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似夢人生》著/梁曉聲 中國文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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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紅衛兵和紅衛兵不太一樣。”

他說:“那倒是。有次又有些紅衛兵闖入我家,就是些比較溫良的紅衛兵。‘文革’中養花不是屬於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麼?可她們並沒毀掉我家的花。臨走還在門上貼了一張告示——‘這家的老太太是畫畫的,可以允許養花,警告任何紅衛兵組織不得采取極端行動’……”

舒乙先生說時流露出幾分感慨的樣子。

如果,將當年某些極兇惡的紅衛兵比作蓋世太保,比作黨衛軍,其實是並不誇張的,一點兒也不算聳人聽聞。

我下鄉不久,當了男知青們的班長。因爲最初連隊總共十幾名男知青,也就只有一個男知青班。我的知青知己是和我同校且同班的同學楊志松,他如今在《健康報》工作。除了我倆,其他男知青來自三四所中學。有一名“工讀”學校的高二的男知青,胸前一片猙獰可怖的疤痕。據我後來所知,便是下鄉前在武鬥中被火藥槍噴射的。和他同校的一名初二的知青,曾神祕地向我透露——他是一名有惡跡嫌疑的紅衛兵小頭目,下鄉純粹是爲了躲避追究。半年後他從我們連隊消失了,據傳是被恢復神聖使命的公安部門押解回城市去了……

一天中午,我正午睡,被楊志松拖起,讓我去制止知青的打人暴行。離知青宿舍不遠的院子裏,住着一名單身的當地男人,五十餘歲,被列爲“特嫌”人物,出入受到限制和監視。我班裏的三四名知青,中午便去逼供。等我和楊志松走入院子,他們正從屋裏出來,一個個臉上神色頗爲不安。爲首的,一邊從我們身旁走過一邊嘟噥,“真狡猾,裝死!……”

我匆匆走入屋裏,見牀上的人面朝牆蜷縮着,不動也無聲息。

我走近叫了他幾聲,他彷彿睡着了。我聞到了一股屎尿味兒。時值盛夏,我見他的裸背上有幾處青紫。

我追上班裏那三四名戰土,喝問他們是不是打人了。

他們都搖頭說沒打。

“沒打他身上爲什麼好幾處青紫?!”

我心頭不禁冒火,攔住他們,不許他們走。

爲首的終於交待:“他不招嘛,所以,只輕輕打了幾下……”

我不認爲這是小事,立即轉身趕去指導員家彙報。

半小時後,連裏的幹部和衛生所的一名醫生都趕往那屋子。

那人已經死了。

他們打他時,往他口中塞了布,所以,儘管那院子離知青宿舍很近,但午睡中的我,卻並沒聽到一聲哀叫。那件事使我相當長的日子裏內心自責。因爲我是班長,有三四名知青不在宿舍裏睡午覺,我卻沒想到問問他們究竟幹什麼去了……

連衛生所醫生開的死亡診斷是“突發性腦溢血”。

然而我清楚,醫生清楚,連裏的幹部也清楚,那人實際上是被用木棒活活打死的。

我要求連裏嚴厲懲處那幾名知青。連幹部們出於自身責任的種種考慮,只給予了他們口頭警告。爲首者,還是副班長。我又要求連裏起碼撤銷他的副班長職務,否則我不再擔任班長。連幹部們見我態度強硬,只得照辦。但從此那幾名知青對我耿耿於懷,而我也不再對他們有一點兒好臉色……

我當了小學教師以後,知死者是我一名學生的親“大爺”。不久,又知死者根本不是什麼“蘇修”特務……

“黑土地回顧展”結束,一些北京知青與一些外地知青相聚敘舊的場合下,有一名外地知青談到他那篇收在《北大荒風雲錄》的文章時說——當年我們思想太單純太革命了,所以就難免做下了些錯事……

恰巧,他那篇自述性的文章我看過——他下鄉後,在一個冬季裏,將一名老職工一個“大背”摔進了滿着冰水的馬槽裏,那老職工當即昏暈在馬糟,全身浸沒水中……

只因爲那老職工偷過點兒連裏的麥子喂自家的雞……

幾天後那老職工死了……

我問他:“你如今懺悔了?”

他說:“是啊,要不我能寫出來麼?”

而我之所以那樣問他,是因爲我讀他的文章時根本沒讀出什麼懺悔的意味兒。寫自己當年的暴力行徑繪聲繪色,最後的一行懺悔也只不過是用文字公開重申——自己當年太革命因而太沖動了……

我又說:“你當年的行徑和思想單純與‘革命’二字有什麼關係?”

他一怔,反問:“那你說和什麼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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