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悼紅狐

  古史研究中,自顧頡剛始,便很能見自學問而至於主義之爭,從泥古到疑古進而至釋古,李學勤先生又倡信古,都各有宗風,也吵得不可開交。但略加留意,即能發現這些定案又翻案,翻案又再翻案,大都源自於地下遺珍。而近百年來,幾乎所有的重大史學發現都賴以材料的新出。

  這些新材料,或得之洞穴,或取於祕府,但犖犖大端皆出於地下。一曰骨,二曰簡,三曰帛。此三者的功績分別是發現殷商、發明諸子、發微方術。它們的意義與內涵,已爲諸君所共知,毋待多言。只一點需要點明,王國維所謂“中國學問上最大之發現”的這些材料,均聚焦於太史公之《史記》。

  殷商沒有記載過夏朝

  1

  《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續考》是驗證《史記》記載可靠性的經典著作,以一己之力在人世間重現殷商王朝,把三千年一紙孤傳的商王世系證爲歷史事實,同時也幻化出了一個執念,夏王朝與五帝也必有這樣的一天——全拜王靜安(王國維)先生所賜。

  從上世紀長沙馬王堆發端,出土材料絡繹不絕,釋讀研究漸成學界大宗,古史及先秦子學也端的是顯學,以至於無簡帛無以論經史。

  馬王堆簡帛革新了黃老之道、老子的內涵;銀雀山竹簡一舉廓清孫子、孫臏一人兩人的千年疑案;睡虎地秦簡史無前例地擴大了對秦代認識的視野;郭店簡填補了失落兩千多年的七十子文獻空白。如今,喧囂塵上的上博簡、清華簡、北大簡更是異彩紛呈,而夏代會不會就藏身其間。

  地不愛寶,荊湘尤劇。兩湖獨特的地質環境,爲竹簡保存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良好條件。這直接導致一個後果,楚國遺存比其它國家要多得多。

  這些竹簡裏面當然涉及到夏代以及更古的不少史實,但這些史料對於證明夏代的存在仍舊是無力的,它們的年代都晚於孔子,便起碼不比《論語》更有說服力。而如果史料只能上溯至東周,那去夏之世也已超過六百年,且無實物旁佐,正是“文獻不可徵”,確乎難證。考之於甲骨文,亦尚未發現“夏”字指稱前朝。如果只查“杞”則形跡隱約可見,但總非直接證據。

  也就是說,大規模祖述禹跡實從周啓,至於殷商王室則沒有留下夏代的任何直接記錄,這也成爲否認夏存在的主要理由。

  從考古發掘看,二里頭遺址一期屬夏還是商早期,仍有爭議。二里頭往上的大型宮殿遺址直接去到了陶寺,中間那個存在了五六百年的夏代無影無蹤。沒有遺址,沒有文字,甚至沒有後來政權的追述。

  二里頭宮殿復原圖

  二里頭遺址與傳說中的夏朝大致同期

  被很多人認爲就是夏朝遺址

  但與尋找夏代的零落相比,中國上古史考古成果卻又非常豐碩。河姆渡、良諸、石峁、大地灣、仙人洞、陶寺都告訴後人中國大地上曾出現過巨大的上古城郭,處處彰顯強悍的“國力”。這些分散於華北、西北、華東的巨型城郭遺址出土的禮器、玉器,其型制又頗見相似之處,顯示出當時中國上層貴族一致的風尚。

  正是“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儼然是一個有着中央政府的大王朝模樣,而非僅爲若干不相關的部族聚合的規制。陶寺遺址更是有複雜的祭祀建築和完善的歷法遺存,足以支撐起文明的定義。

  夏代的難覓與諸多高級文明的遺存,有實的無名,有名的無實。其間缺環斷鏈,難免不令人陡生疑竇,商代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盤庚之前的記錄全部丟失

  2

  不。是盤庚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中國歷史上王侯將相數不勝數,聖哲賢人首尾相續。這些人中間,盤庚必有一席之地。作爲一代英主,盤庚遷殷奠定了子商王朝最後兩百年的繁榮,然除此之外,他的其它功績與後世雄主也無二致。安內攘外、享國日久,並不更特別。可偏偏歷史在他這個地方,打了個結。

  二十世紀初,甲骨文現於安陽殷墟,同時被發現的還有十三座被盜掘一空的王室大墓。此後的考古確認,不管是甲骨文還是王陵,其上限均止步盤庚之世,盤庚以前的商王朝,宗廟、陵寢、祀壇、文字都付闕如。

  吾國經典《尚書》,自秦火後,便有古今之判。自朱夫子疑《書》,至閻若璩定讞。中國的學者把《書》從頭到尾考訂辨僞了個遍,結論大致是,今文《尚書》真,古文《尚書》僞。真的裏面,又以《盤庚》三篇爲古,《盤庚》之前,皆爲晚出。

  我們於是驚訝地發現,中國的歷史自盤庚而斷,往上竟渺不可聞,聞不可證。殷商“不常厥居,於今五邦”,造成了嚴重的文明斷層後果,即現存可見的制度文獻體系最古只能溯至盤庚。盤庚之前的材料,不但今人未起於地下,甚至古人也未曾再見。

  盤庚遷殷

  改變了商王朝的遊牧風格和首都無定的狀態

  這一判斷極聳人聽聞,因爲這意味着周室接管的前朝檔案,很可能只自盤庚而下。兩週以降,華夏這個超大規模文明體的全部積累遺存、可見的傳承底檔,竟無一可越於盤庚前。

  參之中華文明構建的基本形態,大都是“總其一而後散”的結構,“神明聖王,皆原於一”進而“道術將爲天下裂”。也就是說,構建起兩週文明、諸子大觀的基礎,並沒有孔夫子所謂的“監於二代”,而只有盤庚以下的區區百餘年十四王(帝)。

  中國的歷史進程至此一頓,由於缺乏完整的檔案系統源流,隨着時間推移,記憶逐漸淡褪,先王先公事蹟終究湮滅。

  到了五百年後的孔子時代,殷商前期以及殷商之前的文明制度已“不足徵”。又五百年後,司馬遷作《史記》“古文鹹不同”,“薦紳先生難言之”,窮索四極,也只能敘其半爪。可盤庚遷殷帶來的劇烈影響,纔剛剛開始。

  《史記》記錯了楚世系

  3

  當黃帝世系都開始衆說紛紜,人們便會發現出了大問題。喪亂的不止是王室“玉牒”,整個貴族世家傳承體系都面臨崩壞。

  最糟糕的莫過於“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史記·三代世表》),觀書亦可證,史遷的紀年只從共和始,而世家諸侯不涉先周。殷商之後,僅及微子。夏後陳杞“或失或續”,四個字便從舜禹直下商周。僅剩一個楚世家,也是“弗能紀其世”。

  求諸紙上不得,學者們自然把目光盯上了地下出的竹簡。

  根據《史記》《世本》記載,楚國自鬻熊以下族姓一貫、年世可考,爭議不多。鬻熊的生活年代大致在商末周初,比文王稍早。際遇文王時,已是高壽,傳爲文王師(不清楚指老師還是官職),還留有《鬻子》一卷,相當於軸心時代之前的諸子,比希臘米都利學派創始人泰勒斯還要早差不多五百年。(書的可靠性且不論)

  自鬻熊往上,分兩個階段。李零分別命名爲“古帝”階段和“感生祖先”階段,而自鬻熊往下算是“立國之君”階段。

  楚族的“古帝”指顓頊,經偁、老童、吳回(祝融)、陸終到季連,季連是陸終第六子。從目前可見的簡書,除了偁,這個鏈條上的其他人都曾被記載,大致能算坐實。(李零《楚國族源、世系的文字學證明》)季連以下,《史記》只記了兩代即附沮和穴熊,然後就跳到了鬻熊。

  這裏有幾個要點值得注意,一是上古世系反而如近古一般清晰,渾沌的卻是中古之世,誠爲怪事一樁;

  二是按《史記》系統,顓頊至季連共六代,而對應的帝系是從顓頊到帝嚳,只有兩代。季連的時代雖未定,但考慮到帝堯在位七十年,其下限也不可能落在堯時代外。滿打滿算,也不過近廿百年之數。但從季連往後只有兩代即失載,再載已是一千年後的商末,跨度過巨。

  三是季連爲羋姓之始,是楚族完全意義上的始祖。

  四是從穴熊開始,楚王室命名規則開始固化,往後的楚王室成員要麼稱“熊某”要麼稱“某熊”,不出此二例。

  楚族世系最重要的特徵定型於三代間,又遙隔足有一千年之久,不能不說是件反常的異事。更可怪的是,季連作爲“皇祖”(楚靈王稱昆吾爲“皇祖伯父”,可知稱季連爲“皇祖”),卻不在歷代楚君可祀之列,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包山楚簡記載說,“禱楚先老僮、祝融、鬻熊”,相應的傳世材料是《左傳》提到夔子(熊摯)“不祀祝融與鬻熊”,被楚國責讓,可見老童、祝融與鬻熊是楚王室確要祭祀的先王。

  後來學者們發現,這類記載有數十條之多,且分散見於葛陵簡、望山簡和包山簡。材料充分就不難得出結論,這三個人的在祭祀體系中的地位,相當於後世的“不祧之祖”,而且有專門的叫法——“三楚先”。

  趙平安先生就曾大發疑問,“季連既爲楚之先,地位又如此重要,爲什麼不在‘三楚先’當中呢?”隨着研究的深入,這組矛盾愈發突顯,一方面是“季連是羋姓楚人的始祖,從來就沒有異議。”另一方面是“無論是春秋時的二楚先還是戰國時的三楚先,都不包括季連這個人物。”(趙平安《“三楚先”何以不包括季連》)

  經過對出土材料的排列,學者發現“三楚先”的組成有兩個版本,部分竹簡記載中沒有鬻熊,而有穴熊。照常識判斷,這種現象是比較奇特的,如果所祀先王可以隨意更換,那“三楚先”的固定用法就沒有了意義。此外,這也不符合“不祧”的原理。更重要的是,假如這個組合真的可以變動,那季連爲什麼連一次都沒能擠進去呢?

  2008年,清華大學入藏一批戰國竹簡,這批竹簡裏面有一篇《楚居》,講的正是楚國世系,開篇就從季連說起。文意大致說,季連娶了商王盤庚後人妣隹爲妻,生子伯、遠仲,“先處於京宗”。穴熊“遷徙於京宗”,娶了妣醫戈,生子伍叔、麗季。妣醫戈在生產麗季時,麗季從脅出,導致妣醫戈死亡。巫醫“賅其脅以楚,氐今曰楚人。”

  清華簡

  近年大量出土材料的代表

  這裏值得注意有三,一是季連與穴熊的兒子分別叫伯、遠仲、伍叔、麗季,序齒與傳統伯仲叔季完全一致,導致趙平安推測季連與穴熊其實乃是兄弟;二是妣醫戈脅出難產而亡,巫醫用荊條(楚)將其遺體捆纏,成爲“楚人”一詞的始源;三是麗季就是熊麗,《史記》載他是鬻熊的兒子,而《楚居》則載他是穴熊之子。

  熊麗之後,楚人的歷史自此有明文可徵,至東周初年,共17位楚君世系朗若列眉,殆無疑議。

  現在的問題是,若季連與穴熊本是兄弟,那麼附沮頓成虛文,所謂古帝階段與感生祖先階段可合而爲一,此其一。穴熊徙京宗而娶妣醫戈,由此引出“楚”的名號,則姓羋、氏熊、號楚,楚族這三大特徵由三代奠定變爲一代奠定,始祖特徵瞬間便高度集中起來,此其二;其三,三楚先的組合中,鬻熊與穴熊在包山簡與葛陵簡中互見,《史記》《左傳》又各執一詞,如今《楚居》自季連以下僅餘一人,於是不妨大膽一猜,穴熊就是鬻熊。

  這個結論如果成立,那用石破天驚來形容真是毫不爲過。《史記》所謂的“弗能紀其世”成了一紙空文,蓋因穴熊即是鬻熊,那之間本無世系可紀,不存在能與弗能的問題。而這也徹底改寫了楚人的歷史年代座標。

  李學勤先生曾計算過,“講穴熊、鬻熊一人,難點在於依《帝系》等所說,季連的時代要早得很多,不能遲於虞夏之際。但在《楚居》,具有神性的季連以妣隹爲婦,而妣隹乃商王盤庚的孫女,與祖庚、祖甲同世,他們的兒子伯、遠仲與廩辛、康丁同世,那麼穴熊即鬻熊乃和武乙同輩,可以活到文王、帝乙之時,他事於周文王,如《世家》引楚武王所說爲文王師,從時代來說,是正合適的。”(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

  也就是說,《楚居》裏的季連,生活年代遠在《史記》裏的季連之後。

  三皇五帝是商朝人?

  4

  可這仍然沒解決季連不從祀的問題,是楚人族羣內另有隱情,還是我們遺漏了什麼關鍵信息。趙平安根據《楚居》的記載,推測季連與穴熊乃是兄弟。而商代又是非常流行兄終弟及這一繼承方式的,因此,季連將王位傳給了其弟穴熊,並不奇怪。

  穴熊(鬻熊)輔佐文王翦商伐紂,建立了西周,宗法制度隨之逆向,由兄終弟及轉爲父死子繼。故穴熊死後,王位傳子熊麗。如此一來,季連反成別宗,“與後代楚人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祀典重視的是血親關係,這應是在季連和鬻熊兄弟倆中鬻熊入選季連出局的根本的原因。”(趙平安《“三楚先”何以不包括季連》)

  這一操作,最易理解。不信可見兩千五百年後的大明嘉靖皇帝是如何費盡心機,將其父“睿宗”放入太廟,而把明仁宗祧出的。此外,穴熊不但確立了熊氏,其夫人還用命換來了“楚”號,無論從歷史地位還是血緣關係,其入“三楚先”都無可爭辯。

  平心而論,趙先生的推測是極具闡釋力的,儘管並無直接證據,但此一假說完美地解決了記載間的種種矛盾,足堪定讞之評。

  但歷史的不可捉摸與美妙正在於此,2015年,一批戰國竹簡入藏安徽大學,它帶來了一個最不可能的記載,推翻了這個最合理的假說——季連也不是別人,還是穴熊。

  據安大簡所載世系,帝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黎、吳、回四子,其中黎氏即祝融,黎氏生季連六兄弟,而熊麗是季連之子。

  簡文還記載了季連被稱爲穴熊的原因,“融曰:是穴之熊也。乃遂名之曰穴酓,是爲荊王。”如此,此人一人化身三人,爲穴熊、爲鬻熊、爲太子長琴,而且還是首任荊王。不僅將《帝系》《世本》瞞得死死,也騙過了大學者司馬遷。

  至此,季連何以不從祀,不入“三楚先”的疑惑煥然冰釋,原來他早就側身其間,只是我等目力短淺,未識真身。

  此時折頭回去檢視,頗能見些端倪。一是《楚居》文句貫通,“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伯、遠仲。遊徜徉,先處於京宗。穴酓遷徙於京宗,爰得妣醫戈”(《楚居》),就是次序講述一人故事,先處於京宗,所以續講徙於京宗後之事。穴酓(楚簡寫“熊”作“酓”)只是換了個名字,如果說有問題,就是少寫了個“既”字。二是老童、祝融和季連(即穴熊、鬻熊)必是對於楚族有着重大貢獻之偉大人物,故而被選出祭祀,而這種祭祀規制的傳統,與季連之前楚族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

  殷商王室就有這樣的傳統,有個旁證可參。殷高宗時,王后婦好去逝。由於武丁與婦好感情甚篤,武丁於是燒龜卜辭,希望自己偉大的祖先能迎娶他新喪的妻子,代替自己照顧好婦好的亡魂。

  這段卜辭記載在《合集》2636正,相似內容又見於《庫》1020,武丁急切地問日者,“貞婦好ㄓ(侑)取上”“貞婦好ㄓ取不”,他也得到了滿意的回答“貞爲唐取婦好。貞惟大甲。惟且乙。”“貞惟唐取婦好。貞惟大甲取婦。貞惟且乙取婦。”迎娶婦好的三位先祖分別是開國君主天乙(湯、唐)、一代雄主大甲(太甲,商太宗)和中興之主祖乙(且乙)。

  所以,楚族此一階段的“制度構造”當取自殷商甚多,其史觀又會受多大的改造,實不可逆料。

  走筆至此,已繁冗太過。但前述盤庚之困,也就此浮出。按李零分法,查觀三代,夏、商、週三族從禹、契、棄以下,世系本不絕,反而是《史記》系統把所有世家都牽上五帝淵源,顯得過於刻意,是馬遷公羊家法使然。

  季連問題的澄清,讓倒算成爲可能。由於季連上溯世系傳承清晰,如果季連是晚商時人,那麼上數四代即爲顓頊帝。按時間估算,則顓頊生活的年代絕不出於盤庚之世百年間。史載,顓頊絕地天通,商亡後,周代迅速易鬼爲禮,想來當有近世資源可用。

  滇文化“四人樂舞”鎏金銅釦飾

  其樹型尖帽與哈薩克斯坦的高帽塞人類似

  極有可能與顓頊阻斷的“建木”有關聯

  那麼,五帝即便不如顧頡剛所言是“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戰國時期的產物。也大概只是商中期的歷史人物,可能經戰國方士之手倒置於三代先。抑或是與夏商周並行的第四族羣系統,亦未可知。

  而這一切,又都盡數斷沒自盤庚遷殷。正是由於商朝國家檔案的中絕,夏與五帝究竟何等模樣、如今華夏大地上那些先商遺址何以解讀、我華夏何以中國,都盡成千古疑團,而真相不知何日何月才能再現了。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