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玉a,張一方b

(南京大學a.哲學系;b.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南京 210046)

[摘要]歷史唯物主義走向當代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它如何可能從“抽象的”本質科學上升爲“具體的”現實社會科學。面對日益空間化的社會現實,歷史唯物主義如何可能生成出自己的社會空間哲學理論至關重要。但歷史唯物主義不可能直接轉化成爲社會空間哲學,更不能淪爲實證的非批判的社會空間理論。歷史唯物主義所開啓的社會空間哲學是社會批判理論,但它首先並不是對社會現實的直接批判,而是在反思批判西方主流社會科學方法或其中的意識形態基礎上才成爲可能。從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中所固有的歷史空間辯證法精神出發,從反思批判當代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方法視域侷限入手,在與當代西方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地理學、生態學等交流交鋒及問題域重構中把握當代社會空間化現實的現象與本質規律。這種理解既印證着馬克思主義依舊繁盛的當代生命力,也爲科學地看待中國一百多年來的道路探索歷程提供了一種有益的方法論視角。

[關鍵詞]政治經濟學批判;西方馬克思主義;空間化社會理論

[中圖分類號]B565[文獻標誌碼]A[文章編號]1000-8284(2019)03-0034-13

歷史唯物主義爲何與如何可能成爲社會空間哲學?一般而言,經典歷史唯物主義有廣義歷時階段形態論與狹義的現代性共時結構論兩個維度,社會哲學側重於後者。狹義的現代性共時結構論又分爲“社會危機論”與“社會有機體論”兩個視角:“一是關於資本主義社會以盲目的必然性、即持續內在危機與自我異化方式爲自己開闢道路的發展理論,二是關於現代社會作爲有機體不斷地走向自覺的調節的發展的理論。”[1]西方馬克思主義則更集中討論危機論範式。在阿格爾看來,馬克思主義所提供的方法論包含三種:一是異化的理論和對異化的批判;二是深深植根於內在矛盾的制度的理論;三是危機的理論和過渡的戰略。[2]雖然在阿格爾的研究時代(20世紀80年代之前),當時資本主義危機理論“最新的”成果還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學派,但他對危機理論和過渡戰略方法論的範式總結已然開啓了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的現代性社會批判研究。

資本主義的危機理論在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中被表述爲資本主義發展本身所蘊涵的危機,這樣的危機必然導向無產階級革命,進而終將導致自身體系的崩塌。但是隨着現代性全球化生活方式的推進,資本主義似乎在一次次的危機中“倖存”[3](survival of capitalism)下來,又一次次呈現出新的發展態勢甚至活力。資本主義世界的現當代發展表現爲一種劇烈的空間生產轉型,並在此基礎上呈現出全球化擴張的趨勢,在全球領域的空間互動和結構重組中使危機得以轉換。[4]這個過程直接導致兩個現實結果:一是當今的不平衡世界體系樣貌或中心與邊緣對峙格局的形成;二是當今人與自然關係視域中全球性生態危機的產生。顯然,新的資本主義危機在今天走向了一種空間化,即走向了以城市化與全球化爲實在地理景觀的空間發展危機。故西方馬克思主義所面臨的問題是資本主義危機依然存在和危機轉換的當代社會空間化表現,及由此發展出的形態各異的社會空間哲學理論。

一、馬克思社會有機體理論與再生產理論的社會空間哲學方法

從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方法到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如何可能?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理論與再生產理論中蘊涵着社會空間哲學的方法,這是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所固有的、因而是內生的理論資源。

在歷史唯物主義視野中,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理論展現爲一種社會內部既相互制約又相互聯繫的實踐交往關係。從實踐的維度理解社會生活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偉大創建之一:“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556社會不是獨立個人的集合,實踐描述了一種社會關係,是“這些個人彼此發生關係的總和”[6]。社會交往關係由物質生產生活決定,而歷史性的交往關係穩定結構或即存秩序即是制度。從空間視角來看,制度代表了一種歷史性生產生活微觀空間的宏觀化視界。不同的社會交往領域沉澱了相異的社會制度,所以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但這個有機整體並“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且經常處於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7],並且這樣的有機體是“一切關係在其中同時存在而又相互依存的社會機體”[5143

馬克思哲學視野中的生產實踐概念歸根到底是以社會關係的生產與再生產爲核心的歷史唯物主義或歷史辯證法。社會關係的生產與再生產具有兩重基本含義。首先它指任何社會生產都是在結成一定社會關係的前提下才能進行生產,而這種一定社會關係條件下的生產同時便會既生產出新的產品也生產出新的社會關係。社會關係的生產與再生產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總體。一定的人類社會存在本身並不是一個孤立靜止的物質實體存在,而是一個由特定社會關係的生產與再生產維繫的複雜總體結構。社會關係的生產與再生產是具有主導性和歷史性特徵的動態結構。其中各種社會關係的地位與作用都各不相同,往往有一種形式處於統治地位、起到支配作用。[7]比如:古代曾經作爲最基本的生產單位的血緣家庭,在今天被降低爲一個單純的消費單位。同樣,在古代社會中曾經起主宰作用的農業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反過來作爲工業經濟和市場經濟的一個部門而從事生產與再生產。再比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就闡明瞭生產、分配、交換、消費諸環節相互生產與再生產的總體關係,“一定的生產決定了一定的消費、分配、交換和這些不同要素互相間的一定關係”[8]。換言之,“生產關係不僅僅是生產環節所決定下的分配、交換與消費等環節或階段的完成與實現過程,而且是生產環節分別作爲分配、交換與消費諸環節/主體而自我實現、自我展開的多重現實可能、意義並存的結構、組合關係或轉化的過程”[9]。當然,在“走向經濟必然王國”的“入口處”(即《〈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最直接突出的主體、最緊迫的現實是對當下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通過剖析當代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社會結構占主導地位的理論模型,在資本主義的歷史性階段的狹義理解中對資本主義共時性的、結構性的社會本身進行分析,明確昭示了空間化社會理論的可能。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揭露批判所蘊涵的空間化社會理論,本質上也是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理論。因爲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資本主義社會是本質上不斷產生危機的社會。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表達了這種核心思想的原因,即資本主義的剩餘價值生產與再生產使資本主義社會不可避免地出現階級的兩極分化,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矛盾的激化又在資產階級利潤率的絕對下降危機中達到了臨界點,資本主義就必然走向崩潰和滅亡,因此,“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10874。在此基礎之上,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資本論》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從直接生產過程之外的流通交換領域視角強調了資本主義自身發展過程的週期性、複雜性、彈性、韌性或者尚且具備的活力的空間,是對危機中的資本主義回溯、反彈的一種增長活力的考察。

盧森堡就認爲《資本論》第二卷反映出一個關鍵的問題,即假定只有工人和資本家兩個階級,僅提出了擴大再生產問題而沒有給予解答。[11]她把資本主義危機理論的建構看作是這種主觀的、抽象的認知公式的演繹與推導的產物,而這樣的努力嚴重忽略了當時的“非資本主義的階層和非資本主義的國家”[12]。由此,在盧森堡看來,資本主義危機理論重要的核心是資產階級過渡期的剩餘價值問題所產生的困境,簡單地說,就是資本再投資的問題。資本家通過剝削勞動者剩餘價值獲得的資本用於再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勞動產品作爲商品所處的流通過程其實表達了一種空間的不平衡模式:資本主義的投資再生產關鍵在於對非資本主義市場的開闢,是商品在資本主義外圍世界的流通。剩餘價值的再生產在空間上的流竄,是資本主義屢次危機又倖存的關鍵。這樣的思考爲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視角下的社會空間批判理論提供了一種新的視域,啓迪之後的思想家去開闢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的空間新範式。

這種新範式的潛力意味着對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考察深入到了現實的、具體的空間化資本主義社會領域,因此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解讀也是空間化了的社會理論(阿爾都塞即是如此)。也就能總結說,唯物史觀視域下的社會有機體理論和再生產理論之所以能夠支撐或成爲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的潛在動力,就在於馬克思通過深刻剖析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內部結構,把問題看作“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出來的方式。但決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1342。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分析不是在抽象的觀念空間而是在現實的社會空間中展開的,“因此,就是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也必須始終作爲前提浮現在表象面前”[1343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衆多社會哲學家在面對以空間爲主題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新難題時,要麼嘗試挖掘、建構(列斐伏爾、哈維)馬克思思想的社會空間化方法以識破資本主義的空間發展和危機轉移的事實;要麼試圖重釋或重構(阿爾都塞、吉登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以理解現代性的空間化表徵。具體而言,主要經過了這些探討: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與都市社會空間哲學問題域的開闢、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與社會結構問題域的開闢、哈維的三元空間辯證法與生產四環節理論的建構、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與時-空理論、現代性全球化分析。他們從各自的理論背景或學科傳統尋找各自的道路。

這些道路的開闢和理論的建構都或多或少地遵循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傳統,建構各自的空間化社會哲學,但又都對其哲學方法論有所忽略和犧牲,故不能詳盡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中固有的歷史-空間辯證法精神。從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方法走向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從歷史唯物主義社會空間理論走向空間化的歷史唯物主義,須在借鑑批判以上現代空間化社會理論路徑中得到更爲深刻和本質的理解。

二、列斐伏爾、阿爾都塞、哈維與吉登斯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建構

西方馬克思主義何以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當代空間化轉型?深受馬克思思想影響的四位思想家——列斐伏爾、阿爾都塞、哈維和吉登斯同爲社會空間批判哲學家,但卻有着不同的學科背景和差異的理論關注,他們直接或間接地建構了各自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列斐伏爾第一個在真正嚴格的意義上界定了“空間生產”的研究視角。他的思想發展和理論探索始終與對現實社會問題的思考和研究密不可分,也正是在對現代社會現實問題的關切中,他試圖挖掘、發展馬克思思想中關於現代社會理論的方法論意義及其價值。20世紀50年代,列斐伏爾開始思考法國農村社會的衰敗問題;20世紀60年代參與了法國政府城市規劃設計,並在與法國建築學派之間的交流中開啓了對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的建構,成爲城市社會批判理論的奠基人。在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下,列斐伏爾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大致可以凝練爲兩個核心:一是在資本主義“倖存”的當代現實中開創空間生產理論;二是基於馬克思辯證法精神提出了“三元空間辯證法”,開闢了都市社會空間哲學問題域。

空間生產理論把生產與空間闡釋爲一個雙向理解的互動過程。列斐伏爾把空間從一種抽象的、主觀的知覺意識傳統(笛卡爾把空間和時間歸於那些有助於命名和分類的感官證據的絕對領域、康德把空間和時間看作是人的先驗直觀形式)轉變或者重釋爲一種自然物質形態空間與社會空間。這個意義上的空間與資本主義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緊密關聯。因而生產被看作是在物質空間與社會空間中的實踐過程,也即是生產本身的空間化。同時,列斐伏爾又將空間概念闡釋爲生產實踐的概念。通過佔有和生產空間,[14]空間的分割與管理成了資本再產出的新基底。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和再生產空間的過程,及這一過程的當代延續,亟須和強調空間的能被佔用和空間的精細管理。所以“這個空間(工具性空間)表面上是透明的、反射性的和反思性的,然而它沒有任何的純潔性。它本身也是根據‘生產者’的意見和利益而被生產出來的,儘管他作出了一副要公平的取代自然的樣子而出現在了自然的土地上”[15]。當然,這個過程也展現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空間佔有和運用作爲資本主義不斷擴充的生產資料而展現出的、新的“生產力、生產關係以及它們之間的矛盾 ”[16193

對空間生產理論的進一步思考促使列斐伏爾開始尋求研究當代社會空間問題的總體方法論。在新資本主義(neo capitalism)條件下,列斐伏爾提出“三元空間辯證法”,即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表象(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徵性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的三位一體辯證法。[17]空間實踐實際上體現爲日常生活的城市消費景觀,作爲空間使用的功能性概念,主要描繪民衆現實生活狀態(遊走的、觀光的),參與這個空間的行動主體通常是被統治的社會階層;空間表象則是概念化了的規劃空間,通常指智力設計的、技術系統主導的空間,這個空間的實現,目的在於把商品化的空間進行最大效益化,因而與日常生活的空間發生傾軋,使利益與生活體驗之間產生區隔;表徵性空間是符號化了的空間,作爲昇華了的無限想象空間,既體現一個社會或一種制度的凝聚力及記憶力(如紀念碑性質的建築空間),又間接反映人們在生活中實現不了的文學藝術化或心理學化的解放訴求。[18]表徵性的空間後來也成爲詹姆遜“空間圖繪理論”的一個重要思想來源。三位一體的空間辯證法認爲,每個歷史階段的社會都有自己的空間特質:古代城邦社會是政治、宗教與自然高度融合的神聖性空間,廟宇、神殿等地理建築景觀具有嚴格的封閉性和排外性。而中世紀社會在繼承歐洲希臘羅馬時代的歷史空間遺蹟中出現了新的空間,其最初是基督教對天空的垂直、直接崇拜,並衍變成了對神祕抽象空間的崇拜,後來這樣的崇拜和資本主義市場交換的貨幣統治世界體系連接在一起。

現代資本主義都市問題的凸顯,使三元空間辯證法進一步深化具體地走向城市社會批判哲學,並開闢了馬克思主義的都市社會空間哲學問題域,即“都市總問題式”[1617。列斐伏爾首次把馬克思主義對工業社會的歷史批判理論改造爲都市社會的空間批判理論,也就是從空間與生產的雙重互動中理解現代性城市化或都市化的問題。他不僅把城市地理景觀的空間分割和使用僅僅理解爲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高度發展的產物,而且也理解爲現代工業社會下都市社會日常生活的總問題。從空間的“宏大敘事”轉向了社會日常生活的微觀視界。

列斐伏爾同樣把都市現象劃分爲三個空間層次。[1688-95首先是整體性/全球性(global)層次,是從全球性或主權國家的視角界定的、最爲普遍抽象的關係層次,如資本市場與國家一體化空間政治的關係;其次是稱爲混合性(mixte)的中層空間,即城市的空間,指教堂、學校、街道等建築和非建築物的位置性及情景性的功能空間;最後是私人性(privé)層次,是列斐伏爾都市空間研究的重點。它闡明,在都市空間中,私人的存在空間壓迫最爲深重和“無關緊要”,只有建築形式或情景區域纔有意義。都市社會的一個空間化政治對抗表現爲,城市設計與投資者異常活躍,而居民或住戶則一片沉默。整體社會空間的總體性生產過程被肢解,城市被賦予了交換價值。日常生活的、尼采式與海德格爾式元哲學意義上的“棲居” (I` habiter)狀態,在資本主義工業化的商品交換邏輯中變成了以交換價值爲核心的空間存在,並於生活實踐的名義下功能化,成爲“定居”(I`habitat)。由此,空間就被作爲住宅的形式分割流通而成爲一種商品,“當近距離審視都市時,它便會變成碎片”[16173。在資本主義的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再生產理論中,都市化並沒有消除工業矛盾,相反成了統治者。[16193

列斐伏爾對空間化日常生活研究的存在主義、人本主義傾向,恰恰是阿爾都塞所批判的。阿爾都塞雖然並沒有直接建構一種空間哲學或關於社會空間的理論,但他從結構主義探析現代社會的路徑中,埋藏了討論空間化社會結構性的種子。結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對“無意識”的發現,阿爾都塞把馬克思社會結構分析的歷史性和總體性理論,又特別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結構矛盾歷時性的學說,改造爲超級結構(super-structure)的“多元決定論”(或過度決定論)(over determination),開闢了社會結構的問題域。阿爾都塞的理論對社會空間哲學之重要意義就在於,“多元決定論”的結構辯證法成爲20世紀西方空間哲學轉向和社會空間批判哲學建構的重要方法論資源,啓發了斯圖亞特·霍爾的“多元決定論”、普蘭查斯的國家空間理論、吉登斯的社會結構理論以及大衛·哈維、尼爾·史密斯等人地理學哲學的空間不平衡發展理論。

阿爾都塞試圖以結構主義的方式來矯正歷史決定論,但又矯枉過正。他認爲以歷史主義的視角(盧卡奇、葛蘭西)來闡釋馬克思哲學,導致歷史本身成了實現人的唯一發展目的,歷史主義本身成了人本主義的現代意識形態(無意識中發生作用的表象體系)表達。“結果是,歷史被引入到人的本質之中,使人成爲當代歷史效果的主體,而生產關係、政治和意識形態的社會關係,都被簡化爲歷史化的‘社會關係’。”[19140所以阿爾都塞通過多元結構的分析反對歷史主義,主要是以結構性的歷史建構消解了歷史主體,使歷史成爲一個無主體的過程以消解人本主義。在這個進程中,他揭示出了歷史本身的內在要素差異性內涵和結構間矛盾共存性的本質,因而“正是這個論點爆炸了。爆炸的結果是主體、人的本質和異化等概念完全消失,化爲烏有,無主體的過程這一概念得到解放,成爲《資本論》中一切分析的基礎”[20]。阿爾都塞勾勒出的社會歷史動力複雜性特徵,試圖擺脫歷史主義、人本主義決定論而走向了結構決定論或多元決定論。

由此,在阿爾都塞看來,馬克思所談的社會歷史是從非歷史主體維度,摒棄了人本主義問題式而展開討論的歷史,這種認識又與馬克思早期思想“斷裂”後滲透在其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中。故他對社會歷史的闡釋是非歷史主義的多元性結構。在歷史這個整體結構中,特定的生產方式又決定着特殊的社會結構,成爲“一種普照的光”“一種特殊的以太”[1348。阿爾都塞進而開闢了社會結構的問題域。生產的社會關係也就不單是人與人之間的簡單關係,不能還原爲排除了生產關係的主體間相互關係[19174(慾望、鬥爭、主-奴關係、承認等)。他認爲,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形態中,一種要素的獨立,永遠都依賴整體的形式。阿爾都塞對結構內部要素的建構分析蘊涵了對社會空間結構性質分析的理論潛力。他把每一種生產方式都看作一個社會整體中相對獨立的結構,一方面把社會整體當作具體結構多元要素關係進行討論,另一方面又以此爲基礎,尋找到社會歷史整體的不平衡特徵。關於後者的討論也一直延續地影響到薩義德的不平衡理論,[21]本文不再展開。

受到盧森堡、曼德爾、羅斯多爾斯基以及阿爾都塞等人的成果與思想的影響,當代《資本論》最好的解釋者大衛·哈維從多元空間角度分析和闡釋現代社會的空間結構,並直接從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價值論中引申出空間的三元結構性分析。哈維和列斐伏爾具有家族式的相似性,都提出“三元空間的辯證法”,對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作出空間化的創造性理解,18]但同時也存在着差異性。列斐伏爾的空間辯證法主要着眼於歷史,而哈維的三重空間辯證法則是從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與價值概念的三重價值結構體系出發來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以一種共時性地理學的視角分析了資本主義的生產循環理論和危機理論。

哈維更爲直接地把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社會哲學方法作爲社會地理學的方法論,在地理學的社會景觀空間學說和馬克思主義社會價值論的交互處找到了突破。他將《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中馬克思所提出的三種價值理論解讀爲三元空間辯證法的雛形,把馬克思的“三重價值”概念闡釋爲“三重空間”內的概念,在現代資本主義工業發展的背景下,以三元空間辯證法來對資本主義的生產環節進行具體的分析和解剖,形成了自己的空間化社會批判理論。

哈維的“三元空間辯證法”思想直接在馬克思的文本中找到了原型,即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與價值概念本身的三位一體。[22]哈維從空間的視角分別進行闡釋:第一,使用價值是在“絕對時空”(absolute space and time)的意義上被理解的,指稱現實客觀世界具有使用價值的自然時空或物質時空,如機械工具、房產等;第二,交換價值在“相對時空”(relative space-time)的意義上來理解,被用來表示資本主義生產流通和商品交換過程中的相對空間與時間的形式,因而就不是絕對的,而是跨越的、互動的時空;其三,價值概念本身在“關係性時空”( relational space-time)意義上被理解。抽象的價值一般,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價值形式”,指稱人的物質關係載體所承載的、既客觀存在又非物質性表達的空間,它隱藏在物的社會關係背後而成其自身,是更加靈活複雜的全息空間。正如馬克思把三重價值理論之間闡釋爲辯證的整合關係,哈維提出的三重時空形式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與地理動態變化中也是辯證相關的。這也說明,資本主義的時空並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在流動中不斷變化的,資本主義之所以能在危機中倖存,這是主要的原因。

進一步說,哈維的空間辯證法其實基於資本主義生產危機和循環理論展開。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中把資本主義本身最根本的矛盾描述爲“流通時間從一個方面說對象化在貨幣中”[2352,在最大限度上克服地理空間的距離,目的是爲了使私人資本獲得儘可能“高效”的積累,“力圖達到沒有流通時間的流通”[2352。“另一方面,它又企圖通過充當流通時間和流通過程的中介的各種器官,賦予流通時間本身以生產時間的價值,把這一切器官規定爲貨幣,更進一步則規定爲資本。”[2352這就是說,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本性決定了資本主義的流通資本本質上又重新成爲一種私人擁有的固定資本、一種現有的財富。在哈維看來,這是資本試圖以時間消滅空間的週期性循環,它在一定時間和地點必然生產出它的“死勞動”[10269:固定資本要件、作爲使用價值的地理景觀,確保在“相對時空”下的交換價值的實現。但是由於產品過度積累所導致的危機,資本主義在另外一個週期內又不斷把建成的地理景觀毀壞重組以開闢新的剩餘價值空間。這是資本主義本質的、永存的而且是循環的矛盾。哈維在地理學的意義上深刻的表述了這一點。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過程爲了解決過渡期的問題,不停把作爲使用價值的地理景觀進行投資重組和自我貶值,通過這種循環來延緩或轉移過度積累的危機。這個過程中,剩餘資本還被投向直接生產領域之外的消費領域、服務領域或交通領域。一方面表現爲對未來進行投資,包括學校教育、生態、軍事競爭等,把剩餘資本轉移到對付假想的未來對手上;另一方面在地域上轉向外圍空間、落後地區的開發投資。後者直接導致資本主義發達地區本地發展的空殼化及外圍世界表面上的新工業化繁榮,展現出一種新的、地域空間發展的不平衡。對資本空間化循環理論的解釋,本質上是空間生產條件下資本主義危機轉移理論的空間構型、地理學的理解。

如果說哈維深刻地闡釋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價值論的空間化發展和發展的地理不平衡性,那麼安東尼·吉登斯作爲當代著名的社會學家,則從現代性的範式來討論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全球化空間特質。吉登斯綜合了馬克思、韋伯和涂爾幹的相關社會理論,在社會結構與社會行動之間建構了二者交互的社會結構化理論。在他所開創的這一理論方法下,具體討論了現代性資本主義社會、時間與空間以及現代性全球化之間的關係,特別以時-空的脫離、虛空的現代性視角研究現代社會空間化。

吉登斯在極廣泛的意義上使用現代性這個概念,主要是對現代社會行爲制度與模式進行理論的探討,包括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制度以及與此相適應的思想觀念等。[24]在馬克思的社會有機體理論影響下,吉登斯同時綜合了涂爾幹的社會結構對社會個體行動的決定論,和韋伯的以社會行動者意志爲核心的社會理論,在兩種社會理論之中作出自己的理解。他把社會結構一方面看作社會個體行動所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把這種生產和再生產出來的社會結構看作能夠反作用於或者反制約於社會行動者日常生活和生產的規範。

吉登斯把包括馬克思在內的這三個社會思想家關於現代性問題直接或間接的討論,歸爲一種單一社會內在動力主導的、非此即彼的社會學研究思路。[259在結構二重性理論的背景下,他把對現代社會的討論、現代性的研究展開爲四個制度性維度,即工業主義、資本主義、監控體系和軍事暴力。其中工業主義除了指涉一種制度,還蘊涵生產過程中工廠、機械等物質力運用所體現出來的社會關係;資本主義指一個商品生產的體系,以對資本的私人佔有和無產者的僱傭勞動之間的關係爲中心,構成了階級體系的主軸線;[2549監控體系與現代社會的人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它顯現了現代性對私人空間的壓迫和透視,標誌着組織化權力、民族-國家疆域監管能力的世界性增長;現代性宣告整體性戰爭的開始,工業主義的全球擴張及資本主義帶來的世界性資本惡性競爭改變了戰爭的區域化,走向了全球化。在極盛現代性社會,這四個維度的展現以時-空關係的當代轉變爲最基本的座標背景,是吉登斯闡釋現代性社會空間化特質的一個切入點。

相較於前現代性社會(即前資本主義社會),極盛現代性社會的時-空關係極爲特別。前現代社會里,時間的計算和運用在極大的程度上與空間地域不可分割,時間與空間總是一同出場。例如對人們日常生活影響最爲根本的農業生產,它的延續依靠對自然現象變化規律的把握,空間特徵如果失去了有效性,時間的安排就不會成立,或者只能停留爲不精確的、模糊的運用。現代社會仰仗科技手段的進步,時-空分離成爲可能,並在虛化時間(empty time)的前提下也虛化了空間。隨着“日曆在全世界範圍內的標準化”和“跨地區時間的標準化”[2515,同一化的計時體系超越了地域隔閡被精確的使用,因而實際上是時間脫離並控制了空間。現代社會時間的分割和運用成了消滅時間本身的機械循環過程,抽象時間變成了刻度計量的物理單位。時間虛化又使得空間(space)與地點(place)的分離成爲可能,本由空間支配的“在場”(presence)轉變成了“缺場”(absence),使空間擺脫了任何的特定地點而走向了虛空。[2516

現代性社會的空間化展現出高度全球化的特質。科學技術擴張條件下的時-空分離與虛空,深刻地影響了現代社會各個維度的全球性變革。首先,跨地區時間標準化使工業生產的勞動時間進一步精細,空間支配的缺場使全球範圍內的勞動分工和跨國管理成爲可能,導致勞動分工的國際化。其次,規範化的時間標準和空間的缺場,讓全球範圍內的勞動力和商品市場尋求成爲可能。“工作時間”的精密和“工作地點”作爲生產要素的淡化,使僱傭本身具有了全球性,也就意味着資本剝削的全球性。資本主義對世界市場的開拓是資本私人佔有並尋求資本積累的根本需要,空間的缺場進一步提高了全球範圍內商品交換和資本流通的效率,使資本主義得到全球化發展。再次,時-空分離與虛空使得“現代組織能夠以傳統社會中人們無法想象的方式和全球性的因素連接起來,而且通過兩者的經常性鏈接,直接影響着千百萬人的生活”[2518。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工監督手段、檢查機制隨着商品生產體系的全球擴張而擴張。最後,工業主義、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帶來了資本的惡性競爭,跨時空的、世界性的全球化軍事秩序得以建立。

除了全球化的極端特質,“現代性事實上徹底改變了人們日常社會生活的實質”[26]。現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人們在心理學上對自我本體的安全產生了焦慮,這種焦慮來自對深處激變的現代性中人的自身命運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並最終導致自我認同的缺失,走向另一個極端。

三、馬克思主義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建構的當代理解

我們能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空間化批判轉型中得到什麼啓示呢?這是在分別討論了列斐伏爾、阿爾都塞、哈維和吉登斯的空間化社會理論及其空間化批判哲學建構之後,必須要直面的問題。

首先,他們的建構過程存在着兩個顯著的共性。一是上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左派社會哲學理論家都在以不同的視角或方法來透析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空間化危機轉移。這一點在前文中也有提到,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主義危機得到了空間化的新發展,突出的空間性已然成爲現代性最顯著的特質之一。列斐伏爾“三元空間辯證法”對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表徵性空間的辯證差異性建構,本質上就映射了資本主義社會是空間不平等的非正義社會。這一點與列斐伏爾最爲相似的人是哈維,他的“三元空間辯證法”直接從突出空間本質的時空維度揭露當代資本主義的表面繁榮,並深入解剖當代資本主義危機轉移理論的空間本質。哈維對資本主義危機轉移理論的分析,受到阿爾都塞對社會結構不平衡性分析的深刻影響,從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的視角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共時循環和地理結構要素的不平衡發展。吉登斯從現代性的時-空關係轉變看待資本主義發展的全球化。雖然他只把資本主義看作現代性表徵的一個維度,但不可否認,極盛現代性的高度風險化和極端化發展,本質上還是根源於資本主義空間化發展的危機。

其次,他們共同開闢了一條從抽象到具體的社會空間批判理論之路,本質上乃是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的借鑑或擴展。列斐伏爾開闢了都市總問題式,把空間的辯證法運用於現代社會以剖析城市社會的空間問題,並最終在空間化的生產關係中指向對都市社會人們日常生活微觀領域的關切,把都市生活看作人們日常生活的現代性表徵。以此從抽象空間哲學方法論走向具體現代都市社會。阿爾都塞把社會歷史闡釋爲多元結構決定論或過度決定論,試圖克服歷史主義、人本主義決定論。把結構建構的歷史看作結構多元要素間相互制約又相互決定的無主體過程,蘊涵着空間化社會結構的理論潛力,開創了空間化社會批判的結構主義新視角,尤其是對後來研究具體空間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產生了巨大理論影響。哈維直接從空間化視角重釋馬克思的價值概念體系。他的理論比阿爾都塞更有現實性和目的性,即試圖從空間本質揭露資本主義的當代性所表現出來的虛假繁榮,進而解析當代資本主義危機轉移的地理空間化本質。顯然,這是從空間化、地理學的角度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的擴展。吉登斯對現代性社會的空間化思考,更爲明顯地刻有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的影子。他在對極盛現代性社會的工業主義、資本主義維度的討論中,着重研究了資本主義如何通過對時-空的變革和管理來控制勞動力以提高剩餘價值率的過程。馬克思同樣談到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空間和時間的管理,根本上是爲了“節約時間”,而“從直接生產過程的角度來看,節約勞動時間可以看作生產固定資本,這種固定資本就是人本身”[23108。但是吉登斯從馬克思的工業主義、資本主義闡釋中又衍生出了監控手段和軍事暴力兩個因素,並也討論了二者的全球性質。雖然這樣的衍生多有誤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歷史性、整體性之研究,但是多維的現代性理論還是爲後來研究城市空間、國家空間的全球化問題提供了更廣泛的可能性。

雖然這些理論家們在面對當代資本主義及其危機的空間化轉型時,闡釋自己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共同嘗試挖掘或重構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從不同視角運用從抽象到具體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但恰恰是差異的學科背景和理論視域暴露了一種桎梏性,存在根源上的偏見和失語,代價是忽略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固有歷史-空間辯證法精神,並不能窮盡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因而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而是用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取代了馬克思主義。

列斐伏爾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雖然在都市空間哲學建構中提醒或者突出了馬克思主義關於現代人類生存總體性的視野,但關於資本主義日常生活空間批判的三個層次(整體性、混合性、私人性)劃分,本質上是存在主義視角下的人本主義思想,最終難免走向一種文化的烏托邦。這也是爲什麼阿爾都塞大異其趣地提出結構主義的社會歷史哲學之原因。但是以結構主義的方式對馬克思的社會歷史哲學進行的“過度”闡釋,並沒有準確地把握馬克思闡釋的真實的社會歷史生活過程,而是在弗洛伊德與馬克思的結合處過於陷入了精神分析的無意識。這種闡釋是脫離了物質生產基礎的“超級結構”,是現實社會空間表面上佔支配地位、起決定作用的超級結構,實際上只是以濃縮形式出現的僞裝。阿爾都塞真正的貢獻卻是在多元決定論中提示了空間化社會結構的問題域,並深刻影響了哈維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哈維在地理學與馬克思主義的結合處,從地理景觀表徵透視了資本主義當代危機的空間轉移和資本循環邏輯的地理學本質,卻在經濟學與地理學的桎梏中難以明晰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性本質和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的動態空間性內涵。吉登斯從現代性的問題域出發,綜合傳統社會學理論,闡述啓蒙以來極盛現代社會的時-空關係變化,並於風險現代性的極端全球化後果與個人生存和心理的艱難境地之間,表達了他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然而吉登斯的片面性在於,他直接把馬克思當作一個傳統社會學家,使馬克思的思想禁錮於社會學傳統而忽略了哲學。這導致馬克思社會有機體理論與再生產理論的哲學視角之缺失,只僅僅把歷史唯物主義當作一種經濟決定論的單一社會動力決定論。

綜合以上,我們應該思考的最後兩個問題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方法如何轉變爲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馬克思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的當代建構如何能爲我國百年的道路探索提供一個新的當代視角?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哲學理論家對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的闡釋及建構已然表明:當代社會的空間化特質已經凸顯,空間化成爲一種現實;資本主義的危機轉移到了以空間爲核心的主要陣地。這決定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批判哲學理論脫離空間化就不能走向當代成爲現實科學。

必須闡明的是,面對社會空間化及資本主義社會危機轉移空間化的時代性,以列斐伏爾、阿爾都塞、哈維與吉登斯爲主線的西方左派社會哲學理論家都試圖借鑑、挖掘馬克思思想的理論資源,恰恰印證了馬克思主義在空間化的當代特質中所體現的巨大影響力和正蓬勃的當代生命力。現代社會歷史的空間化主題是歷史性、邏輯性的階段展現,歷史唯物主義走向這樣的時代現實,把握當代社會空間化的現象與本質,乃是馬克思主義在現實實踐中發展又在發展中實踐之歷史辯證法的應有之義。此外,西方左派社會哲學理論家們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空間性進行闡釋或重構的偏離與不徹底,也展現了從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自身中內生出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的社會批判哲學之可能性和必要性。因此,這個時代急切宣告歷史唯物主義自覺的、自醒的,因而是內生的社會空間理論。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化社會理論呼之欲出。

上文中我們已經討論過,文中所列的理論家們在面對當代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危機的空間化轉型時,對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探索由於學科背景和理論視角的桎梏所產生的片面性。具體而言,被禁錮或被誤解的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社會理論要麼被當作純粹的社會學傳統,忽略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固有的辯證法精神;要麼區隔了歷史性與空間化之間的動態的總體性辯證法。這就決定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化社會理論脫離哲學批判就不能成爲其自身。

從前文所列理論家們對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建構的共性中可以看出,面對危機轉移理論,他們都從抽象的方法論走向了具體的社會分析。這是他們共同給予我們的啓示。但又不能把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論作爲一種實證主義的傳統主流社會學方法,囿於任何具體科學而規避哲學。以犧牲馬克思整體理論精髓爲代價,就忽略了它固有的歷史唯物主義精神。因而,馬克思主義作爲一種社會批判哲學或空間批判哲學屬於空間哲學理論,必須從政治經濟學批判哲學方法透析和把握當代社會的空間化,才能真正建構起馬克思主義的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也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走向當代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它如何可能從抽象的本質科學上升爲具體的現實社會科學。我們認爲,從抽象科學上升到具體科學的一個重要方式就是讓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走向一種空間化的社會批判理論。

所以,歷史唯物主義內生的空間化社會理論有自己的哲學,即歷史唯物主義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在這一點上,辯明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固有的歷史-空間辯證法至關重要。傳統馬克思主義在抽象靜止的空間概念上闡釋歷史唯物主義,把生產和歷史結合在一起,從物質本體論的意義上理解發展本身,因而是非空間的表述。但馬克思主義空間哲學的空間社會理論的方法論基礎卻是從一個動態空間的視角看待歷史唯物主義。這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從來不去理解自在的空間(“自在之物”的空間),而是把空間當成一個歷史性概念,亦即空間化概念。所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化解釋必須從重構馬克思生產概念的空間性內涵、社會關係概念的空間根基以及歷史概念的空間現象開始。在與當代西方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地理學等相關理論的交流交鋒中把握當代社會現實的現象與本質;抓住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空間化的根本性特徵,把握當代資本主義的城市化、全球化和國家再區域化發展、城市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空間關聯、全球生態空間等重要問題,這是建構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的兩個基本任務。

建構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空間化社會批判哲學,既是紀念馬克思誕辰200週年的一個重要方式,昭示着馬克思主義強烈的現代生命力,又爲我們思考一百多年來中國道路的探索提供或突出了空間視角。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經歷了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艱難探索,離開了歷史性的空間視角,我們就不能深入理解中國革命、建設以及改革開放以來,偉大而曲折的社會歷史空間重構和創新。因此,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應該有自己的社會主義空間哲學視角,應該以空間化理論的新形式新理論和新方法闡釋中國道路、總結中國經驗、貢獻中國智慧。不僅是理解當代、把握當代的新視角,更是“道路自信”的題中應有之義。總而言之,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當代空間化社會哲學和空間社會批判哲學,既是中國能夠理解當代、走向當代,更是在“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27]的偉大視野下共同發展當代的關鍵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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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懷玉(1965-),男,河南南陽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與法國馬克思主義研究。

〔責任編輯:杜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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