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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村新司 - 21世紀BEST OF THE RED 1972→’81

其實她們一開始是想去北海道的。

但是簽證沒有辦成,北海道正值旅遊旺季,酒店和機票都遠遠超過預算。旅行社的小姐試探性地問,其實現在飛臺北的航班很便宜,入臺證也不難辦。

她們猶豫了一下,最後她先點了點頭。她於是說,我沒所謂。

旅行社小姐笑笑,好哦,那,楊嘉欣小姐把你的護照給我吧。

兩人同時拿出了護照,相視一笑。

護照上,她叫楊嘉欣,她叫楊嘉昕。

★★

高中生有很多課餘談資,比如班裏有兩個楊嘉欣。

一開學時,老師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上課點名會說“日斤”那個嘉昕請回答。於是同學就開始叫她“日斤,日斤”,然後變成“月經,月經”。高中生就是這麼無聊,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用來娛樂的可憐蟲。

那可憐蟲就是楊嘉昕。其實她長得不差,學習成績也不差,品行也沒有奇怪的地方,僅僅是因爲這樣一個外號,就讓她從一開始,就被迫變成不合羣的那一個。

到了第一次換座位時,值日生慫恿同學把兩個楊嘉欣調座位坐在一起。“另一個”楊嘉欣第二天便把一頭長髮剪短,剪得像男生一樣短,彷彿爲了和同桌楊嘉昕拉開距離似的。她從沒主動和她說話。

同學們不敢惹短髮楊嘉欣,因爲她成績好。也沒見她怎麼用功,上課還經常在櫃桶裏偷看漫畫書,可每次考試都能考班上第一。楊嘉欣平時很安靜,剪了短髮後就越發懶得說話。

而長髮的楊嘉昕卻沒有那麼好運,“月經,你最近怎麼脾氣那麼差,你來月經了哦?”“月經,陳麗盈說她肚子痛,你快點借她M巾。”“月經,以後我們是親戚了,你是我大姨媽!”

然而卻有這麼一個下午課間,楊嘉昕的座位空着,廣播裏傳來一把溫柔的女聲:“各位同學,下午好,我是新任廣播站DJ,我叫楊嘉昕,又到了聽歌放鬆的時間……”,隨之,王菲的一首當時正夯的歌響起:“轟轟烈烈,我們的愛情,像一場戰爭……”

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月經”的聲音通過電流,竟然那麼好聽。在一片交頭接耳中,短髮的楊嘉欣默默看着櫃桶裏的漫畫,彷彿空氣中飄蕩的那把聲音和她無關。

當下午的上課鈴響起,楊嘉昕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頭顱卻悄然呈現微微上揚的角度,沒有人敢再出聲,畢竟,廣播站承載了他們苦悶校園生活的所有樂趣,給他們唯一能夠靠近夢幻的可能性。而楊嘉昕,此時是女王一般的存在,因她有權利揀選信件。

同學們不再敢當面嘲笑楊嘉昕,背後的議論卻一點也不少,妒忌她的女生大有人在。同學們還是叫她“月經”,只是男生的口中,多了些讓人心領神會的意味,而女生心中,更多的是內心深處的那句“不要臉”。

很快,有男生向她表白。當楊嘉昕回到座位看見櫃桶裏的字條時,她看了看旁邊的楊嘉欣,她仍在櫃桶裏看着漫畫,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楊嘉昕只是拿出筆,把“楊嘉昕,我喜歡你”的“昕”字日字邊擦掉,在旁邊寫上“欠”,於是“昕”就變成“欣”,她把字條推給楊嘉欣。

哇!給你的耶!

神經病。楊嘉欣只看了一眼就繼續低頭看漫畫。

楊嘉昕湊過來。什麼漫畫那麼好看?鋼之鍊金術師。什麼鬼?鍊金術嗎?講什麼的?楊嘉昕把頭湊得更近。

楊嘉欣“啪”一下合上書站起身。我去廁所。

午間下課時間,空氣中又迴盪着楊嘉昕好聽的聲音。“下一封來信來自高二(十九)班的小兔,她說想要謝謝她的同桌小熊,因爲小熊天天幫小兔講解數學題,小兔的月考數學進步很大,小兔想給小熊點一首歌,周杰倫的《晴天》。”楊嘉昕驕傲的身影在播完廣播後走過許多課室的窗外,男生們忍不住偷偷張望。

楊嘉欣在月考中考砸了,班裏第十一,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排名。那一天,楊嘉昕放學後從廣播站收拾稿件出來,剛好看見楊嘉欣跟着一個看似她母親的女人從老師辦公室走出來,走過轉角之後,那女人轉身給了楊嘉欣一個巴掌。

第二天,楊嘉欣還是那副冷冷的樣子,櫃桶裏的漫畫書不見了。她在課堂上不再低頭看漫畫,而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黑板,盯着老師的嘴。彷彿一臺學習機器,不需動腦便可錄下所有知識點。

下課時,楊嘉欣從廁所回來,看見桌子上放了一包莓果味的口香糖,那是楊嘉昕最喜歡嚼的零嘴。楊嘉昕作勢削着她的迪士尼鉛筆玩,嘴裏吐出一個大大的泡泡。

楊嘉欣始終是楊嘉欣,她的成績沒有再掉下來。高二要分文理重點班時,楊嘉欣理所當然地去了理科重點班,而楊嘉昕則落在文科普通班。

搬班級的時候,楊嘉欣冷冷地把一團小紙條扔給楊嘉昕,你的。楊嘉昕打開,是那張寫着“楊嘉昕,我喜歡你”的紙條,被自己改了“欣”字。楊嘉昕把紙條“咻”一下投到遠處的垃圾桶裏,紙條直接入桶,“Yeah!”她沒心沒肺地跳了起來。

楊嘉昕現在的男友就是那個給她寫字條的男生。文學社副社長,那是一個耀眼的男生,配得上楊嘉昕。楊嘉欣看着字條掉進垃圾桶,沒有說什麼,背起書包要走。楊嘉昕拍了拍她的肩膀,拿着手中的一本漫畫對着她搖了搖。楊嘉欣仔細一看,是她其中一本《鋼之鍊金術師》。

我說怎麼少一本。用力一把搶回來。

幹嗎生氣?我幫你保存耶。其他都被你媽沒收了吧。

楊嘉欣沒吭聲,把書塞進書包。

我看了,不知頭不知尾,不懂在講什麼。感覺還是少女漫畫好看啊,這個畫家太Man了。楊嘉昕根本沒注意到楊嘉欣的情緒,自顧自地說着。

這是女畫家。楊嘉欣冷冷糾正。

荒川弘,這個名字是女性嗎?

她名字裏本來有個“美”,自己去掉了。

哦,是這樣,她是北海道人哦。

嗯。

Hokkaido!好想去啊!楊嘉昕伸了個懶腰。

楊嘉欣沒搭理她,又檢查了一遍櫃桶,轉身要走。

誒楊嘉欣,你以後想考去哪裏?

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去有雪的地方,北方都行。楊嘉昕對楊嘉欣傻笑着說。

那,加油咯。這是同桌一年,楊嘉欣唯一對楊嘉昕說的好話。

楊嘉昕把長髮剪到齊肩,髮尾有微微的內弧。她精心設計自己的外表,維持着男生心中的好看女生形象。現在已經沒有人叫她“月經”了,他們假裝隨意地叫她“楊嘉昕”。這讓楊嘉欣有時候很困擾,經常在走廊時不時回頭,發現對方不是叫自己。

最困擾的那次,是楊嘉昕在廣播裏讀信,她說:“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同學,想對楊嘉昕說,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很特別,我希望我們以後能考上同一所大學,這樣就有機會對你說,我喜歡你很久了。”

那一天,楊嘉欣在班裏尷尬得不得了,同學雖然知道說的肯定是楊嘉昕,但都起鬨“要想和楊嘉欣考同一間大學,做夢去吧哈哈哈”。楊嘉欣沒有低頭看漫畫,她的頭髮越剪越短,人也越來越沉默。她在課堂上低頭看着課本,課本上密密麻麻都是鉛筆畫的漫畫人物。

當楊嘉欣在放學很久後還逗留在學校,路過學校體育館後面的草地時,她看見楊嘉昕坐在樹下聽歌。

楊嘉昕!她喊她。

她沒聽見,當楊嘉欣走近楊嘉昕的時候,看見她滿臉淚水。

你沒事吧?

楊嘉昕看見楊嘉欣,只是招手叫她過來坐在身邊,把耳機的一側塞到她耳朵裏。裏面是一首張信哲的老歌,說不出名字,但肯定聽過。歌詞這樣唱:“給你的安慰,難道只是我的一場誤會,告訴我吧,我無所謂,流過的眼淚,緊緊的依偎,莫非全部是白費”

最後,楊嘉欣感覺有人把頭靠在自己的左邊肩膀。

夜幕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降臨,晚自修的鈴聲響起,楊嘉昕還是沒有起身的意思。

誒,晚自修耶。

你怕什麼,反正你少做幾張卷子也不會有關係。

但是有蚊子耶。

冬天有屁蚊子啊。

這樣無聊的對話,很快被耳機裏張信哲的歌聲淹沒。直到楊嘉昕的MP3快沒電了,她坐直身子,伸了伸懶腰。

好熱啊,想去下雪的地方。

北海道嗎?

北海道到底長什麼樣子?

大概就是白茫茫一片吧。

我不信,那麼無聊的話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去。

可能……東西很好喫吧。

楊嘉昕突然跳起來,我餓了!

學校的飯堂已經關門了,兩個人從側門溜出去附近的小喫店。

我想喫蒸腸粉、咖喱魚蛋、炸雲吞、珍珠奶茶,你想喫什麼?

我喫個粥就好了。

我請你啊!

楊嘉昕叫了一桌子喫的,把小店的菜單從頭點到尾。

喂,你家很有錢啊?

還行吧。楊嘉昕說,就普普通通,不窮也不富就對了。

那你每個月零花錢很多嗎?

還好吧,1000算多嗎?

很多啊!學校飯堂只要4塊錢一餐,我每天只有8塊。楊嘉欣抱怨道。

楊嘉昕已經沒有在聽,低頭猛喫猛喝。

喫飽喝足,楊嘉昕豪爽地買了單。“謝謝啊。”楊嘉欣說。

不用謝啦,你都沒喫。

你好點了嗎?

楊嘉昕點點頭。

那現在我們回去晚自修。

楊嘉昕拿出書包裏一把粉紅色的小鏡子,對着鏡子看了老半天,最後皺着眉扁着嘴。

你又幹嗎?

很醜啊,我現在。頭髮好像鳥窩,眼睛腫得不行。

去洗個臉吧。

我想洗頭。

啊?

你家不在附近嗎?去你家洗個頭好不好?

不好。

爲什麼?

不好就是不好。

你媽在家?

不在家。

那爲什麼不行?嘴一扁,好像又要哭出來一樣。就讓我洗個頭而已!我失戀了啊!

女生撒起嬌來真是可怕。

走進楊嘉欣家的民居房,楊嘉昕才意識到她爲何不願意自己來家裏洗頭。這一區最舊的民居樓沒有電梯,斑駁的牆面,凹凸不平的樓梯,只有一層是亮的樓道電燈。楊嘉昕一路尖叫,總算爬上七樓。打開家門,裏面的破敗和昏暗讓人實在沒有任何逗留的興趣。沒有以裝飾爲用途的器物,所有的生活必備品雜亂地堆放着,廚房裏有濃烈的剩菜味道。

楊嘉欣略顯靦腆地說,希望你不嫌我家亂。

這哪裏是亂,根本是毫無希望。

後來楊嘉昕才知道,這裏是楊嘉欣的媽媽爲了女兒讀書方便租的,她甚至辭去工作,在學校附近的醫院打深宵護理員零工。而她做的這一切是需要償還的,那就是女兒必須每一次考試都考到第一。

楊嘉昕洗完頭,溼漉漉地坐在楊嘉欣的牀上,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坐了。看着滿牆勉強可以說是裝飾的炫耀式獎狀。

拿那麼多獎,你幹嗎不上天?

楊嘉欣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面“獎狀牆”當然是母親的傑作,這許許多多的成就建立起她人生的危樓,不能下墜,只能不斷向上攀爬。這是她人生的註定。

楊嘉昕自顧自地給Mp3充電,然後在狹小的空間中播出音樂,然後用廣播腔開始表演。

“各位同學下午好,今天有一位楊嘉昕同學,想對楊嘉欣同學說,她今晚一點也不想去上晚自習,因爲她今晚失戀了,希望楊嘉欣同學給她點一首歌……叫做……《分手快樂》”

楊嘉昕說完以後,自己滾在牀上格格大笑起來。

梁靜茹的歌聲響起,楊嘉昕站在牀上,順手抓起楊嘉欣的奧數獎盃,開始跟着音樂陶醉地唱了起來。

“謝謝楊嘉欣同學點的《分手快樂》,接下來楊嘉昕同學要回贈楊嘉欣同學另一首歌,那是什麼歌呢?那是……《God is A Girl》!”

這下,兩人一起在牀上跳了起來。用力彈跳,像是要把牀跳穿一樣。

音樂太大聲,以至於當楊嘉昕看見楊嘉欣的母親打開房門時,楊嘉欣還在牀上揮舞着她的英語口語競賽金獎獎盃又跳又唱。

楊嘉欣的母親只對女兒的朋友說了一句,晚自修還沒結束,你們應該回學校。

第二天,楊嘉昕在飯堂見到楊嘉欣,她又變回那個沒有任何表情的優等生,打好飯菜,默然端着飯盒離開飯堂。

有一天楊嘉昕告訴楊嘉欣,她打算去參加藝考。下禮拜就去省城培訓一個月,然後開始飛藝考。

楊嘉昕就這樣消失在學校,但並沒有人關心,每個人都在沉默地爲未來填滿每一張考卷。

楊嘉欣覺得一切與自己無關,她作爲學校的種子級選手,負擔着學校的榮辱,必須選擇清華或北大這樣能夠爲學校新聞稿增加說服力的學校。楊嘉欣習慣被予以衆望,只是重複着,好的好的,我會努力。

當楊嘉欣又一次因爲喝了母親準備的牛奶在課堂上肚痛難忍衝出教室,她看見對面走廊上熟悉的身影,楊嘉昕。她回來了,她的頭髮更長了,直直黑黑地傾瀉下來,像遙遠的一縷瀑布被羣山阻隔,你遠望它,你甚至可以聽見它轟鳴的聲音,但你無法穿山越嶺到達它。

楊嘉欣在飯堂的人潮中搜索着楊嘉昕的背影,最後發現她拿着三明治,一個人坐在那兒,無所適從。她看到她,她也看到她。楊嘉昕說,陪我去草地喫吧。

她們坐在體育館後面的草坪上,陽光正好,春天正在廣袤而宏大地掠過這個世界。她又拿出耳機,塞了一隻在楊嘉欣耳朵裏。那是一首輕柔的挪威民謠樂隊,歌詞和陽光相配,一切都那麼和煦。

楊嘉昕說,我完蛋了。從來名校藝考的競爭都異常激烈,而她,第一次看見世界之大,短短兩個禮拜的藝考飛了兩個城市,卻落敗了七八家大學。

柔軟而愜意的民謠歌聲中,楊嘉昕說,也許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了,註定平庸,我早點認識到這一點,也許以後的人生就不會有那麼多痛苦。

楊嘉欣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從一開始她就不懂如何安慰別人,因爲從未有人安慰過她,她記得那包莓果口香糖,她記得那泡泡的味道,那粉紅色的、圓圓一顆的糖果,咬開硬硬的外殼,口中充滿莓果的氣味,酸甜的,飛揚的。

此刻,楊嘉昕失卻了莓果的氣息,失卻了飛揚的眉目,彷彿一顆被咀嚼乾淨的膠,蒼白而沒有香氣。

你等等我。楊嘉欣飛奔離開,一路飛跑去學校小賣部。當她回來的時候,手中舉着一包粉紅色的泡泡糖。

楊嘉昕只是微微一笑,我媽不讓我喫,她說嚼得多腮幫子會大,上鏡不好看。不過現在也沒關係了。她拿出兩三顆一起,大口大口嚼起來。

音樂和煦,莓果芬芳。

誒。楊嘉昕問,你想好報考哪家學校了嗎?

北方啊。

清華北大吧,你肯定沒問題。

你呢?

楊嘉昕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我落下多少,本來已經成績不太好,大概也是北方吧……我媽想我考去省城,這樣離家近。

她抬頭向着天空吹出一個大大的泡泡,啊,好想去看看雪啊!

去啊。考完試就去啊。

Hokkaido嗎!

去啊。

好耶!

就那麼想看雪?

想啊,超想的!不過我知道我的成績估計也不可能考去北方什麼好學校,以後可能還是窩在省裏,然後大學畢業,考公務員,回來這裏住我爸給我買的房子,開我媽給我買的車,找一個我爸我媽一起給我找的男朋友……哈哈哈……現在真後悔啊,從一開始就該好好學習的。

長久的沉默。花瓣掉落的聲音,頭頂一樹繁花的粉紫荊,有着汁液豐厚的花瓣和短暫的花期。宛如生長在南方的櫻花,一陣風,就吹落粉雪無數。

楊嘉欣想要轉身親吻楊嘉昕,卻恰好停在她的面前。因爲楊嘉昕此刻正吹起一個大大的泡泡,粉紅色的泡泡隔絕在兩人之間,臉和臉,如此靠近卻無法觸碰,如同風中一片花瓣和另一片花瓣的距離。

“啪”一聲,泡泡破裂。那個春天也就此停止。

楊嘉欣從高考考場出來之後,連病了一個禮拜,估分的時候她仍是一副沒有表情的模樣。

她的成績,是絕對不可能進入清華的第一志願,而第二志願已經沒有意義,一所省城的重點大學,也許對很多人來說已經是夢想中的學府,但對楊嘉欣而言,那什麼都不是。

在萬衆期待中,她徹底失敗了。

老舊電風扇“吱呀吱呀”的聲響中,楊嘉欣埋頭喫飯。母親坐在她對面,她專門請了一天假。

楊嘉欣問母親,什麼時候退租?

不退了,我們繼續住這裏。明天我叫人來裝空調。

爲什麼?

你們陳老師說學校會留個學位給你,下學期還在他班上。

楊嘉欣沉默。

這個暑假你就好好玩,媽給你錢。出去旅行也行,在家裏玩電腦遊戲也行...

不要。斬釘截鐵地回答。起身進房用力關門,像個叛逆的青少年。

陽光從窗外傾瀉進來,天藍得像是一個夢境,雲在天邊凝結成誘人的形狀,靜止不動,卻又這麼渺遠。楊嘉欣想,不如就這樣睡在這裏,睡過了夏天,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空調果然很快就裝起來,只在楊嘉欣的房間有。母親用這樣的方式無聲地等待她的妥協。她把所有漫畫都還給她,不,不是“還”,是新買了一整套。愛的表達是一種勒索,她已經習慣,得來不易的放任對待,需要以更大的期許來交換。她懂。

楊嘉欣看漫畫,吹空調,睡到中午,像個徹底的廢人。別人以爲她在爲自己高考失利而痛苦,其實她並不痛苦,她很開心自己一事無成。

楊嘉昕高考卻發揮超常,被提前批錄取了,她的提前批,只是當時隨便寫的首都某個學院,當時的她連想也不敢想。

她即將去往她的北方,而她,留守在原地。

楊嘉欣在房間裏,把冷氣開到最低,簌簌的冷風裏,她想象這是冬天,想象冰天雪地,大雪紛飛。

同學聚會的時候,她終究還是拾掇自己,出了門。

外面熱得彷彿要把人烤熟,當楊嘉欣來到聚會的咖啡廳時,一眼就看見人羣中顯眼的楊嘉昕。她把頭髮重新燙成捲曲,不用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染成淺淺的栗子色,臉頰有帶着閃粉的胭脂,嘴脣是紅潤明媚的顏色。

生若夏花,說的就是她吧。楊嘉欣想。而她自己,爲了省交通費走路過來,已經出了一身汗,頭髮都粘在額頭上。

鬧哄哄的桌遊,把原本寧靜的咖啡館變成課間教室,好在人多幾乎等於包場,老闆也不多說什麼。高考完的學生們急於長大,卻其實仍是熱愛吵鬧的孩子,熱熱鬧鬧中也就沒有人理會任何人的失落。

楊嘉欣從未在課間加入到任何羣組討論中,現在也沒有什麼理由加入,她逗咖啡館的貓,跟着貓上到二樓。在二樓陰暗的榻榻米角落,看見兩個擁吻的身影。那是楊嘉昕和文學社副社長前男友,驀然的撞破讓三人陷入尷尬。楊嘉欣轉身想要下樓,卻被楊嘉昕叫住。

喂,暑假有什麼打算?

尷尬地站定,卻不敢回頭。

沒有啊。

出不出去玩?

還……沒有打算

……去北海道啊!

你們去吧……

你也一起啊,小白和他表姐都去,到時候我們四個一起玩,她表姐有國際駕照,可以開車帶我們周圍跑。

……我家裏有點事,可能去不了,你們玩開心。

匆匆下樓,急促的腳步把貓也嚇跳開。

聚會結束的時候同學們擁抱、合影,楊嘉昕把每一個人都抱了一遍,最後抱住了楊嘉欣。

“無聊了就找我啊,我也很無聊。”嘆了口氣然後繼續說,“你不找我,我就來找你咯。”

她的頭髮有好聞的味道,不再是莓果的氣息,而是一種甜的花香。髮絲掠過,像開了一場盛大的花雨。

夏天漫長。灼熱如獄。

楊嘉欣只喫泡麪喝水,不再開冷氣,連漫畫也原封放回客廳。她每日睡到下午,睡醒了就喫一個泡麪,然後出門去附近的商場書店呆到打烊,然後回家看電視,再喫一個麪包就睡覺。母親給她留的飯菜也放在桌上不動。

母親給她買了新手機,潔白的外殼翻蓋,內置相機,這閃光的器物讓她沒有辦法抗拒。母親就這樣坐在客廳裏,面色冷靜,她知道怎樣對付她女兒的反抗。

母親說,就一年,你以後想讀什麼專業不管你,只要你考去應該去的地方。就一年,然後你就自由了。

說實話,手機和自由,手機對她的吸引力更大,在那個當下。

可她還是放下了手機。

她這才發現,自己是有多憎恨讀書。她恨透了,可是也做得好極了。

擅長自己憎恨的事物,卻對這世界其他任何一無所知。這樣的恍然大悟讓她想嘔吐。她想像其他女生一樣立刻分辨出楊嘉昕使用的香水品牌,她想知道他們在聽的歌,那些好聽的歌到底是他媽誰唱的,她想知道應該怎樣在機場Arrival大廳接到想要見到的人,她想知道北海道到底要怎麼去……可她無從知曉,對熱愛的一切,像個無知覺的白癡。

無聲的抗爭一直持續到那天她打開門,看見楊嘉昕。

在她的房間裏,楊嘉昕拿出煙來抽,嚇得楊嘉欣立刻打開窗戶通風。

楊嘉昕又說,去北海道吧。

你們去吧。

小白不去了。

啊?

你知道我去北京上大學吧?

嗯。

小白說不想異地,就乾脆分手。

請問,這是你們第幾次分手?

真分了。

不後悔?

後悔也沒用,我反正不會爲了他留在這,我是要堆雪人,喫冰糖葫蘆的。

可是北海道現在沒雪啊。

管它呢,我查過了,夏天也很美的,有海鮮喫,有牛奶喝,有花海,還有薰衣草冰淇淋!旅行計劃交給我,我去找便宜機票,住青年旅社,不會很貴的。楊嘉昕興致勃勃地說。

看見楊嘉欣眼中的遲疑,楊嘉昕拍拍她的肩膀:喂,我可以幫你付,借你的,你以後工作了雙倍還給我,不許賴賬。

不要啦……

可是我失戀了耶……

“又不是第一次……”心裏這樣嘟囔,卻又只能苦笑搖頭。

“我跟你說,我們從新千歲機場開始,先在札幌喫湯咖喱,然後搭火車去小樽喫海鮮刺身,然後一路玩上去,去洞爺湖泡溫泉,然後去富良野看薰衣草,去旭川動物園看企鵝,之後一路去最北端稚內看海,那裏對面就是俄羅斯耶!”楊嘉昕興奮地在從香港書店買來的北海道旅遊書上做筆記,並實時發短信給楊嘉欣彙報。

這些事物,楊嘉欣只覺誘人而渺遠。渺遠到不敢相信會親眼目睹,誘人到可以爲之放棄一切。

沒想到母親卻準她去了,那日啓程,母親照常去上班,出門前說了句“注意安全”,就像她只是去一趟同學聚會。

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奇。楊嘉昕一直在大呼小叫,她雖然常和家人去旅行,但自己出門還是第一次。

臺北也正值旺季,酒店價格高昂,連青年旅社的牀位都滿了。用三星級酒店的價格住的地方,其實只是西門町破舊大樓裏的小旅館,連窗戶也沒有,且入口相當可疑的隱蔽,兩人拉着行李來來回回把西門町走了個遍才終於找到,到酒店時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商鋪已經關門。

人潮散去之後的西門町,破敗且髒亂,但這樣的髒亂讓年輕的心感到刺激。這就是自由的氣味嗎?混雜着濃重眼線的年輕人的街頭,深夜的燒烤攤位,巷子裏紋身店的昏暗招牌,情趣用品店的粉紅色大字。

楊嘉昕興奮地衝在前面,轉身讓楊嘉欣給她拍照。她周遭的空氣中漂浮着的廣告單,如同印花的飄雪。這一刻楊嘉欣明白,有些能力她天生不及,比如無論在何處都能快樂。

在臺北狠狠暴走了兩日,這個粉紅豔麗的城市對於楊嘉昕來說簡直猶如公主的衣櫃,她買了很多很多有趣可愛的小物,這個給誰的,那個給誰的。瑰麗的各色小店裏,楊嘉昕買夠了自己的,開始給楊嘉欣比劃,這個你試試,那個你穿好看,楊嘉欣偷偷看了眼價格牌,還是默默把衣服放回架子。

一到任何旅遊景點,楊嘉欣負責給她拍照。

“你這張照得不行,要低角度。”“你這個低角度把臉照大了”。“不對不對,後面的景不用照全,關鍵我的臉要清楚……”楊嘉欣的不得要領讓她有些煩躁。兩個都是年輕的女孩子,脾氣自然都有,最後楊嘉昕氣鼓鼓地拿着一袋兩袋走在前面,楊嘉欣也一臉板着跟在後面。

城市原來哪裏都一樣,又累又亂。她們最後分頭在誠品書店歇息。許多的書架,影影綽綽的臉,想要追着楊嘉昕的身影,卻又消失在下一排書架。

突然想起來,要是分散了就糟糕了,這丫頭不認識路,估計連怎麼回酒店都不知道。本來信誓旦旦地說“行程我來定,跟我走就行了”,結果到了之後每時每刻都在迷路,好在楊嘉欣準備好地圖、地鐵圖,最後都是靠她才能找到目的地。

正擔心着,一回頭,楊嘉昕已經在身後,一臉笑容地晃着手中的一本漫畫書,《百姓貴族》?畫風這麼低能,什麼鬼?

你偶像的新作啊。

什麼?荒川弘嗎?這些戴眼鏡的奶牛和頭上幾根毛的村民是怎麼回事?畫風有點不能接受啊。

我翻了幾頁,好好笑啊,“沒有水不會喝牛奶啊?”哈哈哈哈。

楊嘉欣拿過來,看了幾頁,果然滿滿的弱智農家歡樂頌,正愛不釋手之際,楊嘉昕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好累哦,回去吧。

再看幾頁嘛,這裏24小時的。

那就買嘛。

楊嘉欣沒有說話,一路上她什麼也沒買,光是機票和酒店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其他的開銷,她根本沒有預算。

再等等嘛。

好累啊。

不然你先回去?

我不要。

楊嘉欣嘆了口氣,正打算把書放下,沒好氣地說:“那走吧。”

書買了啊。

啊?

楊嘉昕露出得意的小表情。

那我把錢給你。

對方翻了個俏麗的白眼,一把把書塞到楊嘉欣懷裏,走啦。

一回到狹小的西門町旅店房間,楊嘉昕就把自己狠狠摔到牀上,累得倒頭大睡。

就着一盞牀頭燈,楊嘉欣一邊看漫畫,一邊發出癡呆的傻笑。笑聲驚擾了楊嘉昕,她迷迷糊糊地從自己牀上爬起來,爬上楊嘉欣的牀,像一隻貓一樣睡在她身邊。

楊嘉欣動也不敢動,女生栗子色捲曲長髮鋪在牀沿,像異國黃昏的瀑布,纖細潔白的手臂隨意地搭在她的腰間。睫毛長而濃密,像貓一般半眯着眼睛。

明天去海邊好不好?

好啊。看着漫畫頭也不抬。

海邊在哪裏呢?

像是找到了起身的理由,楊嘉欣立刻從牀上爬起來,拿出了地圖遞給楊嘉昕。嗱,你自己看。

貓一樣的眼睛睜開了兩毫米,她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看清了,潔白的手指輕輕一指其中一張玻璃藍色海洋的照片,“這裏吧”。

清水斷崖。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就搭上去往花蓮的火車。爲了省錢,搭了最慢的車,反正她們多的是時間。

漫畫消磨時光,旁邊的楊嘉昕早已枕在她的肩膀上。直到她拍拍她的肩膀,說:“你看,海。”她才從漫畫中抬起頭來。

窗外是蔚藍的一片太平洋,火車以剛好追不上飛鳥的速度駛過漫長的海岸線,遙遠的雲氣若遊絲,一切靜止,全世界只有這一列火車掠過。

兩個女孩靜靜地望着遠方,那真切又渺遠的盡頭究竟有什麼?綿長的生命到了盡頭,又會走到哪裏。楊嘉欣心想,這一刻若是永遠停留該有多好。

花蓮市區其實很小,兩個人從民宿街頭走到尾,再從尾走到頭,幾乎每一間向海的房間價格都貴得不像話,最後終於找到一間內街的民宿,價格算是合理。

推開房門,號稱通了溫泉水的木質浴缸就在房間中間,楊嘉昕尖叫一聲衝上去扭開水喉。

水霧令房間煙霧瀰漫,氣候本來就熱,楊嘉昕脫去衣物,赤身捧着剛買的檸檬沙冰走入浴缸。

哇,超舒服的,快過來啊!

話音未落,水珠就彈過來。水中的長髮女子像是古畫裏的美人,捉起浴缸邊小盒子裏的一小袋東西,“這是什麼啊?”仔細一看是安全套,於是又爆發出一串笑聲。

兩人面對面泡在浴缸裏,楊嘉欣舉着漫畫不敢看對面女孩的臉和身體,而楊嘉昕卻在絮絮叨叨地講着。

誒,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班門口那個花槽?那天我做值日在那拖地的時候,你猜我發現什麼了?一個用過的套套!

我們在初中的時候學校抓廁所清潔,我們老師神經病到帶全班同學參觀被點名批評的男廁所,哇,那個噁心。結果大家就在垃圾簍裏發現了安全套,老師尷尬到不行。

真的啊!好惡心!

楊嘉昕突然停住笑聲,看着楊嘉欣,認真地說,我試過。

假裝冷靜,裝作好像對此事沒有什麼驚訝的樣子,這就是大人的樣子吧。

和小白?

是啊。

什麼時候啊!在學校哪裏啊?你們不怕被人撞到嗎?

就在廁所裏啊。

含笑的眼睛,輕佻的神色,嘴角帶着一點長大成人似的驕傲。

楊嘉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非常能夠接受這一切,於是大笑起來。

你好誇張!

說完又覺得不應該笑,收起笑容關切地問。

那小白就這樣甩了你,你不傷心嗎?

我媽說,長痛不如短痛。

眼角淡漠地向下望,一隻手撩撥着長髮的末梢,彷彿媚視煙行。水汽中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到一隻手從水中伸出來,把手中的漫畫書按到水底。

喂!

隨後,熱的嘴脣就覆蓋上來。

檸檬沙冰的涼,這就是雪的味道吧。

頭髮淋溼之後彷彿變成液體,覆蓋在兩人的身體表面一層,黑漆漆的像粘稠的柏油。光滑的皮膚經過柏油澆灌,變成豔陽下的公路,綿延不絕,通往沙漠中的綠洲。

楊嘉欣安靜地望着楊嘉昕,然後在一瞬間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楊嘉昕嬉笑着站起來。

出去玩啦!

直到多年後她想起那間帶有浴缸的房間,她會想起一條船,漂在太平洋,周遭是玻璃藍色的水,卻深不見底。她們試探逃離陸地,卻迷失在茫茫大海,從此以後再也飄不回來時的大陸。

第二天花蓮下了雨,民宿主人說最近的天氣很反常,清水斷崖容易有危險,加上如果不包車,交通也麻煩。兩人於是在市區內騎單車閒逛。

雖說是城市,其實所謂的商業街也只有那幾條,除此之外就是低矮的平房和農地。她們穿着雨衣沿海邊公路騎行,雨水最後打溼了所有,但海仍是玻璃藍,彷彿有了雨水澆灌玻璃愈發澄澈。

一望無際的石灘,遊客寥寥,她們坐在面海的堤岸上,看遠方的山脈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下。

楊嘉昕,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明明是你帶我來的,路都是你找的。

假裝這裏是北海道吧,我覺得可能也差不多。

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再呼吸一下夾着細雨的海風。

誒,你的漫畫看完了吧?

早看完了。

那你昨天還假裝看漫畫。

不看漫畫,難道看你嗎。

長髮又覆蓋上來,散落在四周。石灘上的石頭被雨水沖刷得光滑潔淨,她們躺在石灘上,仰望天空。

我們哪天回去?

不想回去。

總要回去,你不是要去北京上大學嗎?

到了北京,誰也不認識。下雪的時候你來找我啊。

好。

你生日我會寄禮物給你的。

好。

我要是回來也會去找你的。

好。

明年暑假再去北海道。

好。

日落並不在海上,而是從遙遠的羣山開始。只是呼吸的空當,周遭就暗了下來,空氣被染成奇異的紫色,兩人決定騎單車回程。

回程時才發覺原來騎了那麼遠,兩人又餓又冷,但又一點也不害怕,一路傻笑。騎過七星潭大橋的時候,楊嘉欣停下來看星星。許多雲遮住了天空,只剩下一角,露出細密閃爍的銀河。

她的嘴脣,原來在不同的時間會有不同的觸感。夏夜的味道。

誒,楊嘉欣。

幹嗎?

你覺不覺得好像在晃。

什麼?

地在晃。

地真的在晃,彷彿一艘巨大的郵輪行駛於洶湧海面。

地震嗎?

真的是地震嗎。

楊嘉欣拉起楊嘉昕的手,奮力奔跑,要跑下大橋!這是她腦海中唯一的目的。

瞬間想到生死,又想到未卜的前程,又想到這些年浪費的時光,然後最後只剩下跑,跑,跑。拉住的手,總會鬆開。天地壯闊,總有一天去往不同方向,遇見不同的星河雲海。

楊嘉昕的長髮在黑夜中拂起,讓她看起來像一顆流星。

她想起張信哲的那首歌“給你的安慰,難道只是我的一場誤會,告訴我吧,我無所謂,流過的眼淚,緊緊的依偎,莫非全部是白費”。

莫非全部是白費。如果世界就此停止。

回到民宿,街上已經聚集了很多遊客,人們狼狽地傳頌着消息,擔心着接下來的餘震。只有沿街的小食店老闆繼續經營着小店,似乎見怪不怪。

兩人和人們一起在街上游盪到半夜,確認應該沒有餘震了纔回到房間。還是驚魂未定,趕快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母親沒有接電話,大概仍在醫院工作。

楊嘉昕的媽媽倒是很快接了電話,確認女兒平安後,開始反覆催促她回家。楊嘉昕在電話裏撒着嬌,說不肯那麼快回家,說着說着,臉色卻變了。

那時楊嘉欣正在看電視裏吵吵嚷嚷的臺灣綜藝節目,卻聽到身後的小聲啜泣,轉身看見楊嘉昕抱着電話哭。

從楊嘉昕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她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她爸爸出事了,“進去了”。

很多年後楊嘉欣在香港,聽見了不少關於“進去了”的故事,香港有太多不想“進去”的內地人。他們居無定所,奢侈闊氣,卻又惶惶不可終日。

楊嘉昕哭了一夜,連夜買了機票,第二日便從臺北直接飛回家。而楊嘉欣則在臺北的青年旅館待到機票本來預定的日子。

分別的時候在臺北火車站,她說,回去見。然後湧入人潮,變成一個模糊狼狽的背影。那曾經豐饒如瀑布的長髮,此時像水流匯入雨後渾濁的入海口。

她們不知道,這樣的分別就是許多年。

沒有楊嘉昕的臺北,如同沒有了芭比娃娃的公主衣櫥。沒有了她的興奮尖叫,只剩下斷壁殘垣。楊嘉欣住最便宜的青旅,偌大擁擠的房間裏,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望向外面,那是臺北陰冷的天空,那裏沒有玻璃藍色的海,沒有星河燦爛。

楊嘉欣沒有告訴楊嘉昕,這次旅行,是她是用復讀的妥協換來的。

一年的苦讀,是否值得這陰冷的一角天空。

不,她真的很想告訴楊嘉昕,這交換真的太值得。這場旅行,這短短几日的狂歡,她可以用一生去慢慢回味。

★★★

後來再有楊嘉昕的消息,是畢業後身在香港工作時,收到一個來自北京的包裹。裏面有一隻形狀質樸的瓷器杯子,產地是日本京都。

楊嘉欣撥通了包裹上的電話號碼,一把溫柔的女聲響起,她的回憶瞬間回到高中午間的廣播時間。

楊嘉昕嗎?

對,你是……

楊嘉欣。

輕柔的笑聲,然後是親切的寒暄。

這是我去京都的時候買的杯子,覺得很好看,對,是蜜月旅行,本來想去北海道的,結果又是因爲一些原因所以改了大阪京都。

你結婚了?

是啊,是大學同學。

都還好嗎?

都還好,北京的房子太貴了,總要兩個人一起供嘛。

你們家也都還好嗎?

對面沉默一下,然後回答。挺好的,我結婚我爸也來了。

挺好挺好。

又是沉默。然後楊嘉欣先開口。

這幾年都不找我。

我有寄東西去你學校。

真的嗎?我沒有收到。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

一盒磁帶。

磁帶?

對,特別傻,我錄了北京第一場下雪的聲音。

★★★★

放下電話時,楊嘉欣以爲自己是平靜的,轉頭看見家裏的鏡子,才發現眼角的淚水。

鏡子裏的女子,有着淺淺栗色長髮,柔軟而光澤,精心畫了眉,眼角也有恰到好處的眼線,嘴脣流露出自然健康的紅潤,但那其實是某個品牌新出的熱門色號。臉頰上的少女紅暈,如果沒有記錯,那款胭脂名叫“高潮”,是前男友去年某個節日買給她的禮物。她已經變成那個漂亮的她,只是沒有當年的她那麼年輕。

香港的夜晚不是突然降臨,而是溫柔的漸次蔓延,先是霓虹變亮,爾後路燈明晃,越夜則背景深深藍紫,前方酒綠燈紅。楊嘉昕的一雙肌肉均衡的腿被貼身西褲包裹,隨着步行在空氣中劃出決絕的弧度。高跟鞋是行走在美好餐廳的通行證,她的鞋底並不高,卻有着尖銳如利刃的角度,令人一見難忘。

從倫敦知名的設計學院畢業,回到香港進入以高跟鞋設計而聞名世界時尚圈的品牌,成爲其中一位最年輕的設計師。她的履歷,簡單而直接,卻優秀得令人咋舌。只是,爲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她的原生家庭清貧,一直以來靠着獎學金步步爬升到現在,有人覺得她是“逆襲”,有人卻佩服她捉住機會的手段。那個三年前Emily楊以30封來自亞洲藝術圈推薦信,被倫敦設計學院破格全獎學金錄取的傳聞,成爲她入職半年內其他設計師們津津樂道的茶餘飯後。

而半年後,她,已經成爲踩着品牌最新的高跟鞋從上環的公寓下山,健步穿過中環,經過每一間專賣店都駐足凝望觀察來來往往的顧客。她要設計出賣得最好的鞋款,她的美感,永遠和金錢相關。任何一個品牌在內心深處,都極度渴望這樣的設計師,尤其她懂中國這個最巨大的市場。

Emily楊打了一通電話給公司助理,吩咐他去一趟深圳把一雙最新款的高跟鞋,寄往北京郊區某棟居民樓。那雙鞋粉紅色,有着迷人的緞帶蝴蝶結和水鑽。她曾經在設計稿中,把這款鞋叫做“Summer Berry”,夏之莓果。

然後窗外華燈已迷離,她坐在靠窗的沙發,用那隻京都瓷杯盛滿了威士忌,一口一口喝下。

這是她離北海道最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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