得端端正正,“就等你了,你給我擦吧”,兩隻衣袖被他左右甩來甩去,像個撒嬌的小朋友。

因爲眼球摘除,杜富國的眼睛會出現很多分泌物,即便戴上義眼片能緩解,也需要每隔兩三個小時用棉籤擦拭。

擦完眼睛,杜富國準備再戴眼鏡,不小心掉到地上,他蹲下來慢慢摸索,找到後一次沒撿起來,接着撿,還大聲給自己鼓勁“一次不行,再來一次”,說完自己也笑了。

4根細長的針管拿到病牀前,杜富國該打疤痕針了。

他的身體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這些傷疤“有毒”,需要每隔半個月打一次疤痕針,“打到和皮膚一樣平就不用打了。”醫生說。

上一次打針是8號,杜富國記得,那個醫生手法好,“說話溫溫柔柔的,像打麻藥”。臨近打針,護工和戰友都來到屋裏,杜富國調皮地說,打針的時候要來好幾個人,你猜他們幹什麼?來壓着我。最難的是開始,傷疤硬硬的,護士只能用力往裏面推針,疼得他直冒冷汗。

“3 2 1,狙”,一旁的戰友張鵬提醒杜富國,“狙”就是“打針”的意思。脖子上打完11針,杜富國喊着:“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打”。

給他準備的有咬着的筷子、毛巾,還有果丹皮等各種糖果零食。以前和戰友一起看《紅海行動》,裏面的角色受傷時說,喫顆糖就不痛了,杜富國如今也是這麼想的。

打針繼續,痛到極點,他嘴巴張到最大,眼睛緊閉,臉憋得發紅,忍着不讓自己喊出來,半截小臂忍不住翹起,肚子因劇痛吸氣而狠狠癟下去,露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四根針管,整整60針,剛一打完,他緊張的表情一下不見了,笑了出來,露出潔白的牙齒。

“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敵人”

如果碰不上打疤痕針,杜富國的一天就更加一成不變。

從去年12月21日來到西南醫院,他在這裏度過300天了。現在已經可以自如上下樓梯,不用人扶。戴着黑色的墨鏡,不細看發覺不了他是盲人。

他喜歡玩護士臺上的一把黑色旋轉椅,自己坐在上面轉來轉去。護士長姓餘,護士們叫她“餘老大”,被他起了綽號“鯊魚妹”,因爲“管着兩層樓,很厲害”,餘護士長最近瘦了不少,他給人家的綽號也隨機應變,成了“金魚妹”。

回到房間,他拿出自己的平板電腦,那是爲盲人特別設計的,可以把所有的按鍵與文字轉化成語音,杜富國已經可以用小臂熟練操作,他打開音樂,一首張震嶽的《再見》流出,“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伴着音樂,杜富國自己走到隔壁的康復室。

康復師張鑫給他作康復訓練有一段時間了,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小時,主要活動他的手臂肌肉。他自己也在積極做康復訓練,光是喫飯的輔助器,已經換到第三個,越來越順手。

醫院爲他配了一隻機械手,可以做出“開 閉 旋”三個動作,對應“張開手,握手,和轉動手腕”。這隻機械手造價不菲,醫生介紹是德國進口的。眼下,他們正在調整這隻“手”,4月份配的,但杜富國瘦了,需要再緊一緊臂圍。和受傷前相比,他瘦了20多斤。

杜富國還學着靠盲杖走路,左中右三點定位,方便他以後自己去陌生的地方。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在康復室走了兩圈,便跟醫生提議,“出去走一下吧”,護士跟着他在走廊裏轉了兩圈。剛練習使用盲杖不久,他還不能完全熟練,有時候會去抓一下身側的醫生,需要感受到別人的存在,“有安全感”。

他的病房桌上放着幾本雜誌,裏面有對他的專訪。其中一本,寫他的前一篇文章是寫張海迪,他能對張海迪的經歷侃侃而談,他還介紹有個雙目失明的人,靠着自己的堅持成爲知名書法家。

他也在練字,在右邊小臂上綁住一支筆,靠左邊的小臂定點起筆,如今已經能寫出自己的名字,寫出“不忘初心”等不少字。幾乎每天,他都要練上一個多小時,左臂被塗得黑乎乎一團。

他還曾想過,以後做一名播音員,這是他27歲生日時許下的願望。還專門找了老師,教自己普通話。時隔一年,他的普通話倒是很有進步,但不再提做播音員的夢想,“以前是隨口說的”,他對自己還不夠自信。

杜富國在嘗試學習各種各樣的新事情,雖然還沒拿準以後究竟要幹什麼,但他心裏一直有股勁,“我總是要做點什麼的”。

出醫院喫飯會被顧客認出來,去康復室會有病人家屬認出來,大家一致的稱呼都帶着“英雄”二字。就在10月23日下午,有剛從北京參加完閱兵慶典的儀仗兵,來到杜富國的病房,送上大大的擁抱。

練字的時間更久了,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敵人”。

他相信,一切都可以戰勝。

我爲什麼要後悔呢

待在病房的日子,杜富國有很多話可以聽、可以說。

他笑嘻嘻地介紹,自己現在多了三個好朋友,它們是小愛、小度、天貓精靈,這都是好心人送過來的。他在上面聽歌、聽書,國防和軍事類是最喜歡的。

不同於他的戰友,中越邊境掃雷結束後,戰友們去了中緬邊境,已經開始新一輪掃雷。聽聽軍營那些事兒,成爲杜富國貼近軍旅生涯的另一種方式。

杜富國出生於貴州遵義湄潭縣的一個鄉村。到了18歲,就報名當兵,去了雲南,先是邊防兵,他的日常就是站崗放哨、巡邏執勤,也在當地幫着修路、蓋房子。新兵訓練時,他在西雙版納的一個戰地醫院,醫院上面的紅十字搖搖欲墜,左側是停屍房、右側是廁所,前面是兩個直升機的停機坪。

他們把房子重新修繕,挖魚塘、清河溝,清理出兩個籃球場那麼大的地方,種上花兒,周圍是大片的油桐樹,綠油油的。回憶過去,他不避諱提起眼睛這個話題,“我以前視力可好了,100米、200米打靶每次都中,隨便一打就是優秀。”

每天站崗放哨、巡邏執勤的日子,持續到2015年6月,他報名加入掃雷大隊。“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危險性”,杜富國坦言,“再好的防護服,也防不了衝擊波”。

據統計,僅在中越邊境雲南段,約130萬枚地雷、48萬發爆炸物遍佈289平方公里的161個混亂雷場。

回憶起那次使他失去雙眼和雙手的爆炸,杜富國從來不後悔,“我受傷後,半個月就接受自己了,我不後悔,如果後悔就接受不了自己”。

執行掃雷任務,是杜富國真心熱愛的事情,回憶起來,嘴角不自覺上揚。高溫是他們要克服的困難之一,熱帶雨林,經常是40多攝氏度的高溫,宿舍裏像蒸籠。最初沒有空調,戰士們牀上鋪涼蓆,在身上澆兩盆冷水,趁着涼快勁兒入睡。

掃雷防護服人手一套,得半小時才能洗乾淨,晾曬需要2-3天時間。他們每天掃雷,來不及洗,一套衣服穿一兩個月是常事。出的汗變成鹽,落在衣服上成了一灘灘白色的印子,隔着二三十米就能聞到掃雷兵的味兒,酸臭。

掃雷兵們在當地很受百姓歡迎,當地的孩子們碰見掃雷兵,都會敬禮。杜富國還記得一次掃雷途中,他在橄欖綠的軍車裏,路邊走着三個光着腳的小孩,揹着捐贈的花花綠綠的書包,對着他們敬了個少先隊禮,直到車開走很遠也沒見孩子們把手放下來。

那裏流行一道菜,叫軍民魚水情,當地百姓種的芭蕉花和部隊的罐頭拌在一起,或煮或炒,芭蕉花澀味消失,罐頭不再油膩,大家都很愛喫。

2018年麻栗坡縣猛峒鄉發生特大泥石流,他站在半山腰,看到泥石流從菜場、街道穿過。他和戰友們第一時間去救人,水沒過腰,他們順着電線爬過去,把養老院的老人從房頂背出來,安置到營區,街上的門面房全是泥漿,挖掘機進不去,他們趟在泥塘裏救人。直到第二天救援隊來到,他們迴歸掃雷任務。

老百姓給他們遞饅頭,杜富國啃下去,覺得“當兵就得這樣,爲老百姓做貢獻”。

掃雷就是他心中的貢獻,帶着骷髏標記的雷場,成了良田沃土、經濟開發區、紅色旅遊帶,百姓們在上面種上莊稼、蓋上房子,杜富國覺得一切值得。

雷場變沃土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掃雷兵們脫下黑黃相間的工作鞋,換上尋常膠鞋,唱着軍歌,手拉手走過雷場,證明這片土地的安全。

向記者介紹這些,杜富國的話就說不完。負傷後剛甦醒時,他還不瞭解自己的傷情,旁人也不敢告訴他,小夥子樂呵呵保證,得多喫點有營養的,早點回歸雷場。

他的歸隊儀式在2019年5月,時代楷模發佈會上,隊長、戰友突然出現,爲他準備了這個驚喜,杜富國忍不住流下淚來,這也是最近一次哭。

新的長征路剛開始

10月24日下午三點,結束午休後,杜富國出現在康復樓二層鍛鍊室。

康復師指導他做平板支撐,每分鐘一組,他把雙腳改成單腳撐地,康復師笑着問,“富國,自己增加難度嘍。”

他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變更好,在反重力跑臺,一跑就是三公里、五公里,汗水打溼衣服。康復師介紹,他現在跑三公里,大概只用13分鐘,比一般成年男子速度還要快。

每個剛接觸杜富國的人,都小心翼翼,怕不小心問到他的傷處。但他自己卻終日笑呵呵,喜歡把空空的袖管甩來甩去。剛告訴他失去雙眼雙手時,醫院還專門安排了心理疏導,但沒料到,杜富國平靜接受了,還反過來安慰別人。

甦醒一週,杜富國感到幻肢痛,偶爾有個手指頭痛一下,他去摸,卻什麼都沒有,“這種痛就是一種折磨”,這是他唯一表露出的難過。

最初進行康復訓練,戴上機械手,杜富國的胳膊磨出紅紅的新疤;黑暗中找不到方向,一次次摸索,但他沒叫過苦,“不想讓別人擔心”。

“這個事情就像一個疤,不提還好,什麼時候提起來什麼時候疼。”回憶杜富國剛醒來的情景,杜媽媽忍不住掉下淚來。

杜富國的弟弟也是軍人,駐守西藏的邊防兵,即便大兒子出了事,杜媽媽也沒勸阻小兒子離開,“留在身邊該有危險還是有危險,聽他自己的。孩子放到身邊,永遠都長不大。”

杜富國負傷後,杜媽媽一直跟着他輾轉幾個醫院,照料在側,她把微信名改成了“女本弱爲母則剛”。

康復中的杜富國,收到一大箱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他小心收好。幾乎每天都有人前來慰問、看望。病房裏有戰友們帶來的各式好喫的,文山咖啡、蒙自石榴,還有云南的鮮花餅。

每逢有人來,他都要囑咐泡上一壺老家的茶,湄潭翠芽。他聽爸爸說,家裏新種了兩棵茶樹,現在已經有十畝茶園,他盼着早點回家。

談到未來,他還不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能確定的是,他想留在部隊,做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形容自己過去走了一段掃雷的長征路,之後要走一段新的長征路,一切纔剛剛開始。

晚飯後,杜富國到醫院旁邊的陸軍軍醫大學散步,戰友陪着他,每天都要走上一小時。新生們正在訓練,軍號聲、口令聲不時傳來,杜富國慢慢往前走着,走一圈是400米,大概七分鐘能走一圈,他記得很清楚。

操場周圍是大片的黃葛樹,鬱鬱蔥蔥。杜富國慢慢往前走着,過臺階會不自覺踢正步一樣上去,面前的一切他看不到,但道路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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