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這裏。”

  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櫥窗外,我指着一張海報對同伴說。

  海報上是一個巨大的石像人頭,在一片碎石地上,遠處是起伏延綿的羣山和不知道是晨曦還是夕陽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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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像,碎石,地震,

  2000年後,

  它成了我探訪的理由。

  文|蔻蔻梁 圖| 亞牛(署名除外)

  編輯| KK

  融化的土耳其冰激凌順着甜筒流到我的胳膊上,“我要去這裏。”

  我對走出來的旅行辦事處人員重申了一遍。

  “噢,很遠很遠。很遠很遠。”辦事人員長了張典型的土耳其的臉。當然,對於在伊斯坦布爾的任何一個旅遊辦事處來說,沒有事情是辦不到的,無論它再遠,再偏僻,都是錢能解決的問題。

  內姆魯特山,

  “我要去這裏”

  從土耳其到卡帕多西亞已經夠遠了,從卡帕多西亞到這個叫做內姆魯特山(Nemrut Mountain,也叫人頭山)的地方還有500公里,小巴開一整天。

  傍晚時分我們到達山腳下的小鎮卡塔(Kahta),和一切旅行書裏所描寫的那樣:這裏“到處都是毫無特色的水泥房子,乏善可陳,僅僅因爲盜竊臭名昭著。”

  “晚上別出門。不要到處去。”旅館前臺的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用沒有起伏的腔調叮囑我們。扔給我們一個叮噹作響的黃銅門牌,人消失在昏暗的日光燈大堂裏。

  凌晨3點的小鎮卡塔像一件被擱置了很久的戲服,把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我們在滿天星光下坐車到山腳下。我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迷糊地又睡過去,夢裏都是冰冷的星光。冷醒之後摸摸窗玻璃,的確是刺骨的寒意。

  車開到兩個小平房前。醒得太早,身上軟綿綿的,像走在眉毛上。左邊的平房是遊客聚集地,喝口熱茶,喝口熱咖啡。右邊的平房是工作人員睡覺的房間。

  當地嚮導不斷地提醒我們:9月的內姆魯特山上異常寒冷,如果衣服帽子不夠,可以租用毛毯。於是平房裏的毛毯被迅速瓜分完了。我沒有搶到毛毯,站在屋子裏發愁。一個男人朝我招手,把我帶到對面那個平房裏,從一個正在睡覺的男人身上扯下裹着的毛毯:“給你!”他說。被扯掉毛毯的男人像被突然剃光了毛的綿羊,把自己蜷縮起來,嘴裏嘟噥了一句,繼續睡覺。

  “天要亮了,他反正要起牀的,不怕。”扯毛毯者一邊安慰,一邊把更多同事身上裹着的毛毯扯下來,抱到遊客小屋去。這些毛毯,每條能給他們帶來大約3美元的收入。

  大家一次又一次地探頭看外面的黑夜,屋前的路燈連自己都無法照亮,整個世界像中世紀的歐洲一樣黑暗。

  披星戴月,

  震落一地的“人頭”

  也許只有帶路的嚮導能夠抓住黑夜和白天的那條分界線。出發的這一刻跟任何在我看來並不比任何“前一刻”更亮,嚮導就一聲令下:出發。 一行人披着毛毯沿着一條碎石小路踉蹌前進。

  整座山佈滿碎石,好似上帝的風鈴被摔碎。在前羅馬時期,自高自大的當地國王安條克(Antiochus)覺得自己跟神一樣偉大,於是讓人在山頂的岩石裏開鑿兩座巖架,裏面放上他自己和神——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他和他的親戚的舉行雕像,然後用碎石在兩座巖架之間堆起一座50米高的假山頂。

  他用這個被稱爲“衆神寶座”的工程證明自己對神的信仰,並且認爲這樣可以讓他的靈魂在死後進入天堂,進入宙斯和阿胡拉(波斯善神)之列,然而和衆神等高的國王雕塑被後世解讀出他的狂妄來。

  注:土耳其的內姆魯特山,俗稱“人頭山”。山頂以卡美琴尼王朝國王安條克一世的壯觀的陵墓遺址聞名,陵墓用石塊壘成,原高50米,東西兩側修建有神廟,用於祭神和敬禮國王(他把自己也神化了,塑像和衆神同列)。兩千年中歷經若干大地震,神廟早毀,神像的頭顱已經散落到地上。歷史上這裏曾長期被徹底遺忘,直到19世紀末,修建伊斯坦布爾-巴格達鐵路的德國工程師才重新發現了這裏,於1987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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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前方的天幕上有一顆特別閃亮的星星,已經接近地平線。不知不覺中,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一抹魚肚白。我關掉手電筒,身邊的同伴個個默不作聲,低頭前行。

  9月份的內姆魯特山果然凜冽刺骨,所有人的毛毯都從頭披下,人們宛如被摩西帶領走出埃及那樣,偶爾停下來在碎石坡上喘口氣,都會立刻長成一株仙人掌。

  一路上走得熱了,有些人就把毛毯丟在路邊,待回來的時候再撿。 山頂有兩個平臺。東邊平臺是看日出的地方。平臺上安放着太陽神阿波羅,宙斯,阿胡拉等諸神坐像,有接近3層樓高。這些雕像的頭就有兩米高,但大多數已經被地震震掉了。

  在1881年以前,沒有人知道內姆魯特山的底細。後來一個德國工程師在勘探路線的時候看到這座偏僻山頂上的石像羣,驚得目瞪口呆,留下記錄,到1953年,考古工作開始。

  好些原先滾落一地的雕像人頭被扶起,但也沒有安放到屬於自己的肩膀上,只是端正地放在了自己的身軀面前。

  我想沒有一個人像這些“人”那樣,能用這樣的角度看到自己的腳。 數百年的日曬雨淋讓這些頭像風化的風化,龜裂的龜裂,即使有考古學家的修復,也日漸老去。政府或者會在山腳下建一個博物館,把這些古老的石像都搬到玻璃櫃裏去,然後在山頂原位擺上贗品。無論是國王還是國王的神仙親戚,從此都有了克隆的兄弟。

  天色越發亮起來,人們安靜地面對東方,坐在地上,等待這一天的日出。一對情侶把自己包裹在毛毯裏,女孩的頭髮裏散發着奇妙的“剛起牀”的氣息,慵懶地凌亂着。她的男人在她的起牀氣息中印下一個親吻。

  星星消隱。

  主啊,

  多麼美妙的早晨

  太陽被歸巢的黑夜擠出了一點點紅邊,像一條巨鯨開始浮出洋麪。那邊那羣人聚集在一起,發出一聲歡呼。

  他們年屆花甲,個個體格高大健壯。 “嘭!”是香檳瓶塞爆發的聲音。他們甚至帶來了透明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名灰衣的老人開始給同伴們倒酒,裝在透明塑料杯裏的香檳在晨光和晨風裏吐着綿密的氣泡。然後,一名老人迎着太陽舉起了酒杯。他留着花白的短髭,穿着黑色的運動服。

  “My Lord, what a morning……”老人渾厚的嗓音響起第一句聖詩的唱誦。

  然後,更多人加入了:

  My Lord, what a morning!(主啊,多麼美妙的早晨!)

  My Lord, what a morning! (主啊,多麼美妙的早晨!)

  Oh, my Lord, what a morning when the stars begin to fall. (當星辰開始墜落,噢,主啊,多麼美妙的早晨。)

  ……

  當星辰開始墜落的這一刻,我站到這樣的一羣人背後,看他們向着太陽舉起香檳,讚頌這個早晨,歡呼新一天的到來。

  他們蒼老的嗓音,緩慢的吟唱,如歌詞裏所唱的那樣,喚醒地下的國土:賽琉古帝國。我看到他們體內的光芒與開始衰敗的肉體,井水不犯河水。我並不信奉他們的主。而這個時刻,我成爲我自己的間諜,在歌聲裏對自己開展連綿不絕的內戰。

  他們回頭,其中一個戴帽子的長者遞給我一杯香檳。“致這個早晨!”他說。

  “致這個早晨。”鯨魚已經徹底浮出了大洋,漫天金紅的光。遠處有一條大河,可能是幼發拉底河。這是一場來自挪威的同學會。他們在40年前是大學同班同學,開香檳的那個男人是他們的班長。從畢業那年開始,他們約定:每兩年,所有人集合旅行一次。無論人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非病非故,必須參加這次聚會,作爲對友誼的承諾。“有些人已經去了,我們已經老了。”

  有人說,“但是我們的這個聚會從來沒有間斷過。2000年,我們去了中國。人們陸續往山下走。老人們把喝空的酒瓶和用過的塑料杯子裝回自己的雙肩包裏,矯捷迅速地往山下走去。

  走空了人的內姆魯特山頂開始起風,我一直坐在其中一隻老鷹的頭像旁邊,它是宙斯的另外一張臉。山風開始絮絮叨叨,說這個帝王在位26年裏被虛假繁榮薰陶出來的、荒誕的、與神等高的夢想,以及這片土地上曾經出現過的賽琉古帝國和羅馬帝國的戰爭。

  回城的路上會經過cendere橋。他的左手邊是一座建於公元2世紀的羅馬弓形橋。橋邊的一個拉丁石碑上之處,這是爲了紀念某個皇帝和其妻兒所簡歷的,那個時候,這塊土地已經成爲羅馬在亞洲領土上的一部分。

  一隻母狗一直跟隨着我。我喂她巧克力,她歡天喜地地喫了,扭頭就衝着內姆魯特山的方向跑掉了。小爪子滴滴答答地走在碎石路上,它背後,太陽已經升得老高老高的了。

  如果你也要到人頭山

  1.去內姆魯特山可以從卡帕多西亞去,也可以從烏爾法去。入山的中心城市是Kahta(卡塔),但這個城市以治安差聞名,所以一定要謹慎。

  2.從卡塔到山腳還有1小時車程,有很多日出或者日落團。日出團要在3點前出發,日落團則下午1點出發,晚上9點左右回到城市。

  3.事實上這個地區除了山頂的區域以外,還有cendere橋,yeni城堡,eski城堡等景點也值得一看,但是一定要搞清楚除了山頂的那些雕像以外,你所參加的“低價團隊遊”是否帶你到達那些景點。合理的價格每人25-30美元。

  4.5-9月算是溫暖的季節,但是內姆魯特山頂依然寒氣逼人。不想披着臭臭的毛毯,最好自帶禦寒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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