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週刊(ID:new-weekly)

作者|曹徙南

髮際線男孩吳正強。圖/視覺中國

從無意走紅到團隊運作,資本收編的速度越來越快;從內容爲王到完全看臉,網紅的反抗性和異質性或主動或被動地不斷消弭,而成爲千篇一律的當代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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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着《快樂大本營》燈光和攝像頭,小吳一定會想起他在杭州做眉毛的那個夏天。

今年8月,杭州本地民生節目,被網友戲稱爲“快樂源泉”的《1818黃金眼》更新了新一期節目“小夥子去理髮,提髮際線修鬢角清單近4萬”。節目中,小吳在杭州一家美容spa店理髮進行體驗項目之後,店家開出的天價賬單讓小吳報了警,最後這次消費以2500元結算。

《1818黃金眼》播出這期節目後,小吳奇異的髮際線與眉毛讓人無法自拔,加之“愁雲慘淡萬里凝”的皺眉表情,各種以他爲主角的衍生表情包比錢塘江大潮還要浪。節目放送的兩天內,小吳紅了。

小吳的網絡首秀

莫名走紅的小吳面對媒體採訪時非常雲淡風輕。他雙手叉腰,挑了挑自己帥氣的眉毛,表示雖然知道自己長得還不錯,但是不會進軍娛樂圈,“我只想正正常常地上下班而已”。

然而幾天前,小吳卻和因參加《變形記》成名的“真香警告”王境澤同時出現在了《快樂大本營》的舞臺上。小吳和王境澤的並置,無疑構成了一個滑稽而無力的時代隱喻:在資本的召喚下,幾乎沒有人能拒絕一夜成名。

根據2017新華網公佈的數據統計,超過半數的中國95後最嚮往的新興職業是主播、網紅。上世紀六十年代,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預言“在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多年以後,他把這句話修正爲“在15分鐘內每個人都會出名”。

在今天,儘管很多人並不願意承認,但還是無法否認,安迪·沃霍爾的預言已然成爲某種社會現實,我們已經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一個“網紅時代”。

安迪·沃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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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筆走天涯

1998年3月15日的深夜,臺灣成功大學水利研究所博士蔡智恆還在實驗室裏打代碼。這是他博士生涯的第五年,如果在兩年時間內還不能完成他的畢業論文,他只能捲鋪蓋走人。

面對着怎麼也跑不對的實驗結果,蔡智恆有些恍惚。不能後退,也不知道怎麼前進。他就像火車上的乘客,因爲遭遇事故而被困於長長的隧道里,位置恰好在一個再也望不見來時光線的地方。並且在這個地方,出口的光亮也同樣微茫,他必須用視線將其一次次捕捉又丟失。

再一次修改了假設後,蔡智恆守着電腦,等着它輸出結果。那年他28歲了,未婚,前途迷惘。在這個無聊的深夜,所有的這些要素堆積在一起,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蔡智恆  圖/上報

伴着窗外野貓叫春和稀稀落落的雨聲,蔡智恆鬼使神差地在BBS上敲下了這麼一段話:

“跟她是在網路上認識的。怎麼開始的?我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因爲我的一個plan吧!那個plan是這麼寫的: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所以我並不愛你。”

蔡智恆的實驗結果出來了,假設不成立,結論錯誤。而另一邊,痞子蔡的假設成立了。人們把這一年稱爲中文網絡文學的元年。

流體力學博士蔡智恆和他的第一本書《第一次親密接觸》引起了整個華語文學圈的震動,原來小說還能在網上這麼寫。蔡智恆事後有些後悔,早知道能火,應該給自己起個好聽點的筆名。

1998年,臺版《第一次親密接觸》

1995年,中國大陸第一個BBS水木清華也誕生了。天涯、貓撲、四通利方(新浪網),一個個網絡論壇都趕在20世紀末誕生,它們似乎約好了要一同開啓一個新時代。跨越了山和大海,跨越了階層和職業,中國人第一次在賽博世界相聚。

那個時候寧財神沒有寫出《武林外傳》也沒有吸毒,勵婕還是我們熟悉的安妮寶貝,“李尋歡”更像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叫路金波的商人。

這是中國第一代網絡紅人,人們並不在意他們是男是女、姓甚名誰,重要的是這些行走在虛擬世界裏的名號。厭煩了死板的傳統文學的年輕人在這裏找到了另一種鮮活的文字,屬於21世紀的文字。

隨着網絡文學的發展,鬆散的BBS已經難以承載年輕寫作者們蓬勃的表達欲,諸如榕樹下、起點中文網之類的專業文學網站漸次登場。

2000年12月,榕樹下第二屆網絡文學獎,剛剛從廈門大學畢業的曾雨拿到了最佳小說獎,因爲是江西南昌人,他從《滕王閣詩》裏面取了三個字作筆名,“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榕樹下是中文互聯網最早的文學網站

今何在喜歡武俠,《悟空傳》最開始連載的地方是四通利方的“金庸客棧”版塊。今何在拿獎這年,一本化用金庸小說角色的校園故事出現在網絡上。作者當時在海外遊學,苦苦掙扎在異邦的少年開始回憶那些在北大讀書的日子,聊以自慰。於是有了《此間的少年》,於是有了江南。

他們一個寫“我擁有無數的時光和可能,熱血上湧的時候,我相信自己能征伐世界,在戰馬背上帶着窈窕的姑娘歸來”,一個寫“從今往後一萬年,你們都會記住我的名字”。

兩個熱血少年攜手開創了九州,很多人以爲,那會是中國網絡文學黃金時代的序曲。誰能想到,那其實是網文作者最後的驚鴻一瞥,此後十餘年雖偶有浮沉,終不似,少年遊。

左至右:江南、今何在、潘海天、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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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吹又生

2003年博客在中國開始流行,這標誌着互聯網話語權的進一步下放,不用看版主臉色,不用被門戶網站編輯審覈,每個人都可以在博客裏“爲所欲爲”。中文互聯網的話語權也從“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精英階層轉向了普羅大衆。

相較於那些隱身在ID背後的神祕寫手,這一階段的網絡紅人呈現出明顯的市井氣息,與我們共享着相同的生活經驗。他們或美或醜,亦莊亦諧,以一種拒絕被規訓的姿態野蠻生長。

2002年9月9日,史恆俠買到第一本考研專業參考書時,懷着激動的心情在北大未名bbs上發佈了她第一篇文章——《北大,你是我前世最深最美的痛》,當天就成爲了“未名”十大熱門話題頭條。

雖然考了三年研究生也沒有考進清北,但史恆俠卻因爲自己的網名“芙蓉姐姐”而在2009年獲得了中國互聯網經濟領袖論壇“個人網站獎項”而登上了北大的百年講堂。

芙蓉姐姐  圖/視覺中國

同樣是在2009年,南京外國語學校高二的新學期開始了。由於要重新分班,同學們開始互相拍照留念。隨後一位叫章澤天的女生手捧奶茶的照片被同學上傳到QQ空間。

在此之前,她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流言是拒絕了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劇組。所以說,還是那句話,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歷史進程。

除了這些主動出擊的弄潮兒,還有更多掙扎在底層的普通人,他們無意間被互聯網的浪潮捲入,在半是獵奇半是同情的輿論左右下,有人脫胎換骨,而更多的只是淪爲浪潮褪去後一顆不起眼的沙塵。

2008年12月20日,任月麗在西單地下通道彈唱《天使的翅膀》,被網友拍成視頻傳上網,她一夜爆紅,被稱爲西單女孩。

西單女孩任月麗

2011年,作爲草根歌手的代表,任月麗登上春晚。但此後,她幾乎銷聲匿跡。時隔多年,她再爲人所知時,是有消息說她創業成功,“身家過億”。但實際上,她奔波在四線城市和婚慶現場,一次次唱着她早已厭煩的《天使的翅膀》,順便推銷她所在公司的牙膏。

2010年初,江西鄱陽人程國榮在浙江寧波流浪行乞,被蜂鳥攝影社區一位用戶拍到,隨後以《秒殺宇內究極華麗第一極品路人帥哥!帥到刺瞎你的狗眼!求親們人肉詳細資料》爲題發到天涯論壇。

在媒體和網友的介入下,“犀利哥”程國榮找到了家人。但事與願違,等待他的不是光明的未來,而是鄱陽精神病醫院。

在這些網絡紅人背後,也慢慢出現了推手的影子。陳墨之於芙蓉姐姐,立二拆四之於鳳姐,儘管網絡推手的出現仍然停留在小作坊生產的階段,但這也意味着,網紅是可以被製造的。網紅身上蘊含的經濟效益,也將驅動着這一行業走向大規模流水線生產。

犀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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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段子手到錐子臉

隨着互聯網碎片化的趨勢愈發明顯,人們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在網上閱讀動輒數十萬字的網絡文學。而微博的出現讓寫手們改頭換面,以段子手的形式重新出現。

單調、乏味、壓抑、破碎,過快的城市化推進使得人們脫離原有的社會結構,無可依靠。在這樣一個原子化現代社會,孤獨、抑鬱等負面情緒膨脹,應運而生的段子手顯然成爲他們生活中無法戒除的那顆“紅藥丸”。

要在140字的簡短篇幅內把人逗笑並不容易,而那些精於此道的人成爲了微博時代被人追捧的新寵,原因很簡單,他們掌握着人們的悲歡。

與之前的單打獨鬥不同,天才小熊貓、谷大白話、留幾手、同道大叔,這些耳熟能詳的段子手全部屬於三家公司。樓氏文化、牙仙文化、鼓山文化這三家公司壟斷了市面上九成以上的段子手,資本已經毫不遮掩地參與到網紅的生產中。

留幾手與王思聰

段子手的魅力在於解構,他們的筆下,那些曾經指引人們的宏大價值紛紛崩塌。當年輕人厭倦了無休止的“偉大光榮正確”言說,段子成爲他們藉以逃離當代生活的奇門遁甲。

這一點,或許可以在最爲神祕的段子手“大咕咕咕雞”的創作中得到最好的應證。

“青年一個狗的路在何方?”

“ 上帝派我來這個世上,我的使命是什麼?”一個狗激動,前手們激烈比劃。

“我要出去,我必須出去!去尋找靈魂!尋找自我!”“解構,打亂,重組,” “尋找!尋找!尋找!”“找到真正的我!”一個狗繼續激動。

他的粉絲將其尊稱爲“特師”,比大師還要高一級。沒有人知道他的樣子,但網友樂於將其塑造成中年微胖禿頂男人的形象。

大咕咕咕雞的文風荒誕怪異,對於不喜歡的人來說,近乎囈語。而對於粉絲們來說,這些文字是對於麻木生活的一記靈魂重錘

@大咕咕咕雞 沒有曝光過,這隻貓是他的標識之一

段子手在某種程度上分別繼承了前兩代網紅觀照現實的內容創作和平易近人的草根氣息。但在無節制的資本沖刷下,段子手還是得讓位於千人一面的網絡主播和時尚博主。

2016年新浪微博辦了個超級紅人節。面對現場清一色貨不對版的整容臉,網友們只能無奈地玩起了找不同,中國的網紅已然迎向真實的消失和意義的消失。

雅俗共賞的Papi醬或許已是網紅時代的最後一絲靈韻,此後只能是網紅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Papi醬

這幾年,在受衆們對於網紅臉審美疲憊的縫隙裏,也有Giao哥、竊·格瓦拉、麪筋哥、大力哥這樣的“非主流”網紅間或出現,然而大多隻能作爲小衆的亞文化幽靈停留在B站的鬼畜區。

在資本和權力的雙重擠壓下,他們已經無力像他們的前輩們一樣作爲一種強有力的敘事來打破社會的固有敘事,拓寬社會容忍的幅度,而只是作爲一種滑稽的奇觀,被消費和儀式性同情。

唐某被網友稱爲“竊·格瓦拉”

從無意走紅到團隊運作,資本收編的速度越來越快,從內容爲王到完全看臉,網紅的反抗性和異質性或主動或被動地不斷消弭,而成爲千篇一律的“當代假人”。

千萬網紅臉組成了一座文化鏡城,難以在豐盛的消費符號與狼狽的現實生活互相映射中尋求平衡的青年人紛紛陷落其中。一旦擯棄那原本就不存在的滿足,生活將變得完全無法忍受。

中國互聯網進化史同時也是一部中國網紅退化史。二十年前痞子蔡在小說裏似乎一語成讖,虛幻的是人性,而非網絡。

本文來自新週刊微信公衆號。《新週刊》創刊於1996年8月18日,以“中國最新銳的生活方式週刊”爲定位,享有傳媒界"話題策源地"的美譽。關注新週刊公衆號(id:new-weekly),每天瞭解最新銳的話題和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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