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雲軻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

多年後的村莊依然安詳,村東白樺林的上空有一羣潔白的鴿子鳴啾着盤旋飛翔,儘管風還在漫無目的地颳着,雪還在瀟灑地飄着。

白髮蒼蒼的她拖着沉重的軀體又一次艱難地來到這片白樺林,來到林中那棵粗壯的白樺樹旁,伸出枯瘦的雙手將一層雪輕輕地擦去,摩挲着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名字,嘴角蠕動着,想說些什麼,還未來得及說出,淚水已經從深凹的皺紋窩裏湧灑了下來。

老人淚眼迷濛,還未等哭出聲來,就一把抱緊了那棵樹,任淚水在那倆人的名字上流動。無力的哭泣聲中,她仿若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清早……

那天,他倆起得都很早,相約來到這片白樺林。雖然天空陰霾,但依然有鴿子在白樺林上空歌唱。他明白這一走就可能是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永久也回不來了,畢竟戰場不同於其他地方。他緊緊擁抱着她,生怕誰把她搶走似的,她的身體緊貼着他的胸膛,想將他留下,儘管這想法十分幼稚。

她哭了,哭得很含蓄,沒有放聲;他捧起她的臉,四目相對,堅定地說:喀秋莎,答應我,等着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在這片白樺林——

她噙着淚不住的點頭:會的,我會的,你一定會回來的,對不對?

“對!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喀秋莎,我最親愛的姑娘!”他的淚水也下來了,吻着喀秋莎的額頭,安慰她說。

她用手指着身邊的一棵白樺樹,喃喃地說:我會一直站在這棵樹下等你,一直等到你回來。

他走上前去,將那棵樹上刻着的他倆的名字撫摸了一會兒,回頭牽着她的手,對天起誓:我一定會回來,在這棵樹下與喀秋莎重逢的,一定!

聽此,她莞爾一笑,笑得淚珠在臉上翻跟頭……

他走了,是那樣的迅速和堅決,似乎已經忘掉了身後來相送的她。話,她與他說了許多,唯獨沒說的是,她肚子裏已經有了他們的孩子……

前線的噩耗不斷傳來,誰家的人犧牲了,誰家的人腿被炸了,誰家的人被德國佬俘虜了……可始終沒有他沙尼亞的消息,他現在哪裏呢?他受傷了嗎?他傷到哪裏了?他的傷口很痛吧……

她渴望得到他的消息,可是,又怕得到他的壞消息。

她拖着日益笨重的身子一有時間就來到白樺林,坐在那棵刻着他倆名字的樹下向遠方張望,希望他凱旋而歸,可密如樹葉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仍然沒有他的一點消息。她苦等着他回來,有時甚至希望他受了傷被擡回來養傷,這樣的話至少兩個人能廝守在一起;可是,沙尼亞宛如一滴水在人世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一點消息傳來。

一個沒出嫁的姑娘生下來一個兒子,雖然不受人歡迎,但在當時男人們紛紛奔赴邊疆禦敵,家裏缺少男丁的情況下,她的村裏人,特別是她的母親,還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孩子。

孩子生下不久,她就趁兒子睡着,偷着來到白樺林,站在那棵樹下,滿懷希望地看着他遠去時的方向,可是等了許久,許久,仍然沒有那個他的消息傳來……

在兒子能在地上爬時,一個午後,幾乎被她用繁重的勞動遺忘掉的他,終於有消息傳來了:三個月前,他就已經犧牲在了斯大林格勒戰場上!當時,德國法西斯軍隊的坦克不斷轟擊城裏的建築,許多隱藏其中的許多紅軍戰士沒被炸死,也被砸死了。正在此時,只見他奮不顧身的抱着炸藥包撲在了一輛坦克上……

她愣怔了,任憑兒子在地上哭泣,一點兒也沒聽見。老母親哭了,勸她想開些,爲了兒子。

她突然間一躍而起,奔到白樺林,拼命向遠方呼喊:“沙尼亞,你沒有離開我們,只是迷失在遠方,對吧?你一定會回來,回到這片白樺林與我重逢的,對吧?你還在愛着我,愛着我們的孩子,對吧?沙尼亞……”抱着那棵樹失聲痛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他——爲她送來沙尼亞噩耗的斷腿傷兵,經常來她家看她,安慰她。來得多了,開始哄她的孩子,而孩子一見他就笑,不哭也不鬧,很樂意與他玩。

後來,她的母親勸她與這個傷兵結婚,她搖搖頭。母親說:即使不爲你自己,也爲這個家想想,爲孩子想想,爲你上了年紀的媽媽想想吧……

曠日持久的戰爭結束了,可是戰爭帶來的傷口遠沒有癒合,農村男勞力嚴重匱乏,很多失去丈夫的寡婦,失去父兄的姑娘,都想嫁給那個傷兵,卻都被傷兵拒絕了。傷兵說,除了喀秋莎,他誰也不娶。

許多人都來勸她嫁給傷兵伯爾尼,甚至斯大林大元帥也向全國發出了倡議,倡導女人們嫁給那些爲保衛祖國而流血負傷的英雄們。

最後,她嫁給了伯爾尼。可是,伯爾尼的身體內還殘留有彈片,加上一條腿斷了,健康狀況很不好。喀秋莎看着傷痕累累的丈夫,又想起了沙尼亞,這不正是另一個在戰場上視死如歸的沙尼亞嗎?

此後,她又不得不再多照顧一個傷兵,雖然辛苦,但她任勞任怨,咬緊牙關捱過一天又一天,從不抱怨。

幾年後,國內形勢驟然間發生了鉅變,曾經領導全國軍民趕走法西斯侵略者、受人崇敬的已故領導人被徹底否定,伯爾尼憤怒了,他逢人便說大元帥是偉大的領袖,不能否定他的功績,否定他是對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顛覆,是對人民的背叛。

喀秋莎苦勸丈夫不要這樣亂說,可是伯爾尼好像腿已經恢復好了,竟然在一個黎明,暗自拖着腿徒步到州政府門前表示抗議。剛開始,州政府的人只是想將他趕走,誰知他憤怒起來,坐在地上罵罵咧咧的,結果被抬着扔了出去……

等她找到丈夫,丈夫血淋淋的,似乎沒有了呼吸。她急得哭着呼喊:“伯爾尼,伯爾尼!快醒醒,快醒醒啊!”

伯爾尼緩緩睜開眼,喫力的說:“喀秋莎,謝謝你陪伴我這個廢人這麼多年,謝謝!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但現在不說,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其實,沙尼亞是與我一同去炸德軍坦克的,我們撤離時,坦克顛簸着移動,炸藥眼看就要掉落,我們又返回,他見引線就要燃盡,就趕緊把我推到一邊,自己抓起炸藥撲上坦克。結果,我的腿被炸斷,而他卻永遠走了。那時,我就發誓,如能活着回來,一定好好照顧你,報答他;可是,這以後怕無法再見到你了,喀秋莎,謝謝……”

伯爾尼說完,眼中一絲難得的精彩瞬間消逝了,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她哭倒在丈夫身上,許久、許久……

葬了丈夫,她還是每天來到白樺林,望着遠方,希望出現奇蹟,只是這奇蹟不止是沙尼亞的出現,還有伯爾尼,不知何時開始,在她心裏,他倆都是英雄,都是她最親的人。

後來,兒子長大了,到城市求學去了。

母親去世後,年事漸長的喀秋莎腿也出現了毛病,外出還得拄柺杖,頭上的白頭髮越來越稠。不知是人上了年紀容易失眠,還是孤獨了容易追憶往事,在她的眼前,時常浮現沙尼亞俊朗的樣子,憨厚的笑容,他們一起出現在白樺林,散步、聊天,看空中潔白的雲彩,聽飛翔的鴿子唱歌。最難忘的還是那次臨別時,他的不捨卻又自信能凱旋歸來的眼神,是那麼的堅定,那麼的傳神,那麼的給人力量。可是,親愛的,你怎麼還是沒能回來呢?

她想着,念着,憶着,不覺間兩行淚水開始在皺紋密佈的臉頰上奔流。恍惚間,還能聽見沙尼亞在她耳邊呼喚:來吧,喀秋莎,在那片白樺林,等着我,等着我……

當她抱着那棵白樺樹,吻着樹上他倆的名字時,閉上了眼睛,哭着說:來了,我來了,親愛的,你等着我,等着我……

天空中還零星飄着白色的雪,鴿子還在划着弧線自在飛翔,一枚遲遲落下的白樺樹葉跌進了歲月深處……

(圖片來自於網絡)

【作者簡介】齊雲軻,生長於古蔡州大地。自幼酷愛文史。2007年以來,在各級各類報紙副刊、文藝刊物、文學網站、微信平臺等媒體發表作品五十餘萬字。系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孔子學會會員、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協會常務理事。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