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都覺得宿命在張愛玲的生命下做了暗字註解:

  曠世奇才,四分淒涼,六分落寞,生無團圓,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然而真的僅止於此嗎?

  聰慧如張愛玲,其實早已墨汁瀉成悲涼河,孤燈一盞眺千帆。

  文|雲曉

  ▲[虛度大師錄026:] 張愛玲 主播/思婕 配樂/曹芙嘉-美麗

  1

  第一次看張愛玲,還是7,8歲時,傾着半個身子,從家裏一股黴味的舊書箱裏翻到她的書,書的封面正是她着綢緞旗袍,高昂着頭的照片。

  那些方塊字我當時還識不全,唯一記住的就是她的神情,彷彿整個世界都被她看在眼裏,又彷彿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她都不屑。

  

  高傲、冷絕是她給世界的一貫形象,亦可說是世人對她的一貫注解。

  在她的小說裏,淒涼多於歡喜,殘破多於團圓。

  《傾城之戀》中離了婚搬回孃家住了七八年的流蘇,錢給家裏掌事的親戚花完了,便一步一步走到寄人籬下的底層地位裏。

  她的哥哥們不僅不憐憫她離婚之後的難處,反倒譏諷她是“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孃家,眼見得孃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

  此情此景對照到離張愛玲最近的現實裏,是那滿目荒夷的家庭。

  張愛玲自小就是要強的性子,在不大的年紀就說過

  “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喫糉子湯圓,喫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

  “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緻的衣服,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

  大多數人把這看作是張愛玲野心大,功利心重的論證。

  然而我卻覺得,這是一種人處年輕時,因爲自個這命是新的,看世界也是嶄新未知的,所以內心自然升起的一種豪壯。

  人不立志不不足以行路,人生本就是平坦與艱難交錯的路途,不立一個高遠之志,往往就會囿於生活的漩渦,難以在有涯之年,磨礪出自己的腳力。

  但這種豪壯,少有人持之以底,往往起初聲勢浩大,歲月越深,頹敗之勢越重,最後只落得一聲茫然的嘆息。

  

  ▲張愛玲少女時期和姑姑

  讓張愛玲的豪壯陷入第一聲頹敗的是她的父親,張志沂。

  張志沂靠着祖上傳下來的資產操持家,雖然會寫詩,英文也好,也曾立志做些什麼,但骨子裏終究是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毫無自控力的富家子。

  他吸食大煙,嗎啡,家中總是窗簾緊閉,暗無天日煙霧繚繞,後來身體耗盡到了死亡邊緣,送到醫院纔將命救回來。

  在他眼中,張愛玲那些自立的行爲,譬如寫文畫畫,新式打扮,想要出國唸書,帶着弟弟和後母力爭道理,都是對他父權的挑戰,都是喫裏扒外的不孝行爲。

  最狠的一次,他將張愛玲打至剩下一口氣,就連下人都嚇得不顧尊卑上來拉勸,如果再多一下,興許張愛玲就死於自己父親手中了。

  等張愛玲從傷痛中緩過神來時,發現自己被關進了出生的小屋中,所有窗門封死,那屋子再不復出生的喜樂,變得生疏了,一切都靜靜的臥着殺機。

  “我要用手槍打死她。”這是父親對衆人說的話。

  張愛玲得了痢疾,要病死了,父親不替她請醫生,每天躺在牀上抽大煙,陪着她的是屋子裏散着臭味的老鼠。

  張愛玲覺得朦朧地出生在這屋子裏,也朦朧的要死在這裏了。

  她幾乎能隱約看見,家裏幾個下人趁着黑夜,用圓鍬鐵鏟挖土,粗手粗腳地將她放進一個深深的土坑裏。她仰看父親站在土坑上方,面無表情走開了,長工開始填土。

  過去她和弟弟張子靜所經歷的一切——

  “父母二十六歲,男才女貌,風華正盛。有錢有閒,有兒有女,有汽車,有司機;有好幾個燒飯打雜的傭人,有專屬的保姆。那樣的日子,真是何等風光啊!”

  就如恍然幻夢一般,全成了諷刺的針腳,細密密地縫進她溫軟的心臟裏。

  差點爲親父所弒,弒的是對父最後的眷戀,生的痛楚也由此而來。

  

  ▲張愛玲童年照

  2

  她那時唯一的希望是她的母親,黃逸梵。

  黃逸梵在張愛玲幼年便出國,每一次回到張愛玲身邊都帶來新的滋味,西式沙龍,歌劇,開放明亮的生活,最重要的,那是曾用子宮孕育自己的母親。

  母親,母親,只是憑空讀這兩字舌尖都帶甜味。

  她逃出黑屋,逃到母親那裏。

  但母親對她的愛是經不起深探的淺水,能映照出美麗的幻相,卻無法承載一個少女在青春時期對愛的渴求,要多了,是會在礁石上撞得頭破血流的。

  張愛玲的到來,讀書生活費用無疑影響了黃逸梵的生活質量,生活不順都歸於張愛玲頭上。

  嚴重時,母親會衝着她咆哮“你簡直是個害人精。”

  黃逸梵爲張愛玲犧牲了許多,同時又怨懟着,懷疑張愛玲是否值得這些犧牲。

  張愛玲自己也懷疑着,常常一個人在公寓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她覺得自己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一切都惶惑着。

  

  ▲黃逸梵

  這是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階段,幾乎奠定了她“不論對方怎樣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的寫作基礎。

  因她站在陽光的拐角處,那裏既不是全然的光明,也不是全然的黑暗,那是人性善惡,美醜的分界點。

  《傾城之戀》中流蘇受到哥哥妯娌們的排擠,跪在母親白老太太的牀前,希望老太太主持公道。

  老太太卻不看流蘇,將頭朝向牆說道,“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總不是長久之計。”

  白老太太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她既無積蓄救濟女兒,又不敢在死之將至時洗刷家族關係,多活一天,多平衡一天是一天,所以她再愛,再心疼,再多不甘也無能爲力。

  流蘇是哽咽到無話可說的,就如白老太太無力改變安撫她內心所積壓的委屈,苦楚,她也無力改變母親衰老,無力免去母親隱藏的對死的恐懼。

  張愛玲是經歷過至親之殤,見識過人生的人,她太過明白,人與人關係錯綜,看似緊密,其實每個人最深之處的承受,他者都不能感同身受,亦無能爲力。

  她對於人間的一切越發冷靜疏離,此時豪壯已非立志可言,亦談不上頹敗,她的心是任你翩亂紛紛,我自昂然獨行。

  乃至於回過頭再看身邊親近之人,她亦能持一顆出離心看待。

  父親的恐懼,弟弟的軟弱無能,母親的虛榮貪婪,乃至於自己的缺憾,這些都令她痛到極點了,也只是輕輕述說,世間之事啊各有因緣,真是無從所怨。

  

  ▲幼年張愛玲與父親

  佛家將這一切不可言稱爲“業力”。

  有傳說,從超越時間空間的深處回眸,會發現人世是一條前後接壤,循環往復,浩蕩無邊,波浪洶湧的大河;

  每個人都是這條河裏的魚,因爲魚的記憶力極短,卻又慣性極重,無法分辨記起骨子裏的貪嗔癡,所以我們遇分別,愛而傷,求不得,浪起身起,輪迴流轉,無從永安。

  張愛玲是通曉的,人世河流中的紅塵河沙都從她那顆七竅玲瓏心流過,因己之心推己萬物,那是她的觀照,也是她血肉模糊的重擔。

  所以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如此寫道:

  “我願意寫軟弱的平凡人,這些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時代的總量。

  時代那麼沉重,不容易就大徹大悟,但人有神性,所以我希望貼近真實,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啓示。”

  我想張愛玲細膩,不加掩飾寫下世間種種時,眼中一定佈滿了無盡的悲憫。

  她的涼薄,全是懂得。

  

  3

  遺世獨立的人,往往在人情世故上顯得無情。

  其實不是無情,而是通透,他們看透了人情世故中的百般假意,千般扭捏。

  光陰有限,他們更願意留給真正徹底真切的事物。

  張愛玲在待人接物方面有着驚人的遲鈍,但她懂得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喫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交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

  在沒有人交接的場合,她充滿着生命的歡愉和天真。

  張愛玲習慣了獨思獨樂,她以爲自己的世界是不會有人來應聲的,胡蘭成卻一頭探了進來。

  胡蘭成毋庸置疑是懂她的,兩人最蝕骨的纏綿就只是癡傻地相看,或是整夜整夜的說話,才握着手,天就快亮了;

  胡蘭成也毋庸置疑是風流的,“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

  兩人情到濃處時,張愛玲贈胡蘭成自己的照片,背面寫着“遇見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但她的心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因這一句,就算張愛玲最後將30萬元的稿費,和一封寫着“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訣別信寄於胡蘭成。

  仍有好事者,宣稱張愛玲一生未忘胡蘭成。

  然張愛玲愛人,是大地上相隔千里的兩條溪水相匯,你中有我流經的千里景,我中載你沉澱的萬里沙,是宇宙間上億光年的星子相撞,火花四濺奮不顧身。

  她不愛人了,便是地上恆河水,天上銀河路,永不復相交。

  胡蘭成幾度給她寫信,她一見胡蘭成那”亦是好的“便覺得一陣怪腔,不欣賞了。

  

  ▲胡蘭成

  她離開中國去美國後,在美國遇見第二任丈夫賴雅。

  賴雅是個窮困的美國劇作家,每月只有幾十美元的社會福利金,大張愛玲30歲。

  他們結婚那日,賴雅便中風進了醫院,之後賴雅的身體每況愈下,張愛玲除了要用積蓄付房租,支撐日常生活,還要寄錢給在倫敦做手術的母親。

  這是比她在國內更艱難的時期,但卻是她最安穩靜好的日子。

  張愛玲是從久遠蕩來的蒼老魂靈,長在一顆永不會長大的孩子心上。

  她要最無目的,無條件,不問值不值得的愛;愛呵!愛呵!是這樣動人且重,因愛生嗔,因愛生恨,因愛生癡,因愛生念,唯有同等分量的回應才能使心安寧,賴雅便是這樣的人。

  賴雅懂張愛玲,也癡愛着張愛玲,用了自己的所有來愛她。張愛玲把他稱呼爲大玩具熊,很喜歡吻賴雅的耳朵,因爲賴雅的耳朵在喫飯時會像精靈一樣不自禁的扇動。

  她心上擔着的血肉模糊,對生命無常的驚怖,那揮不去的惘惘威脅,都在和賴雅貧困又純粹的愛裏有所化解。

  我喜歡她和賴雅拍的照片,她穿着簡單的素白上衣,佇立在那,周圍的空氣都輕成了有光暈的薄紗,如果你細看過一朵茉莉花的綻放,或你曾爲鈴蘭的清雅所傾倒,你也會爲那時的張愛玲動心。

  

  ▲張愛玲和賴雅在美國

  賴雅去世後,張愛玲一直以賴雅太太的身份自居,她的經濟已經日漸好轉,有穩定的稿酬,有數量可觀的積蓄。

  但她骨子裏的貴族氣,戀華物的興致,不知何時都過去了。

  她常在頭上包着灰色的方巾,身上穿着一件同樣接近灰色的燈籠式罩袍,身影瘦長,出塵的遺世獨立。

  數載歲華,所有的所有,加起來不過深紋撐着白髮,老骨架着個揹包,瘦臂倚着幾個紙袋。

  她仍嫌身外之物太多,隔幾日便要丟棄一些。

  後來留在她身邊的兩樣,一樣是影集,裏面有她的父親,母親,弟弟,姑姑.......張愛玲爲之取名《對照記》。

  另一樣是她所研究的《紅樓夢魘》。

  魘在中文釋義的意思是“癡迷,糾纏,覺得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不能動。”

  曹雪芹寫《紅樓夢》用了十年。

  張愛玲研究,著下《紅樓夢魘》用了十年。

  是巧合,還是註定?

  1995年9月30日,張愛玲的骨灰灑於太平洋上。

  那一天,正是那一年的中秋節,月兒亮,風兒輕,流浪的人踩着那海面銀白的月光就這樣去了;有一盞燈候在塵世的邊界,那盞燈會照亮每個靈魂該去的地方。

  什麼都會過去,但終究有時間之外的存在。

  世間流傳着這樣一部經書,是謂《金剛經》,裏面有幾句,這樣寫道:

  “一切有爲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本期作者:雲曉,好好虛度時光簽約作者。呼吸着,生活着的生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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