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2017年11月底,撫順“女德班”在網絡引起爭議,幾天後學校被關停。但短短四個月後,校長康金勝帶領着他的義工和信徒在溫州捲土重來。當人們討伐着小資階層“Ayawawa”式的價值觀扭曲,在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一羣更絕望的人。

一堂懺悔課

穿着統一黃色T恤的學員坐滿了整個教室,四周的音箱播放着曲調傷感的背景音樂。沒有人相互說話,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講臺前的一位年輕女子身上。

她身着漢服,長髮盤在腦後,緩慢地講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母親早逝,她16歲起跟隨父親和繼母生活,婚後丈夫出軌,在與丈夫糾纏離婚的過程裏,孩子又得了重病。

“走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爲我違背了自然規律,受到了反作用力的懲罰。”她握着演講稿的手開始顫抖,眼淚也流了下來。背後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她三歲兒子的照片,笑得燦爛可愛。

教室裏不斷響起抽泣聲,一位義工弓着腰在座位間來回走動,給每個人遞發紙巾。

“後來我才明白,只有傳統文化才能拯救我和我的孩子。”她開始對身後的孔子畫像下跪磕頭,臺下爆發出長久不息的掌聲。

這裏是撫順“女德班”被停辦後,校方轉移的新據點:溫州傳統文化教育學校。

傳說中的“女德班”到底是怎樣神祕的組織?被那些理論所吸引、從全國各地來學習的又都是怎樣一羣人?懷着對這些問題的好奇,我報名了七天的封閉課程,決定來溫州一探究竟。

學校的食宿和授課都是免費,我參加的《弟子規》班是學校的入門級課程,也是所有課程的大雜燴,爲期七天,全程上交手機,禁止攜帶一切書籍與電子設備,上衣也由學校統一發放。教材中提到的課程,包括《太上感應篇》班、《了凡四訓》班、女德班,以及親子冬夏令營。

學校設立在溫州文成縣的一個山莊,從龍灣國際機場到達這裏需要4個小時。鐵門被打開,幾個身着唐裝的義工站在門口,對每個走進來的學員90度彎腰鞠躬:“您好老師,歡迎您。”每個人都帶着謙恭的表情,相互之間稱呼“老師”。

教室坐得很滿,這一期計劃招收八十人,但實際的人數還要更多。因爲桌子不夠,多餘的人只能坐在後排多加的椅子上。學員大部分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年輕人不到10個,大多是由一家企業派來學習的。

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作者圖 | 教室

報到當天下午,引領老師楊紅給大家放了一段介紹傳統文化作用的視頻。視頻中是過往學員的懺悔演講,他們是和父母吵架的問題少年、販毒的黑社會大哥、近十年的上訪戶、婚姻不幸的女子……每個懺悔者都在演講中下跪、痛哭,講述自己在學習傳統文化之後改變了一切,重獲幸福的生活。七天課程,懺悔也是最常見的環節。

來這裏的每個人都渴望找到自己遭遇不幸的原因,並通過外力一舉扭轉自己破碎的人生。爲此,大家不惜隔絕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來到這座“傳統文化教育學校”。

改命學校

每天的課上,學員們都要一起觀看陳大惠的演講視頻。他曾是《東方時空》的第一代主持人,也是最初帶校長康金勝學習“傳統文化”的老師。

“如果你用手打牆,你的手也會受到牆的反作用力,這就是西方人所說的牛頓第三定律。其實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視頻裏的陳大惠總是身穿唐裝微笑着,“身體是有記憶功能的,三個男性的精液在女性身體裏就會產生毒性。”在他的講述中,糖尿病、中風、偏癱這些疾病都是由於縱慾造成的。

在這一套理論體系中,所有災難的根源,都是違背了自然規律,通過自己“感召”而來的。丈夫出軌,是你的“感召”,女子穿性感暴露,招來流氓,也是一種“感召”。總之,你遭遇的每個不幸,都是因爲曾經違背了“自然規律”。

如果說傳銷善於利誘,這裏更擅長的則是威懾。教室裏反覆播放着身患重病、遭遇車禍火災等血腥畫面,墮胎手術、乳腺癌切除手術的錄像被直接展示在大屏幕上,每到這時,我身後都不斷傳來“嘖嘖”的感嘆聲。對照課堂所教的那些“倫常”標準,不幸都是由曾經的“作惡”造成的。

每天,大家早上五點起牀,晚上九點熄燈,中午有一小時的午睡時間。這些都是爲了遵從“自然規律”:早上三到五點是陽氣煥發的時間,這個時候起牀可以治病,五點之後則不能煥發陽氣。

喫飯前,大家要在楊紅的帶領下齊聲誦讀長長的餐前“感恩詞”。在這裏不存在剩飯,如果剩了會有義工走過來喫掉,因爲“飯菜都是福報”。

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作者圖 | 學員在食堂排隊

楊紅是這裏的一名義工,今年不到三十歲,已經在學校工作了八年。常年酗酒的父親在她12歲的時候上吊自殺,多年來她一直和母親爭吵不斷,來這裏之前,她處在巨大的迷茫和痛苦當中。

“後來學習了傳統文化,我終於知道,人的痛苦、磨難都是因爲違背了倫常。”第一次講自己的經歷時,楊紅拿着話筒哭得很厲害,“只有遵守規則,遵從老祖宗總結的自然規律,才能改變命運,帶來幸福。”

“改命”是楊紅口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一個詞。“每個人都應該學習傳統文化,因爲它能讓壞人變好,好人變得更好。”

除了懺悔,“習勞”是這裏提供的另一種方法論。用課上所教的理論來說,所有的勞動都不只是爲了環境整潔,而是爲了“整理內心”,控制脾氣,使內心獲得平靜。勞動做得越多,就越能夠爲自己積攢“福報”,得到救贖。

“先用洗衣粉水,再用清水,擦的路線要成蛇形。”義工認真地演示抹布的正確用法,用手在便坑裏沾着水來回進出。

衣服和被子要疊成整齊的方形,教疊衣服的義工告訴我們,如果家裏的衣服都亂七八糟的,就不恭敬,家裏自然就沒有一個好的磁場。“爲什麼丈夫、孩子不愛回家?沒有好的磁場,怎麼回?”

這種解釋似乎很奏效。輪到我們宿舍被分配到打掃廁所時,下鋪的高婷拉着我一組,一起去打掃二樓的三個便坑。可能看出我的遲疑,她便小聲告訴我,自己一開始也不敢把手往裏伸,但一想到是在積德,就覺得沒什麼了。

打掃完廁所,我本想去把放在門口的垃圾帶走,卻發現幾袋垃圾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人丟掉了。“現在這裏啊,大家都搶着幹活。”高婷笑着說。

來這裏學習“傳統文化”就像中世紀民衆紛紛購買歐洲天主教推行的“贖罪券”。人們相信通過它就能找到不幸的答案,改變破碎的命運。

“救救我的孩子”

學員中有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孩,她異常消瘦,皮膚暗沉粗糙,頭髮卻染成了亮紫色。她的眼神常常是呆滯的,課前每個人對着孔子像鞠躬,只有她呆呆地站着。上課時她始終把臉埋在桌子裏睡覺,偶爾問旁邊的人一句:“幾點喫飯?”

一同過來的季阿姨是她的媽媽,坐在教室後排,每次視頻中出現關於親情的內容,季阿姨都會泣不成聲。她和孩子爸爸在溫州做水產生意,女兒常年在學校寄宿,沒有父母的陪伴。等到初中以後,他們發現女兒已經開始逃學,甚至吸毒。

常年吸毒使她精神恍惚,行爲異常。而父母在她的哭鬧下只能不斷提供毒資,這樣持續了八九年。今年,季阿姨的朋友向她推薦了這所學校,說能救她的孩子。

季阿姨把這些歸因於自己和丈夫曾在售出的帶魚上噴灑殺蟲藥水,造了孽。“都是我和她爸爸的錯,但現在已經晚了。”她說着流下眼淚,“我女兒整整八年沒哭過了。”講到女兒,她的表達熱烈了很多,而平時,她總是默默聽着別人聊天,常常有一種想要加入卻不好意思開口的神情。

我問女孩爲什麼答應來學校,她告訴我說自己和媽媽約定好了,如果來學習,回去就給她買一臺蘋果電腦。或許是同齡人的緣故,偶爾,女孩會向我伸出手,手中是幾塊小餅乾或者奶糖。這些東西是平時在學校裏喫不到的。

很多人來學校是爲了自己的孩子。與我同桌的陳阿姨,原本也是帶自己在家中待業一年的兒子一起來的。他們提前一天到了學校,結果聽說要上交手機,兒子連夜偷跑出了山莊,陳阿姨只好自己先留下來學習。

高中以前,陳阿姨的兒子一直是個聽話內向的孩子,高二的一次模擬考試,得知自己考得很差,他翹了晚自習跑回家。“從那以後就變了個人。”陳阿姨眼眶裏開始泛淚。

兒子越來越抗拒去學校,每天待在家打遊戲。陳阿姨夫妻倆在當地開補習班,家裏條件不錯。他們決定讓兒子放棄高考,直接去韓國讀大學。陳阿姨覺得,這是他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因爲生活自理能力差,韓語也不太好,兒子在韓國的生活並不順利。逐漸他很少去學校,開始帶國內的女孩子去韓國整容,收中介費賺錢。就在來學校不久前,他在韓國無證駕駛並撞了人,家裏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他接回國。

陳阿姨細數着兒子每件讓她失望的小事,言語中帶着絕望,紅着眼眶問我:“你們年輕人,聽這些課覺得有觸動沒?”

相比之下,同宿舍的劉姐覺得自己的孩子剛上小學,正是學習“傳統文化”的最佳年齡段。她這次來的目的是想給孩子報名夏令營班,學校規定,報名夏令營必須要家長先參加《弟子規》班。

兒子會經常問她“我是從哪兒來的?”“什麼是親密接觸?”之類的問題。劉姐覺得現在社會上的污染太多,不管是電視劇還是網絡上,都是情情愛愛,小孩子很容易就被錯誤地引導了,她希望孩子能夠從小就接受一種“正確而健康" 的教育。

私塾班的錄像展示了這種教育的成果。課堂上,孩子們端坐着誦讀《弟子規》,每個人的頭上平放着一本書。一個孩子的書掉了下來,老師立刻走過去用戒尺打了他;幾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擦地,旁邊的老師對她們說,“小女孩從小就要學會做家務。”

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作者圖 | 帶孩子來參加私塾班的家長

鏡頭中的孩子們展現出一種過分的乖巧:給父母洗腳,下跪磕頭,喂父母喫飯,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而這種乖巧,正是家長們期望的。

幸福女人

“男爲天,女爲地”是這套“傳統文化”課程裏對男女地位直接的定義。

某節課堂上,楊紅放了一段懺悔演講的視頻,演講者是一個患乳腺癌而做了乳房切除手術的幼兒園老師。

她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從小叛逆、不順從父母、性格強勢,長大後“感召”來了一個控制慾極強的丈夫,經常家暴導致她重傷。常年的積怨導致她患病,直到做了手術後接觸了“傳統文化”:“女性的本分應該是謙卑、柔順,我卻陽剛、強勢,因爲違背了自然規律,受了反作用力的影響,所以我纔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懺悔到最後,她竟掀起上衣,走下臺展示自己被切除的乳房。

這座學校將女性遭受的不幸解釋爲乾坤顛倒的惡果:“爲什麼當代人有那麼多的婦科疾病,那麼多的子宮癌、乳腺癌?因爲她們不會做女人,不懂女德。既然你陽剛、強勢,那上天看到了以後,就要收回你的女性器官。”

即使不被叫做女德班,這些關於女德的理念也時刻在課堂中貫徹着。如果同時有男女學員舉手,老師一定會讓男學員先發言。

楊紅上臺講了一個學員用每天給丈夫洗腳,挽回了自己出軌丈夫的故事。臺下開始鼓掌,後排的大姐鼓得格外起勁。

這個大姐叫張茵,是在北京工作十多年的溫州人,她在北京擁有一套一百多平的三居室,兒女在溫州讀高中,看起來十分幸福美滿。

但孩子不在身邊的幾年,她和丈夫關係越來越差,與婆婆也矛盾不斷。去年一整年,張茵都一個人在外面住。大年三十的晚上,張茵在年夜飯上喝了很多,醉酒後一個人跑到街上哭鬧。

朋友推薦她看了陳大惠講“傳統文化”的光碟後,她恍然大悟,覺得是自己不夠賢良,有很多事情沒做好。

今年年初,她開始學着光碟所教的內容,給婆婆、丈夫洗腳,打電話道歉。但結果卻和張茵所想的不一樣,婆婆非但沒有變好,反而覺得她有些不正常,關係變得更緊張了。

“說句難聽的,人家看你這樣,更覺得你是‘軟柿子’了。”

反思之後,她認定是自己沒學明白,理論是不會錯的,錯的是自己的踐行。所以她不但報名參加了封閉班,還想在暑假帶女兒一起來學女德。但校長康金勝說,因爲一些“惡媒體”的誹謗,女德班現在暫時不開了,之會開設“幸福女人”課程。

當天的晚課上,每個人按宿舍分成了小組,上臺分享自己的感受。平時在宿舍常常笑着的高婷,講起了自己的經歷。高婷漂亮溫柔,說話的時候雙手疊放在身前。無論是做勞動還是上課,她都是最認真積極的。

"不瞞各位家人,其實來到這裏之前,我是處於一個非常抑鬱的狀態的。”

高婷和丈夫都是初戀,在一起的第六年她不顧家人反對,遠嫁到了溫州。婚後的兩年裏高婷生了一兒一女。

丈夫在家是備受寵愛的小兒子,結婚後,高婷料理着一切的家庭瑣事,婆婆平時並不會幫她帶孩子。與此同時,每次高婷工作出差回來,丈夫都會有些不高興,覺得她超出了自己的視線範圍。

有一次她質問丈夫:“剛在一起時你不是這樣的。”

丈夫很平靜地回答:“不是我變了,是你現在的要求變高了。”

對應這所學校裏所教授的“謙卑、柔順、顧家”的女德標準,高婷似乎本該成爲一個“幸福女人”。學校告訴她,“自然規律”是絕不會出錯的,高婷只能不斷懺悔自己遠嫁、和母親爭吵的不孝往事,並努力積德,寄希望於“福報”降臨,獲得幸福。

我不相信

正值初夏,南方的蚊子又大又毒,沒過兩天,很多人都被叮咬得很嚴重。楊紅站在臺上解釋說,宿舍裏是不點蚊香的,因爲蚊香可能會把蚊子殺死,蚊子也是生命,我們不應該殺生。

“人不是生命嗎?都被咬得不行了。我給你提個解決辦法,你給弄個蚊帳,不行嗎?”一個紋着花臂紋身的大哥立刻插話。他是被妻子強行拉來學習的,很多次都在課堂上表現出不耐煩。

金欣來到這裏也是迫於家人的壓力,她的父母都學習“傳統文化”多年,不止一次勸她來學習。去年她剛剛結婚,但還在懷孕期間,就和丈夫因爲錢的事情離婚了。她對課堂上教授的一切感到反感,類似的話她已經在家裏聽媽媽講了無數遍。因爲實在覺得痛苦,沒過幾天她就主動要求把座位換到後排。

媽媽希望她以後能夠到學校做義工,並把孩子帶過來讀私塾班,不再接受常規學校的義務教育,走“傳統文化”的路。但金欣堅決不同意,她覺得孩子一旦進入這種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以後根本無法再在社會生存。“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我覺得在這就是洗腦啊。”散步時她低聲告訴我。

學員分享課上,義工突然拿出了一封信,說是金欣媽媽寫給她的,希望她可以給大家讀一下。我看出金欣臉上的拒絕,但迫於壓力,她小聲地讀完了信。信裏金欣媽媽回憶了很多金欣小時候的事情,並給她道歉,勸她留在學校繼續學習。最後義工問她:“你有什麼話想對媽媽說嗎?”金欣站在前面一言不發,哭得很厲害,一個人跑出了教室。

金欣的痛苦無從解決,丈夫離婚後已經處於失聯狀態,她只能帶着孩子住在父母家,她拒絕相信這套邏輯,卻拿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法。

我意識到,不是每個來這裏的人都對這些深信不疑。有次課上,陳大惠的視頻裏用大量的篇幅講述了男女性行爲,他提出,男女在性行爲中分泌的體液是人體最珍貴的“腎精”,“腎連着脊椎,脊椎連着小腦,你以爲射出的是精液,其實是你的腦髓啊!”最後他得出結論,女性如果衣着性感暴露,就是缺德、害人,是在吸人的腦髓。

同寢的劉姐是一名婦產科醫生,課後我問她怎麼看那些違背科學常識的理論。她悄悄對我說:“當然不對了。確實聽起來匪夷所思哈,但你要想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人確實應該適當地控制慾望。哎,要不說這個傳統文化目前很難推廣呢。”

在校長康金勝的答疑解惑環節,有人提問:“一切事情都有因果嗎,感覺生活裏有些事情確實是偶然啊。”

校長堅定回答:“你這還是對傳統文化沒有信心,一切都是因果。”

屬於他們的“烏托邦”

據楊紅說,我們上課的這個山莊,是一位意大利華僑花費近三千萬修建的,目的是讓父母經營並在此養老。但還沒開始營業,老倆口就把山莊捐贈給了這所學校。宿舍由酒店房間改成,每個宿舍住七名學員和一名陪寢的義工,她負責每天叫醒學員,陪伴大家學習。

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作者圖 | 學校所在的山莊

康金勝的這所傳統教育學校總共有300多名義工,派到溫州分校區的不到十分之一,其餘大多數留在撫順,自願進行零報酬的義務勞動。他們中年輕的二十歲,年長的五六十歲。男人大多負責種地,女人負責做衣服、做飯。學校在撫順擁有60畝耕地,用康金勝的話說,他想要“恢復農耕”。在天眼查上可以查詢到,康金勝曾註冊過8家的公司,還在經營中的分別是一家唐裝廠、一家素食餐廳,以及註冊資本500萬的“陶公文化產業發展有限公司”。

我們宿舍的陪寢義工叫於曉奇,她今年22歲,留短髮,她的個子不高,走路卻比別的義工快,這令她十分煩惱。學習“傳統文化”的女孩走路應該溫婉緩慢,可她總是控制不住地跑起來。爲此,老師告訴她必須穿裙子,從小到大幾乎沒穿過裙子的她並不適應,我遠遠就能聽見她走路帶得裙子嘩啦嘩啦地響,她爲此懊惱得哭了好幾次。

第一次來到這所學校,是於曉奇的媽媽強行爲她報名的。

於曉奇的弟弟是家裏超生的孩子,爲了躲避檢查,弟弟出生後,她總要東躲西藏,後來乾脆被送到了爺爺奶奶家長期生活。爺爺奶奶對曉奇寵愛有加,她的零花錢從沒缺過。奶奶得了老年癡呆以後,曉奇是她唯一能認得出的人。

於曉奇覺得父母重男輕女,多年來心裏始終覺得委屈。初三那年奶奶去世,於曉奇覺得是媽媽沒有及時通知,才讓自己沒見到奶奶最後一面。奶奶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也讓她更加叛逆了。

18歲那年,她被查出得了卵巢囊腫,醫生說需要切除卵巢。用她的話來說,“好幾次疼得想自殺”,最後她在媽媽的堅持勸說下摘除了卵巢,也永久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手術結束的那段日子她很絕望,每天都和父母大吵,在醫院大鬧,嚴重時一度撕裂了刀口。直到出院回家,於曉奇依然會經常情緒失控。

後來於曉奇的媽媽聽說了鄭州的“傳統文化學校”,私自給她報了封閉班。她本來想趁機逃跑,卻沒有成功。前五天,無論如何煽情,她都不爲所動。但第六天,她在一堂懺悔課上流下了眼淚。她在後來的演講中提到,因爲自己做了錯事,所以“上天收走了我的女性器官”。這套說辭在很多演講中反覆出現,當我問到“是否有人幫你改稿”時,於曉奇告訴我,校長會和每個人聊天,指導大家完成自己的演講稿。

於曉奇覺得學校裏的義工們很關心她。她身體不好,在校期間常常生病,義工們就會輪流照顧她,凌晨起牀給她熬粥,這些善意讓她覺得這裏更像是家。學習結束回家的幾個月,她再次陷入痛苦與迷茫。直到半年前她接到義工老師的電話,她決定再次回到學校,也成爲一名義工。

對於曉奇的媽媽來說,一開始得知女兒要做義工她是不能接受的,她原本只是想着改造女兒的性情,沒想到竟然乾脆一去不回了。後來於曉奇給媽媽報名了學校論壇活動的臨時義工,想讓她親身感受一下學校的氛圍。

臨走的時候,其他的義工問於曉奇的媽媽:“學校好不好?”

“好。”

“把你女兒貢獻出來願意不?”

“願意。”

義工們沒有特殊情況不能回家,一個食堂做飯的老義工,從建校起就一直在學校裏,至今已有八年,還賣掉自己的房子,把錢捐贈給了學校。義工們對學校的稱呼都是“我們家”。有時候學校經費緊張時,一些體力好的男義工會一起到勞動市場找砌牆、搬沙子一類的零工做,再把賺到的錢交給學校。

“我們每個義工,撇家舍業來到這,爲的就是讓更多的人改變命運。弘揚傳統文化的這條路,我是走定了。即使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楊紅站在臺上緊握着話筒,像一個真誠的佈道者。

最後的夜晚

直到最後一天,學校發放的《弟子規》教材還是嶄新的,沒有哪一堂課是真的在講《弟子規》。我在走廊偶遇了曾在課堂上提出質疑的花臂大哥,他站在飲水器旁邊,像疊被子一樣仔細地疊着一塊小抹布,幾天學習下來,他幾乎沒有了起初上課時擡槓的戾氣,變得乖順了很多。

臥底女德班:女子在孔子畫像前磕頭求拯救 靠給丈夫洗腳挽回婚姻

作者圖 | 學校發放的宣傳資料

或許是因爲即將離開,不管是課堂還是走廊都比平時吵鬧了一些。宿舍走廊上多了很多和義工交談的學員,詢問其他開設的課程,也有的人想抓住最後的機會傾訴自己的苦難。下課時我聽到一箇中年男子問楊紅,學校有沒有什麼適合十三歲孩子的課程,他打算回去就帶女兒來學幾個月,“然後我打算讓她一輩子就待在這了。”

金欣最終找到義工,拒絕了媽媽爲她報的繼續學習的《太上》班,想要提前拿回手機定高鐵票,第二天上午直接離開。

即使是學習了再多理論,做了再多勞動,人們最終還要面對生活的複雜。張茵覺得自己這次找到了答案,她給我看自己記得滿滿的筆記本,有的字還標註了拼音。她打算回去就去婆婆家踐行在這裏學到的女德。

晚飯後,季阿姨和自己的女兒在院子裏散步,女兒挽着她的胳膊,說之前商量好的蘋果電腦她不想買了,買購物車裏那幾個好看的髮卡就行。她們緩慢地走着,遠遠看去就像一對普通的母女一樣溫馨。

熄燈前,下鋪的高姐爬上我的牀,說回去肯定一大堆事情等着她,想想就有點鬱悶。然後她給我講起了自己和丈夫戀愛時候的故事,我說當年你喜歡他什麼呢?她笑着說:“長得帥,個子高,而且是個很單純的人。對,我應該是喜歡他很單純這點吧。”

然後她告訴我:“我給你講啊,我聽人家說了,把你對未來丈夫的期待一條一條地寫下來,以後你就肯定能找到那樣的丈夫。你還有機會,千萬要慎重結婚啊。”

旁邊的劉姐聽到後說:“是呀,咱們宿舍就你小。我們都學晚了,你這次來的收穫是最大的。”我想說些什麼,最終又忍住沒說。

晚上八點五十,高姐去關了燈,用氣聲說:“各位老師,夜夢吉祥。”

窗外竹林裏的蟲子不停叫着,我回想起來這裏的第一天,大巴車搖搖晃晃,載着這些破碎的人駛向雲霧繚繞的山頂,彷彿是對慘淡現實的一次逃離。

*爲保護個人隱私,文中除陳大惠、康金勝外均爲化名

-END-

作者 | 崔四爺趙普通

編輯 | 姚璐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