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年張伯駒、潘素夫婦。張伯駒潘素夫婦晚年。

人物背景:張伯駒(1898年3月14日—1982年2月26日),原名張家騏,字家騏,號叢碧,別號遊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愛國民主人士,收藏鑑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國家文物局鑑定委員會委員,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中央文史館館員,任燕京大學國文系中國藝術史名譽導師,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等職。建國初期,張伯駒將多件珍貴文物捐獻給國家。主要著作有《叢碧詞》《春遊詞》《秦遊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和《氍毹紀夢詩》《氍毹紀夢詩注》《洪憲紀事詩注》及《亂彈音韻輯要》《叢碧書畫錄》《素月樓聯語》等。

張伯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之人”

中國之有“四公子”一說,始於戰國: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明末,桐城的方以智、如皋的冒闢疆、宜興的陳定生和商丘的侯方域並稱“四公子”。清末,譚嗣同、陳三立、吳保初和丁惠康亦以“四公子”名世。

到民國,溥儀的堂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寒雲(克文)、張作霖兒子張學良以及直隸總督大臣的哲嗣張伯駒被譽爲“民國四公子”(另有版本)。張伯駒有詩記雲:“公子齊名海上聞,遼東紅豆兩將軍。中州更有雙詞客,粉墨登場號二雲。”

公子者,絕非止名門大少也。他們各因任性負氣、天馬行空或才情洋溢、個性卓絕而聞名天下。

1.

“重瞳鄉人”

1982年陰曆正月十五,京華城內元宵節的大紅燈籠剛剛掛上,“重瞳鄉人”爲夫人潘素慶生的鞭炮尚未點燃,自己卻被救護車送進北大醫院。一介布衣,一身中服,一臉土色,唯一副眼鏡顯示他是一個文化人。

老人患重感冒,按等級慣例,他被安置在一間八人大通鋪式的病室。潘素爲平慰八五高齡夫君的心境,向院方申請轉入小病室。回答乾脆:“級別不夠!”

兩天後,同室病友“走”了一個,泣聲揪人,老人由感冒已轉成肺炎。潘素再次懇請換病房。答聲依舊:“級別不夠!”老人病情每況愈下,僅靠輸液維持心跳;未幾,陷入昏昏沉睡,2月26日,告別人世。

“重瞳鄉人”辭世後,有人在醫院門前叫罵:“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級別不夠(住高幹病房),夠的能有幾個有他對國家貢獻大?他捐的國寶,足夠買下你們醫院!”

“他”是誰?

他叫張伯駒(1898—1982),原名家騏,別號叢碧館主,河南項城人。項城歷史上出過舜和項羽,太史公說,他們都是“重瞳子”(有兩個瞳孔,異人異相異秉)。出於對鄉土歷史名人的仰慕,張伯駒自謂“重瞳鄉人”。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30年代的張伯駒

他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鎮芳之子(過繼。生父張錦芳)。張鎮芳與袁世凱有戚誼,伯駒的姑母嫁給袁世凱之弟。小伯駒天性聰穎,有神童之譽。他與袁世凱的四個兒子在天津新學書院同窗,受到良好的古詩文教育。他知識的廣博和記憶的超羣深受老師的賞識,預言他“前途不可量也”。

張鎮芳爲造就兒子的錦繡前程,在張伯駒十七歲時,送他進了袁世凱專爲貴胄子弟辦的混成模範團騎科。1915年元旦,張伯駒銜父命進京給袁世凱拜年。袁見張伯駒一表人才,甚喜歡,送他珍裘、典籍作見面禮,又邀他“將來到府裏來當差”。

張伯駒於模範團畢業後,先後在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麾下任提調(祕書)。“寶馬金鞭,雕冠佩劍,年少英姿,意氣豪橫”,何等風光!可他身棲軍旅,心在營外。

他鄙視官場的爾虞我詐、爭逐名利和腐敗,憂心國事日頹,與自己建功立業的理想相距甚遠,遂有“秦關百二,悔覓封侯”之嘆,倒把看戲、學戲當成樂趣。他不顧父母強烈反對,脫去戎裝,傾心學藝。

不久,任商業銀行董事長的父親染疾去世,張伯駒理應接班。可他不屑“商人斤斤計較,坑蒙拐騙,毛票換大洋事”,死活不幹。在母親逼迫下,當個掛名的鹽業銀行董事兼總稽覈。

他不認官,不認錢,醉心詩詞、書畫和戲曲,成了京城第一大玩家。誠如章伯鈞所說:“中國文化有一部分,是由統治階級裏最沒出息的子弟們創造的。張伯駒就在玩古董字畫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貢獻。”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張伯駒字畫

張伯駒性孤傲,即令高朋滿座,衆人談笑風生,他見話不投機,就獨自悶坐,摸下巴、拔鬍子以對。他雖富可敵國,但不煙不酒,不着綾羅,以布衫一襲爲尚。張伯駒重氣節,志在做名士。他與溥侗、夏仁虎、黃君坦、於非闇、葉恭綽、劉海粟、張大千、梅蘭芳、餘叔巖等一大批詞客、丹青手、名伶過從甚密。

他與表兄袁寒雲性情相投。他欣賞寒雲的“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反帝制的風骨。兩人詩詞唱和,同寫梅花,共登戲臺,人稱“項城兩才子”。寒雲早逝,伯駒大慟,輓聯寫得悽楚:

天涯落拓,故園荒涼,有酒且高歌,誰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

芳草悽迷,斜陽黯淡,逢春復傷逝,忍對無邊風月,如此江山。

張伯駒有君子風節。方地山是寒雲的老師,清高狂妄,袁世凱稱帝時他不居官,題詩明志:“千年大睡渾閒事,何必陳摶見不平。利且不爲何況善,安得高枕聽雞鳴。”張伯駒敬佩不已。方是時窮困潦倒,蝸居斗室,三餐不繼,伯駒惠助,爲不傷其自尊,巧借托收字畫爲名,以重金相酬。

《空城計》賑災演出,武打泰斗楊小樓幫襯飾馬謖一角,張伯駒以爲是平生殊榮,慨贈一部汽車!他師從餘叔巖學戲,餘晚年多病,坐喫山空,而家中食指浩繁,張伯駒援手從不眨眼。表兄袁克定抗戰時拒絕和日本人合作,顯示了民族氣節,但晚景淒涼,無處棲身。張伯駒將其接入家中,爲他過八十大壽,養老送終。

張伯駒雅量驚人。在“反右”鬥爭時,京劇演員錢寶森批判他時言辭過激,錢去世消息傳來,張託人帶賻儀一百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大數目,當時人均伙食費每月不過十多元。朋友勸他不必送這麼多,意思一下即可。但他堅持。張說:“他批判我,不能怪他,更況當初寶森幫我打把式練武功的交情還在。”

1996年筆者拜訪王世襄,與先生聊及張伯駒,王世襄說:“伯駒先生,天下第一大好人。我當初只想看看《平復帖》,他居然讓我抱回家研究。他遭那麼大冤屈,不怨天、不尤人,依然故我。”周汝昌先生亦曾對筆者說過:“伯駒先生雅量令人佩服。我年輕時對他《叢碧詞》一書的音律提了幾十條拙見,他從善如流。”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西晉 陸機《平復帖》 故宮博物院館藏

張伯駒愛國不言功。他1947年入民盟。一·二九運動時,他以民盟委員身份參加北大學生會,積極協助反迫害、反內戰、反飢餓運動,與學生會員一道寫標語、組織遊行,捐獻錢款。

國民黨要員逃離北平時,曾派員上門遊說他飛臺,他不肯。“分明是因爲我藏有《平復帖》、《遊春圖》等無價之寶。這珍寶是屬於中華民族的,是屬於人民大衆的,我豈能離開自己的國土。”後國民黨當局又安排他赴美定居,他仍堅拒。

1948年,國民黨藍衣社曾寄他一顆子彈,警告他別多事。因爲張伯駒是北平和平解放三位有功者之一,他與鄧寶珊、侯少白(傅作義的高級顧問)是摯友。伯駒從西安返平,多次宴請鄧、侯二位將軍,請他們到家中欣賞他收藏的國寶。

鄧、侯深爲伯駒不惜傾家蕩產收藏國寶的愛國精神所感動。在談到北平和平解放時,三人不謀而合。張伯駒在不同場合,多次勸說傅作義將軍,以保存北平人民生命財產和文化遺產爲重。在隆隆的炮聲中,他自己駕車,將家中兩盆開得最旺的臘梅送往傅府。傅作義聞報揖門相迎。

北平終於和平解放,張伯駒把當年在西安創建的“秦隴實業公司”捐給了國家。解放了,他人都做了官,而張伯駒仍默默地專事自己的藝術事業,除一度在燕大任教席外,大部分精力用在北京京劇基本研究社等民間藝術團體的創建、發展上。至於他1956年捐國寶的豪舉是後話,此暫不敘。

張伯駒謝世,輓聯如雪,備頌懿德。靈堂兩側懸掛長聯(潘絜茲挽)聯爲:

晉唐寶跡歸人民,先生所愛,愛在民族,散百萬金何曾自惜;

叢碧遺編貽後世,夫子何求,求其知音,傳二三子自足千秋。

老友張琦翔的一副輓聯全面、平實、生動、形象地概括了這位“重瞳鄉人”的一生:

曾從戎,務實業,立杏壇,工考古,海內公子誰得似?

擅詩詞,長戲曲,能書畫,識棋道,中州方域自足稱。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張伯駒書法作品

2.

“繪事後素”

張伯駒博學多才,除研習詩詞、鍾情丹青外,還學篆刻。他曾與梅蘭芳同拜陳半丁爲師學治印。那方“重瞳鄉人”印即陳半丁應邀爲其所作。張伯駒曾爲夫人治了一方“繪事後素”印,典出《論語》。張伯駒巧借、賦予新的含義:自謙他的繪事在“素”後。素,潘素。一個與他相濡以沫共度近半個世紀的平凡女性。

潘素,原名白琴,蘇州人。名門之後,先祖潘世恩是前清狀元,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延及潘素父親潘智合輩,家道中落。潘智合不才,又染紈絝子弟遊手好閒惡習,家境如江河日下。

潘白琴不幸,早年喪母。繼母王氏進門後,存心歹毒,將少女白琴坑蒙拐騙到歡場賣藝。潘白琴七歲習藝,師王兆生學琵琶,從管平湖學古琴,花季即過着指彈琵琶淚雙流的賣唱生涯。

潘白琴姿容卓絕,柳葉眉下那雙秀目嫵媚動人,眉宇間泛出的一絲淡淡的哀怨,令人倍生憐愛。她一手“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絕技名聞遐邇,業界譽之爲“潘妃”。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潘素在上海(1937)

舊社會,貴胄子弟在外應酬涉足歡場,逢場作戲或紅袖添香實屬平常。張伯駒難能免俗。那時張伯駒做鹽業銀行總稽覈,每年要到滬上分行查賬兩次。在滬期間,經孫履安先生引薦結識了“高張豔幟”的潘白琴。張伯駒見到這位小他十七歲的潘小姐,驚爲天色,短暫的交流後頓爲她的蕙質蘭心所傾倒,並撰聯以頌:

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張伯駒不僅把潘妃兩字嵌入聯中,還巧將潘素比作趙飛燕和王昭君,誓意引爲知己。潘白琴亦欣賞張伯駒的溫文爾雅和瀟灑倜儻,互生愛慕。奈何潘白琴名花有主,對方是國民黨中將臧卓。臧卓獲知她心另有屬,便將她軟禁在“一品香”酒店。張伯駒請盟兄孫曜東援手。孫是上海的“一隻頂”,年輕氣盛,不懼爲友人兩肋插刀,買通臧的手下,將潘竊出來……

張伯駒決意重新鑄造一個超凡脫俗的潘白琴。他請老畫家朱德甫教她畫花卉,請舉人御史夏仁虎教她古文。當潘有意要學山水畫時,張伯駒又請汪孟舒教她山水。潘白琴後來成爲青山綠水名畫家,那全憑張伯駒精心栽培,全力打造。

張伯駒、潘白琴在姑蘇舉行婚禮。孫履安證婚。婚禮上,一位洞悉新郎新娘婚史的朋友,獻上一聯,頗有情趣:

一對璧人,此日結成平等果;

幾番花信,春風吹出自由花。

張伯駒送給潘白琴的禮物是一枚葫蘆形印,上鐫“京兆”二字(此印兩方,伯駒自存一方)。白琴問“京兆”何解。伯駒講述張京兆畫眉的典故——張京兆是漢宣帝時的京兆尹,原名張敞。張敞與夫人感情甚篤,常以爲夫人畫眉爲樂事。

進洞房時,張伯駒見夫人卸去禮服,着一身潔白素衣。張問大喜之日,何着素裝?白琴答:“潔白如素,是我的本色。”張伯駒深知其意,即繪一幅荷花以贈,上書“出污泥而不染,爲夫人白琴而作”。是年9月,他們拜過印光法師,皈依佛門。印光法師將“白琴”改爲“慧素”。

其時,張伯駒早有家室。原配李氏,二夫人鄧氏,三夫人王氏。那都是家人送的“禮物”,李氏不育而有鄧氏,鄧氏不育而有三房,都是有親而無愛。好在潘素識事通達,她與三位姐姐和睦相處。時至1949年,原配李氏已過世,張伯駒與鄧氏、王氏辦了離婚手續,斬斷了歷史遺留的枝枝蔓蔓,共享二人世界。

潘素成爲張太太以後,並非一路陽光,而是數度烈火煉就這對患難夫婦的真情。

1941年春,張伯駒突然遭綁架。緣於張伯駒到滬長鹽行上海分行,擋住李祖萊升遷之路,李勾結汪僞劉培緒部下師長丁錫三所爲。綁匪揚言:須拿一百根金條贖身,否則“撕票”。

這飛來橫禍急壞了二十七歲的潘素。爲收藏字畫家財已變賣,囊空如洗何來贖金?有卑劣之徒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垂涎潘素姿色。上海大世界某大亨,在酒宴上向潘素打包票代她救人,可幕後的骯髒令潘素怒而告席。

曾任鹽業銀行總經理的任鳳蒼,奉勸潘素將珍貴字畫出售給梁鴻志、任道援(二人皆漢奸頭目)籌謀贖款。潘素固然救夫心切,但她豈忍賣掉丈夫的全部心血,那樣即使伯駒得救,也雖生如死。更況張伯駒託中間人祕傳:“絕不能賣字畫!”

張伯駒曾對友人說他有“四喜”,其中第一喜字畫,第二喜女人。此言不虛!張伯駒在匪窟惦念嬌妻,以絕食抗拒,最後經中間人斡旋見到潘素手跡始放心。萬難之中,潘素向孫曜東求救。

孫的太太吳嫣與潘素本是北里姐妹,舊誼頗深。孫此時已投靠汪僞政權,任周佛海的機要祕書。孫將此事捅到周佛海那兒。當時周佛海正聯絡北方銀行界南下人士,吸納資金,穩定金融,綁了張伯駒,豈不斷了財路?

雖經通融,但孫曜東怕綁匪得不到一點好處,會怒而撕票,便叫潘素準備二十根金條“打點”一下。經可靠中間人周旋,被綁了八個月的張伯駒終於生還。

1956年張伯駒誠獻瑰寶的驚世豪舉,潘素是雙手贊成的。文化部頒發的“褒獎狀”上潘素與張伯駒二人並列。1957年張伯駒落難,潘素一同由京華被貶到長春;1969年冬,七十一歲的張伯駒被遣送吉林省舒蘭縣農村勞改,潘素成了他的柺杖。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在那“畫圖願買折枝寫,無奈囊中唯剩詩”的窮困歲月,潘素一直視丈夫爲唯一。她一直把他當做老小孩供養着。據說,50年代張伯駒已囊中羞澀,但見到心儀的古畫,仍心癢不已。掌管柴米的潘素不免猶豫。

“張伯駒見妻子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麼拉,怎麼哄,也不起來。最後,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張伯駒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張伯駒曾自比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闢疆,他要把潘素培養成董小宛似的人物。潘素不負丈夫所望,終成爲名重一時的青山綠水畫家。

潘素的畫作,張大千評說“神韻高古,直逼唐人”,是否過譽,聊存一說。但她早年的一件臨作清初畫家吳歷的《雪山圖》,有五十多位名人題字。上至清末探花、翰林、進士,下到現代的溥心畬、黃賓虹、陳半丁、於非闇、章士釗、葉暇庵、潘伯鷹以及孔德成等。

且看沈尹默題詩:“墨井精靈造化工,黛螺著粉雪山同。蘭閨亦有吳生筆,點染才分詠絮功。”溥心畬題:“衡門無遇客,蕭瑟對寒林。巖際懸飛瀑,能清冰雪心。”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潘素青綠山水

潘素自己所作的《松濤琴韻圖》,曾獲時人陳宗蕃、陶孟嘉、傅增湘、謝稚柳等人高度評價。張大千禮讚:“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爲楊升可也,非爲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1980年,“張伯駒潘素夫婦書畫聯展”在北海公園展出。張的書畫多對聯、花卉;潘作多爲青山綠水。潘素的工筆重彩令人注目。畫展獲得空前成功,美術史家常任俠在香港《大公報》撰文評說:“潘素的青山綠水,工力既深,培基復厚,遠紹祖國唐宋傳統,下與明清名家並馳。”

1981年,潘素的作品在香港展出,也曾引起很大轟動。她的《雲峯秋色》被行家譽爲“調子優雅、和諧”、“無匠氣和刻板之感”、“是不可多得的優秀作品”。國家曾用潘素的山水作品當國禮,送老布什和撒切爾夫人等外國元首。

“伉儷聯袂,書畫爭輝”是不爭之實;平心而論,張伯駒的“繪事後素”雖是自謙,也是事實。

即令在氣節上,潘素的狷介也不讓伯駒。1937年左右,伯駒、潘素居西安,時蔣緯國結婚典禮,邀請張伯駒夫婦參加。晚會上,蔣緯國知潘素善彈琴,特邀其彈一曲助興,潘素以琴不在側,禮貌地婉拒。蔣緯國不識趣,復託人再請,潘仍不爲所動。

3.

“還珠於民”

張伯駒是舉世聞名的大收藏家,他之所以受世人尊崇,蓋出自他“私收公藏”,“還珠於民”。他傾家蕩產事收藏,卻又把收藏精品悉數捐給國家,這一豪舉可謂空前絕後。

張伯駒坦言:“不知情者,謂我收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經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爲黃金易得,國寶無二。”

張伯駒對收藏的興趣,始於1926年。是時,溥儀被逐出故宮移居津門“張園”。袁世凱死後,優待清室政策取消。溥儀不得不變賣從宮中攜出的書畫以維持奢靡。流出的書畫有相當部分爲張伯駒收藏。

1936年溥儒出手的唐韓幹的《照夜白圖》被上海古董商葉某買去,張伯駒知葉某專做外國人生意,他怕此寶外流,便給當時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寫信,請他關注,以防寶物出境。宋復張函雲“已爲葉某攜走,轉售英國”。張伯駒痛心不已。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唐 李白《上陽臺帖》 故宮博物院館藏

他知道溥儒手上還有件國寶——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此係存世最早的一件墨跡法帖,而且流傳有緒。張伯駒擔心此帖會重蹈《照夜白圖》的覆轍,他請悅古齋老闆韓博文往商於溥儒,可否相讓;如不想轉讓,需用錢可抵押。溥儒回話:他現在不需要錢;如轉讓,須二十萬元。張伯駒拿不出這筆鉅款,此番說項,只不過起“早備一案”作用。

不久,葉恭綽在上海舉辦文獻展,《平復帖》顯身。張伯駒、張大千同觀。伯駒託大千向溥儒說項,雲願以六萬元求讓,但溥儒執意非二十萬元不談,作罷。物,本以緣聚散。

1937年夏張伯駒回北平度夏,因盧溝橋事變交通受阻,他暫居北平,往來平津之間,偶然在火車上遇到老友傅增湘(沅叔,曾任民國教育總長)。傅語張,溥儒母親去世,他是孝子,要爲母大辦喪事,手頭正緊。言下之意,這正是求讓《平復帖》良機。

張伯駒心想,我兩次求讓溥儒不肯,此時舊事重提是否有點乘人之危?並說,溥儒需用錢我先借一萬。傅增湘勸張伯駒不必過慮,他說他願促成此事。

從天津回到北平的次日,傅增湘就把《平復帖》抱到張家。他說:“溥儒要價四萬,他的意思不用抵押,一次買斷。”就這樣《平復帖》爲張伯駒擁有。張伯駒把齋名也題爲“平復堂”。

據說,當年轉賣《照夜白圖》給日本人的白堅甫,願出二十萬元欲得此帖,而張伯駒已捷足先登(另說,日本人出價三十萬請古董商勸張伯駒割愛,遭張拒絕)。張伯駒晚年提及此事時,淡然地說:“那隻不過是終了一個夙願而已,此功應歸傅沅叔先生。”

張伯駒收藏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當屬千秋佳話。1946年北平古董商人馬巨川蒐羅了一批珍貴古畫,包括《遊春圖》,他想轉手賣給洋人。張伯駒獲知後,連夜趕到馬宅單刀直入要收購。此畫馬巨川本以數兩金子購得,此刻張口要八百兩黃金,顯然在訛詐,以嚇退張伯駒。張氣得拍案說:“馬老闆,此卷我收定了!不得閃失!”

可張伯駒哪有這麼多錢,旋報告故宮博物院馬叔平院長,希收歸國有,並建議古玩商會,不準此卷出境。故宮博物院回話無力收購。張伯駒急了,託請墨寶齋的馬寶山、崇古齋的李卓卿出面與馬巨川洽商。馬見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怕不好收場,幾經磋商,同意降價以二百二十兩黃金轉讓。

張伯駒既興奮又着急,爲攬住這件國寶,他毅然下定決心忍痛割愛,將已寓居多年的弓弦衚衕豪宅(原清宮太監李蓮英的舊墅)出賣。北平輔仁大學出價二點一萬美金買下。張將美金兌換成二百二十兩黃金。可商人唯利是圖,馬老闆刁難黃金成色不好,需追加二十兩。張伯駒急煞之時,夫人潘素把自己陪嫁的首飾變賣充數,得以成交。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隋代 展子虔《遊春圖》 故宮博物院館藏

一個月後,南京總統府祕書長張羣差人來談,雲他願以五百兩黃金收《遊春圖》,希割愛。張伯駒覆函曰:“伯駒旨在收藏,貴賤不賣,恕君海涵。”張伯駒得《遊春圖》後自號“遊春主人”,作《春遊瑣談》、《春遊詞》。自嘆:“人生如夢,大地皆春,人人皆在夢中,皆在遊中,無分爾我,何問主客。”

《平復帖》、《遊春圖》俱歸張擁有,堪稱“二希合璧”,其輝煌奠定了張伯駒在收藏界的盟主地位。除上述兩寶外,張伯駒還收藏了唐杜牧《書贈張好好詩》、宋范仲淹的《道服贊》、宋蔡襄的《自書詩卷》、宋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和唐李白的《上陽臺帖》等,件件都是稀世珍寶。難怪章伯鈞曾說他收藏的五千件書畫全賣掉,未必能換張伯駒的一張。

如何處置這些寶物?出於對潘素之愛,1941年張伯駒曾親筆書錄:“自潘素(慧素)嫁我以後,我未曾給過她一文錢。盧溝橋事變後,我的家境已經中落。”“民國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衛僞軍的綁架,這時奉養我生母、營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爲了保存國家文物,潘素也變賣了自己的首飾。”“所以我把我的書畫(名稱列後)給與潘素。一、陸機《平復帖》卷;二、隋展子虔《遊春圖》卷……共十八件。”當時見證者是張伯駒嬸母崔氏、王冷齋和陶心如。三人簽字畫押。

十五年後的1956年春,當國家號召買公債時,張伯駒手中無現錢,政協會上他表示將一生珍藏字畫精品(八件)賣給國家,所得款項全部購買公債。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此物他本已贈夫人,何逸出旁枝?原來,他與夫人早已商量好,以夫婦名義共捐。張伯駒對夫人的深明大義頗爲感動,書“知我者,潘素也”。

後來政府獎勵了張氏夫婦二十萬元,當時張伯駒的經濟狀況已是捉襟見肘,自雲“貌如倉之鼠”、“等臥轍之鮒”,但他分文未取。文化部部長沈雁冰頒的獎狀,稱張“化私爲公,足資楷模”。另外他還將唐李白的《上陽臺帖》贈毛澤東。毛囑中辦致感謝信,並附一萬元。毛收到此帖把玩數日,交故宮博物院。

張伯駒的嘴輕輕一張,一生的心血就在剎那間盡歸國有。當年避秦,輾轉隴蜀之間,爲護這幾件國寶,他們夫婦將畫卷縫在棉被裏,日夜提心吊膽,怕日本人,怕土匪,怕意外,惶惶不可終日……刻下,夙願得償,喜悅固然,但不免有種骨肉難捨的痛楚、失落。

若干年後談及此事,張伯駒心態平和地說:“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爲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則是予所願也!今還珠於民,乃終吾夙願。”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中年張伯駒、潘素夫婦

4.

“紅毹紀夢”

張伯駒對京劇不是愛而是癡。他曾作《紅毹紀夢詩注》,以詩的形式記錄畢生參與京劇活動的往事,以及劇壇掌故、劇人軼事等。每首詩作後附有詳簡不一的箋註。

此書最早在香港出版。吳祖光評價爲:“雖如信手拈來,卻非遊戲之作,而是一部京劇史詩。”《中國京劇史》人物部分亦收《張伯駒》篇,稱其爲“著名戲曲理論家、老生名票”。

雲其“老生名票”,那是名不虛傳。

張伯駒七歲時看的第一場戲是楊小樓的《金錢豹》,武戲,打鬧折騰很過癮,種下了戲曲種子。後來他脫去了官袍穿上了戲裝。他曾雲:“壯歲入秦從戎,雖濫得勳賞,狗尾羊頭,殊不抵畫眉妝閣也。”真正學戲是三十一歲,啓蒙老師是餘叔巖。

那時,他常到餘家耳聞目睹餘叔巖調嗓、與琴師說戲,要坐等到夜間12點後餘才向張說戲,常常鬧到半夜三四點方歸。張伯駒的嗓子不大好,所謂“雲遮月”,有點沙啞,但他學得認真。他每登臺,以“凍雲樓主”名,袁克文自號寒雲,兩人同籍,人稱“中州二雲”。

1931年,他與溥侗、袁寒雲同登開明戲院“亮相”。卸妝後他們或花街買醉,或即席賦詩,盡顯風流。章伯鈞有句名言:“戲子唱戲,是賤業;而文人票戲,就是極風雅的事了。”

令張伯駒最爲得意、終生難忘的是1937年在北平隆福寺福全館的演出,以慶壽爲名,行募捐賑河南旱災之實。那是他一羣篾片朋友策劃的,出演《空城計》,旨在“喧賓奪主”。由“票友”張伯駒演諸葛亮,請餘叔巖、楊小樓、王鳳卿、程繼仙四大明星幫襯,分別飾王平、馬謖、趙雲、馬岱。

衆星捧“月”,平時兩星同臺已不多見,這下四星薈萃,驚動全國。滬、寧、津戲迷都來助興、捧場。張伯駒一句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之人……”一出口,臺下掌聲雷動。

張伯駒打出了票戲天下第一的風頭。報紙廣告語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章士釗看戲信口戲作打油詩:“坐在頭排看空城,不知空城是何人。”張伯駒曾以詩記盛:“羽扇綸巾飾臥龍,帳前四將鎮威風。驚人一曲空城計,直到高天尺五峯。”這一戲絕響,成菊壇佳話。

張伯駒一生熱愛京劇事業,多次參與發起北平國劇學會。他是北平分會七委員之一。1931年北平國劇學會成立,他爲學會募捐五萬元基金。1944年學會遷至西安,他率先編出《二進宮劇譜》出版以資紀念。1956年,他任“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理事,組織觀摩演出《盜卷宗》……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晚年張伯駒、潘素夫婦

古人云:會玩槍的槍上死,會耍刀的刀上亡。張伯駒的人生第一個大跟頭,就栽在京劇舞臺上。那是一場紅毹噩夢!

1957年4月,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閉幕,號召在劇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在會上批評許多幹部怕“放”的思想,要求大家“放!放!放!除四怕”。張伯駒爲此叫好,認爲此舉不至於使老藝人的絕活失傳,積極響應。

據張允和《崑曲日記》1957年5月4日載:“今天張伯駒召集七個文藝團體開會。張伯駒發言,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社會團體是力量,內中有很多內行。這次觀察中提出,應重視社會團體。用座談會方式,先了解情況。”

1957年5月16日,張伯駒又說:“‘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是流行的,那是五十年前,現在衰退……劇本完全開放,請大家大膽鳴放。”又對戲曲界現狀提出批評:“一、中外不公——外國好中國不好;二、新舊不公——舊的不好,新的好;三、老少不公——對年輕的好,對年老的不好。”

張伯駒是個想幹敢幹說幹就幹的人。他在周揚、錢俊瑞建議劇目開禁的指示精神後,劍及履及,在他主持的京劇基本研究社內組織《馬思遠》(又名《雙鈴記》、《海慧寺》)的演出。此戲是著名花旦於連泉的絕活,連夜趕排。戲有點色情,是50年代初文化部明令禁演的二十六個劇目之一。

張伯駒組織演出已就緒,5月10日《北京日報》上已發了消息。然而,當天下午北京市文化局來電話“暫不準公開演出”。張伯駒很不理解這種出爾反爾的作風。他一面叫劇團繼續排練,自己則向官方請願,給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寫信申辯,認爲此舉“將影響藝人的情緒”。

5月12日,張伯駒在和平餐廳舉行記者招待會,他將事先擬好的文章給與會的記者,以圖求得輿論支持。在會上他有感那幾天風向突然變化,居然脫口而出一個令人難堪的話題:“在大鳴大放期間,出現了鳴放與法令的矛盾,是鳴放服從發令,還是法令服從鳴放?”衆人譁然。

後來文化部藝術局決定將《馬思遠》由公演改爲內部試演。張伯駒固執地反駁:“既然開放劇目,《馬思遠》卻不能演,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等於沒開!”

《馬思遠》在新僑飯店試演一場,據與會記者謝蔚明說:“評價不一,否定多於肯定。”另有版本說:“演員們從贏利角度出發,還是自行上演了幾場。”大概是張伯駒自作主張所爲。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張伯駒潘素夫婦晚年

8月30、31日,戲曲界、國畫界聯合召開兩場張伯駒批判會。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寫李自成的《寧武關》、《祥梅寺》“無一不是站在封建王朝立場上,歪曲了偉大的農民起義”。

可張伯駒不服,反駁:“我們今天不是也講忠嗎?那麼我們統戰是統戰周遇吉呢,還是統戰開城迎李自成的太監呢?”霎時羣情激昂。接着《北京日報》公開批判張伯駒,批判他還有不少“右派言論”。

“1956年10月5日。中午,在部機關外籃球場,張對祕書處的趙文中說:既然講了民主黨派和共產黨要長期共存、互相監督,就要有個互相的樣子,不能只走形式,伸手算一票。從法律上,便要有保證。否則,乾脆取消,反倒痛痛快快,直截了當。”

“1956年11月18日,下午,在機關會議室,討論現代戲的創作問題。張發言說:文藝不一定都要爲政治服務,也可欣賞,陶冶性情。從這一點來說,對社會主義建設也是有好處的。換句話說,炒一盤好菜,能表明政治觀點有什麼毛病嗎?喫好了,喫飽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

“1957年4月,在部舉行的整風工作會議上,張說:共產黨早該清一清了,不能撥拉腦袋算一個……一個字不識的黨員,能懂馬列主義嗎?……”

“1957年9月,在整風小組會後,張對我說:丁玲、陳企霞她們那樣講,也是無可厚非。提意見,就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用心是好的就行。”

……

康生認爲張“極右”。張伯駒由此戴上了“右派”帽子。報道此事的《北京日報》記者曹某、《文匯報》記者謝某也未能倖免。張伯駒以詩記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舞榭歌臺夢已陳。

啼笑皆非馬思遠,中州斷送老詞人。

很有趣,不久“大右派”章伯鈞問張伯駒:“我很不理解的是——爲什麼你捐獻了那麼多有價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沒有起作用?”

張伯駒答:“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講這些話。你是個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麼,我這個不懂政治的人劃成‘右派’,也就不足爲怪。再說,‘右派’帽子對你可能是要緊的,因爲你以政治爲業;這頂帽子對我並不怎麼要緊,我是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共產黨用我,我是這樣,共產黨不用我,我也是這樣。”

聽罷,章伯鈞肅然起敬,翹起大拇指讚道:“張先生,真公子也!”

張伯駒古板,但也不乏幽默。

1957年夏,他的棋友陳毅獲知他戴帽後,關心他的生活、工作。張伯駒向陳坦言:“此事(劃右)太出乎意料,畢竟不能無動於衷。不過我也曾想過,自己鑑定古畫也有過差錯,爲什麼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

陳毅說:“你這樣我代表黨謝謝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貴文物都獻給國家,怎麼會反黨呢?”張伯駒聽了心中很舒服。陳毅將己作“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書成條幅贈張。

風平浪靜的若干年後,張伯駒在大連棒棰島遇到老友劉海粟。劉問他戴帽子的感想,張說:“給我戴什麼帽子,倒無所謂。我是個渺小人物,生死得失,無關大局。但說我反黨,實在冤枉。而且,我老張捐獻了這麼多國寶,換來一頂‘鐵冠’,傳到海外別人會怎麼說……”

上蒼有眼,張伯駒總算遇到了知己陳毅,他銘感五內。他戴帽後,得陳帥庇護,1961年調到吉林博物館當副館長,知遇之恩使他向博物館又捐了稀世珍寶宋楊妹子《百花圖》等二十二幅字畫。

好景不長,“文革”中陳毅遭批,他百思不解,於怒不可遏中填了一首《金縷曲》:

塵劫何能躲,奈升沉,紛紜此世,其中有我。但便淤泥蓮不染,微笑點頭也可。舉目盡,煩煩瑣瑣。覆雨翻雲成與敗,在旁觀只是鄉人儺。論功罪,互因果。 池魚殃及城門見。更娥姁、牝雉鍾室,居心叵測。富貴豈堪安樂共,未許客星犯座。寧披髮,佯狂衽左。換骨脫胎非易事,算螟蛉、終竟難成蜾。且爭看,一剎那。

此詞被造反派抄家時抄走,認定是攻擊旗手江青。張伯駒遂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抓。在做“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結論後,被遣送吉林省舒蘭縣朝陽公社勞改,張此時已是七十一歲的老翁。

1971年張回到北京,成了沒有戶口的“黑戶”。夫婦二人靠親友接濟一點糧票度日。舊識周汝昌先生就多次援手,張還筆札相謝。筆者聽範用先生說,他有次在小飯館裏遇到張伯駒先生夫婦在喫麪條、燒餅,剩下半塊小燒餅還用手帕包起來捏在手上……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70年代的張伯駒

殊不知詩詞惹禍,詩詞也得福。

1972年1月6日,陳毅去世。張伯駒悲痛難抑,寫了副輓聯。當時家中無紙無筆,是李少春到單位拿了寫大字報的紙筆,張伏在小桌上寫就的。聯語爲:

仗劍從戎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當時張伯駒把這輓聯送給陳毅夫人張茜時說:“我這樣的身份就不要懸掛了吧。”張茜還是堅持掛在靈堂。在追悼會上,毛澤東十分欣賞這副輓聯,問周恩來張伯駒何人,周告知是一民主人士。張茜乘機向毛講述張伯駒的生存困境。後由周恩來指示童小鵬安排張伯駒到文史館,終成爲北京一市民。張茜遵陳毅遺囑,將他心愛的一副圍棋送給張伯駒夫婦。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之魂!

張大千孫子張曉鷹赴北大醫院探望張伯駒(1982)

張伯駒於1982年2月26日仙逝,3月26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追悼會。葉聖陶主祭,民盟負責人薩空了致悼詞。葉劍英、鄧穎超等政要送了花圈。趙樸初、夏衍等獻輓聯。《人民日報》等各大報均發了消息,備極哀榮。

追悼會上兩個民盟老人對話,風傳一時。

薩空了說:“伯駒先生是我們民盟的驕傲。說句老實話,把我們現在的三個部長的作爲加在一起,還抵不上張伯駒一個人的貢獻。”

千家駒說:“這幾年,我參加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詞上無一例外寫着‘永垂不朽’。依我看,並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

張伯駒,一個散淡的人,一個永垂不朽者!

微信來源(包括排版):理想國

原文選自:張昌華著《故人風清:文化名人的背影》(廣西師大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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