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墓誌分析可以得到如下認識:一是證實介州確實有薩寶府,與虞弘墓誌記載的虞弘“大象末,左丞相府,兼領並、代、介三州鄉團,檢校薩保府”正相吻合,並更有力地證明,當時在幷州、代州和介州都有薩寶府,表明在這幾州,粟特人數量很多。二是比較而言,何家對粟特人石敬瑭建立的後晉政權情有獨鍾,何君政本來死於後唐,墓誌中卻稱他爲“大晉故雞田府部落長史”。

1999年,山西太原發現一座古墓,墓的主人叫虞弘,是旅居中土的外國人。墓中出土的漢白玉石槨,既有浮雕,又有繪畫,精美絕倫,各種人物、建築、器物、動物和植物等構成的生活場景,充滿着西域風情——宴飲樂舞、火壇祭祀、騎射搏鬥……虞弘墓的發現,引起了世界性的轟動,它讓我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曾有一個叫“魚國”的神祕王國,首次以實物確認了薩寶和祆教(拜火教)聖火的關係,再一次證明了古代社會之豐富多彩,遠遠超出我們貧乏、狹隘的想象。本文摘自張慶捷著《解讀虞弘墓——北朝定居中國的粟特人》,三晉出版社,2019年12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佈。

張慶捷:長眠在山西的粟特人

入華粟特人與薩寶府有密切關係。薩寶府是北朝、隋、唐管理入華粟特人的官方機構。姜伯勤先生認爲,“薩寶府首先是一個政事機構。……其職務其實是伊蘭系胡戶聚居點上的一種政教兼理的蕃客大首領”。隋代對薩寶設置的規定是,“諸州胡二百戶已上薩寶爲視正九品”。可見薩寶府官員也是有品位的政府官員。幷州有過摩訶大薩寶,如翟突娑之父,有過虞弘這樣“檢校薩保府”的官員,說明幷州的粟特人數量一定不少。

如果我們反覆品嚼《虞弘墓誌》中“大象末,左丞相府,兼領並、代、介三州鄉團,檢校薩保府”的志文,可以感悟並、代、介三州鄉團與薩寶府之間的關係。周偉洲指出,並、代、介三州鄉團的成員很可能有大量的粟特人,所以才由虞弘“兼領並、代、介三州鄉團,檢校薩保府”,以便他從鄉團與薩寶府兩方面來管理粟特人。

近年在山西汾陽發現一塊唐代粟特人曹怡的墓誌,志文記載:“君諱怡……祖貴,齊壯武將軍;父遵,皇朝介州薩寶府車騎騎都尉。”這塊墓誌極爲重要,曹怡顯然是“昭武九姓”中曹國後裔。他死於永徽六年(655),終年75歲。據此推算,他生於581年,即隋文帝楊堅建立隋朝之年。他父親曾任“皇朝介州薩寶府車騎騎都尉”,這個“皇朝”,顯然指唐朝。唐朝建立於618年。既然他父親在唐朝還擔任官職,年齡已經不算太小,就算581年其父是20歲,到618年,已經57歲。他父親擔任此職的具體年代不詳,如以一般人的壽命來算,他父親即使當了10年此職,也是在唐太宗貞觀年前。

張慶捷:長眠在山西的粟特人

唐曹怡墓誌蓋及墓誌

通過對墓誌分析可以得到如下認識:一是證實介州確實有薩寶府,與虞弘墓誌記載的虞弘“大象末,左丞相府,兼領並、代、介三州鄉團,檢校薩保府”正相吻合,並更有力地證明,當時在幷州、代州和介州都有薩寶府,表明在這幾州,粟特人數量很多;二是進一步透露出,薩寶府不單單負責入華粟特人的商業、居住、生活等事項,薩寶府下設“車騎騎都尉”,應與虞弘墓誌提到的“鄉團”有關,職位由粟特人擔當;三是由曹怡祖父、父親和他的經歷看,薩寶府的官職不是世襲,而是隸屬於中央官職系統。

即使在今雁北地區,當時也有許多粟特人在活動。2000年,在山西應縣西南約十公里的桑乾河畔東岸慄家坊村,發現唐石善達墓誌。墓誌顯示:“大唐北京太原府朔州興唐軍□(石)府君墓誌。府君善達公。高皇本自涼州武威郡人也。承司徒□□」□,□季倫之胤緒。是以宗族芳榮,枝連勳業。國官隨□,□」□□地。樹封松竹,頗歷年歲。公氣概凌(?)雲,英彥(?)竭俊(?)。爲人也,允□」□□;爲官也,功賞寬刑。鄉閭傳濟濟之名,郡邑標闉闉之信。何圖□□」□□,太(?)□夜臺。府君年六十八,以光化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終於私□。□」□□□亡(?)夫人涇州安定郡安氏。……□□年卌八,振武節度押衙。迪光,年卌五。千郎,卅九。夫人王氏,何氏,康氏,史(氏)」。”

張慶捷:長眠在山西的粟特人

石善達墓誌

殷憲先生從三個方面考證後認爲:“這位善達公姓石氏該無問題了。所以我們將此志稱爲《石善達墓誌》。”石國正是粟特“昭武九姓”之一,石善達夫人安氏,顯然是粟特“昭武九姓”中的安國人。初入中原的粟特人,往往互通婚姻。甚至他們的兒子,娶得也多是粟特人後裔,如兒媳中的何氏、康氏、史(氏),分別來自何國、康國和史國。

太原唐墓出土的另一組墓誌,進一步增加了我們對幷州粟特聚落和薩寶府的認識。這組墓誌中最早的一塊是龍潤墓誌,有關文字如下:

君諱潤,字恆伽,幷州晉陽人也。白銀髮地,□崖穴蛇之山。祖先感其譎詭,表靈異而稱族。鑿空鼻始,爰自少昊之君;實錄採奇,繼以西楚之將。及漢元帝,顯姓名於史游。馬援之稱伯高,慕其爲人,敬之重之。《晉中興書》,特記隱士子偉,以高邁絕倫,並異代英賢,鬱郁如松,硌硌如玉者也。曾祖康基,高其青、萊二州刺史,畺(疆)場比鄰,風化如一。祖盆生,元魏冀州刺史,得綏撫之望,朝廷嘉美,進號義同。父求真,周光有天下,舉先巖穴,就拜儀同三司。君屬隋德道消,嘉遁貞利,資業溫厚,用免驅馳。唐基締構,草昧區夏。義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薩寶府長史。貞觀廿年(646),春秋寥廓,已八十有餘。駕幸晉陽,親問耆老,詔板授遼州刺史……永徽四年(653)九月十日,薨於安仁坊之第,春秋九十有三……永徽六年(655)二月廿日,附身附槨,必誠必信,送終禮備,與夫人何氏,合葬於並城北廿裏井谷村東義井村北。

張慶捷:長眠在山西的粟特人

龍潤墓誌

此志在1984年10月出土於太原市北郊區小井峪村東,同地出土的同一龍姓家族的墓誌還有龍潤子龍義(顯慶二年,即657年卒)、龍澄(戰死,龍朔元年,即661年葬)、龍敏(開耀元年,即681年卒),孫龍壽(延載元年,即694年卒),曾孫龍睿(開元二十九年,即74年卒)等人的墓誌,表明這是一處家族墓地。

榮新江先生認爲,雖然龍潤墓誌中有龍姓來自少昊的說法,但這種後人的編造不足憑信。在漢文史料和文書中,龍姓是西域焉耆王國居民東遷中原以後所用的姓氏。出任薩寶府長史的龍潤,應當是焉耆胡後裔。其夫人何氏,應當出於“昭武九姓”中的何國。其他子孫有夫人記載者,龍義夫人粟氏、龍睿夫人張氏,表明他們逐漸與漢族人通婚。

龍潤任幷州薩寶府長史是在唐朝初年,最晚不晚於貞觀二十年,說明虞弘檢校過的幷州薩寶府和粟特聚落依然存在,所住地名“安仁坊”,顧名思義,有安置外來人之意。

直到唐末五代,幷州仍居住着許多粟特人。就出土材料看,他們仍舊自成聚落,個別人已經擔任官職。在他們之間,還儘量保留着特殊的婚姻關係,這種情況從“大晉何公墓誌”中即可反映出來。該墓誌現藏於山西省藝術博物館,據說出土於太原北部,出土的時間、確切地點和伴出的隨葬品均不清楚。早在20世紀80年代,曾有學者在《山西文物》上介紹過此墓誌,但失之簡約。爲了更好地分析五代時活躍在幷州的粟特人及其婚姻狀況,筆者再次覈對、標點了該墓誌,今將志文核錄如下:

大晉故雞田府部落長史何公墓誌銘並序

《易》曰:知生而不知死,德而不喪;知存不亡名其雄,聖人乎?由是知榮祿有杖之期,生死而無究竟之路。則知壽有短長,榮無久固也。

公諱君政,家本大同人也。公主領部落,撫弱遏強,矜貧恤寡。家崇文武,世襲冠裳。傳孝悌之風儀,紹恭儉之禮讓。分枝引流,不可究源。皆繼簪纓,拖金拽紫。盡爲侯伯,各有功勳。公不幸忽染時疾,藥療無醫,去長興三年〔後唐長興三年(932)〕十二月一日,於代州橫水鎮終於天命。

夫人安氏,星姿降瑞,月彩呈祥,行美芝蘭,德彰閨壼,忽以身縈疾□,藥療無徵,須臾莫返香魂,倏忽而俄辭白日,以天祐年四月十九□在京宅內。有男五人。

弟二隨駕兵馬使充左突騎十將,天祐年十二月廿四日從莊宗帝於河南胡柳陂爲國戰効身歿,敬周。弟三隨駕兵馬使充左突騎副將,敬千,同光年四月廿三日身歿封墳,殯在庚穴。

長男北京押衙充火山軍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敬文。次隨駕右備徵軍指揮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右僕射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敬萬。次隨駕左護聖弟(第)一軍副兵馬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敬超。

新婦三人,長安氏、次康氏、次康氏。孫男九人,從榮、重進、小哥、韓十九、憨哥、小廝兒、小豬、小憨、王七。新婦宗氏,重孫兜兒。

長男敬文等,俱以義烈門風,孝傳井邑。以年匪順,靈壙不遷。今就吉辰,方塋宅穸。即以天福四年(939)十一月十七日葬於陽曲縣連師鄉相輔村□。聖地遷合,並置新塋平源(原),禮也。

其銘曰:□有奇仁,迥摽風格。名重珪璋,智匡郡邑。一任長史,累遷榮祿。盡喜來珠,鹹□大獸。安氏夫人,星姿降質。疾構繐幃,身終蘭室。賢男賢女,有□□□。晨昏□問,冬夏溫清。卜其宅地兮廣塋藏事,烏兔助墳兮旌其孝志,刊勒貞珉兮樹德遺芳,地久天長兮百千萬祀。

張慶捷:長眠在山西的粟特人

大晉何公墓誌

此墓誌是何敬萬兄弟爲他們父母所刻立。墓主人是“昭武九姓”中的何國人何君政,他的夫人姓安,是安國人。甚至他的幾個兒媳,“長安氏、次康氏、次康氏”,也是粟特人後裔。孫媳是宗氏,國別不詳。毫無疑問,安氏和康氏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國人和康國人,都來自粟特的兩河流域。墓主人兩代人的婚姻情況,至少說明,五代時,幷州還有大量粟特人,這些粟特人往往是內部通婚,反映出他們可能還是聚族而居,沒有與漢民族完全融合。

墓主何君政曾任雞田府部落長史,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個官府名稱。雞田府,史書不載,但史書記載有雞田州。《舊唐書·地理一·關內道》:“雞田州,寄在回樂縣界,突厥九姓部落所處。”蔡泓生先生著的《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指出,九姓胡源於“昭武九姓”。

《舊唐書·李光進傳》:“李光進,本河曲部落稽阿跌之族也。父良臣,襲雞田州刺史,隸朔方軍。”有趣的是,李光進父親的墓誌也被發現了。《山右石刻叢編》卷七收有《唐故開府儀同三司雞田州刺史中丞贈太保李公墓碑》,可與此墓誌對應。雞田部落多爲沙陀族人,何君政擔任雞田府部落長史,說明雞田府中存在一定數量的粟特人。

陳寅恪先生在《論唐代之蕃將與府兵》一文中考證指出,從唐到五代,都有不少粟特人擔任將領。從墓誌看,沙陀族進入山西時,有許多粟特人跟隨進來。另外,何家父子俱爲沙陀族效力,何君政的幾個兒子都任沙陀政權官員,先爲沙陀族人李克用(李克用墓在山西代縣被髮掘,出土有墓誌)、李存勖的後唐政權服務,繼爲粟特人石敬瑭的後晉政權服務,可見粟特人與沙陀族人關係非常密切。最有深意的是,一是該墓誌敘述後梁時的事情,卻不承認後梁年號,一直沿用唐朝年號,待敘述到後唐、後晉時,卻用上具體年號,表現出對後梁政權的憎厭;二是比較而言,何家對粟特人石敬瑭建立的後晉政權情有獨鍾,何君政本來死於後唐,墓誌中卻稱他爲“大晉故雞田府部落長史”。

何國人進入幷州的時間約在隋代。《通典》卷一九三記述,何國“大業中及大唐武德、貞觀中,皆遣使來貢”。唐初在晉陽去世的粟特人龍潤,其夫人就來自何國。唐代,更多何國人進入大唐,有的舉家搬遷,何君政家庭就是其中之一。又如《大晉故陳留縣君何氏墓誌銘文並序》:“縣君姓何,太原郡晉陽縣人也,自長興元年十月日除授告縣君。……即以己亥歲天福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終於洛京水北景行坊宅斯室,年六十五。……哀次子元超……充護聖右第三指揮、第五都副兵馬使。”

志文第四部分介紹何君政的五個兒子、兒媳和孫子、重孫等人,又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追述逝世的二子與三子,第二部分敘述在世的長子、四子和五子,第三部分記述兒媳和孫輩。值得留意的是,此墓誌乃長子所寫,因此他稱何君政的二子爲“二弟”。志文中的“弟二”,實爲二弟。同理,下文的“弟三”爲三弟。志文載二弟何敬周爲李存勖的隨駕兵馬使、充左突騎十將,在天祐年十二月廿四日,從莊宗帝於河南胡柳陂爲國戰效身歿。兵馬使是唐代方鎮的重要武職僚佐,五代沿用。突騎也是軍職。《舊五代史·袁建豐傳》:“以功遷左親騎軍使,轉突騎指揮使。”同書《唐明宗紀一》:“天祐五年五月,莊宗親將兵以救潞州之圍,帝時領突騎左右軍與周德威分爲二廣。”可見當時有左突騎與右突騎,下面又分爲突騎將與突騎副將。漢代已出現“突騎”一詞,如《漢書》卷四九《爰盎晁錯傳》:“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衆易橈亂也。”對於《漢書》中“突騎”一詞的含義,顏師古注爲:“突騎,其言驍銳可用衝突敵人也。”到唐、五代,突騎已經發展成正式軍職。

除何國人外,山西還發現了其他粟特人的墓誌,如在應縣發現的“曹公墓誌”“康公墓誌”“何公墓誌”,大同發現的唐代“石府君墓誌”等,都可以互相參證。

上述資料表明,幷州的粟特人相當活躍,有許多粟特人生於斯,長於斯,甚至老於斯,葬於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粟特人長眠在晉陽,就成爲順理成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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