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兄对我的举荐感到非常不快,但明白我的本意,也知道我个性宽厚随和,所以才在绝交书的开篇说我"傍通,多可而少怪"。然而老兄有自知之明又了解我是出于好意, 却仍在绝交书中讥刺小弟,只能说明你是宁死不会与司马氏合作。

嵇康兄:

《与山巨源绝交书》弟已收到。兄乃玄学的著名代表人物,历经正始玄学、竹林玄学两个重要阶段。兄思想之深邃,人格之高逸,时人莫不称颂。兄言自己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只有我才是兄台的相知。那么做为兄的相知,小弟绝不相信你会与我真的绝交,更不相信你在信中的绝交理由。

今年,也就是魏元帝景元四年,身为吏部郎的我将去选曹,你担心我再次举荐自己,所以写了这封信与我绝交。这让我感到很迷惑。早在两年前,我刚除吏部郎的时候曾经提议举荐老兄,虽然老兄你没出出仕,但那时为什么不和我绝交?这次我只是奉命去选拔人材,到底选拔谁我自己都没确定,老兄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与我绝交呢?这不合逻辑吧?

我知道老兄是是正始文学的两大台柱之一,以散文见长,思想新颖, 文风泼辣是您文章的特色,也就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做为老兄的知己,我对此见怪不怪,一点也不会怪罪你。但是请允许我分析一下,你到底是要和我真的绝交,还是借题发挥,或者指桑骂槐,这总可以吧!

老兄在绝交书中开篇明义,直言我不是你的知己,只不过是偶然相知。如今怕被我举荐,于是先发制人,希望我不要强人所难。你说人的天性难以违背,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并列举老子、庄子、柳下惠、东方朔、孔子的故事,说出仕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又举许由、接舆的故事,说自己"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并向我解释你的性格成因和不适合为官的缘由。

你以咱们的朋友阮籍为参照,说阮籍这种"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的人都"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你在处身谨慎方面不如阮籍,"不识人情,暗于机宜",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中必然不能全身,所以"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竹林七贤

老兄用"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九个理由来拒绝做官,不愿意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能忍受为官生活,主要是您不认同主流的儒家思想,所以选择游山林、观鸟鱼的隐居生活。最后说真正的相知不会违背朋友的性情,责难我举荐你是强人所难。你在信的最后,重申自己志向:"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如果被迫出仕,则"必发其狂疾",希望我不要像献芹的野人一样好心办坏事。我解读得没错吧?

我承认咱们的处的时代政治环境险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自嘉平元年高平陵政变算起, 司马懿诛曹爽,杀曹彪, 破毋丘俭,除诸葛诞,甚至在甘露五年发生了魏帝曹髦被司马氏爪牙弑杀之事,司马氏用鲜血铺出了一条禅代之路。我知道老兄与曹魏集团瓜葛不浅,兄之父嵇昭曾任曹魏督军粮治书侍御史,你又是曹魏之姻亲, 肯定对司马氏集团恨之入骨。司马昭表面上扶植"名教", 实际上只是把名教当作自己政治上的遮羞布。

山涛

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现在能安然无恙的给我写信?说句不好听的,正是我山涛置身于嵇康与司马氏集团中间, 起到了纽带作用。我与宣穆后有表亲, 现在又任尚书吏部郎、太子少傅、散骑常侍, 很得司马氏信任。你应该记得,钟会乱蜀时, 文帝西征, 将邺城之事委托给我,视我为心腹;而我与老兄曾同游竹林, 情谊甚深。正是这层关系,老兄今天才能安然无恙,你心里是有数的。不说别的,就说毋丘俭起兵时反司马氏时, 老兄欲起兵应之,是我知毋丘俭必败, 劝老兄不要轻举妄动,这才保住了老兄的性命,这点老兄应该不会忘记吧!

你我二人契若金兰, 互为知己。我荐老兄出仕, 实属好意。兄与司马氏政权不和, 被视为眼中钉, 出仕是其最好的保护方法。阮籍、王戎二位兄弟隐于官场,个个都得到好下场。兄也听过"大隐隐于朝"这句话,我的好意老兄绝非不知, 而是老兄孤傲疾世的性格与思想, 无法接受小弟的推荐, 从而作书谢绝。

竹林七贤

在我们这个魏晋易代之际 , 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面对腥风血雨 的白色恐怖 , 老兄坚决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态度,根本原因是一个正统文人的正义感使我知道老兄虽然崇尚老庄, 醉心玄学, 但与你与阮籍一样素有"济世之志" , 绝对不是不关心政治。老兄是目睹了司马氏以名教为工具诛杀异己,以"无君之心" 或"不孝" 的罪名废掉曹氏皇族等种种虚伪、卑鄙的行径 , 所以内心的悲愤愈来愈强烈。

特别是魏主曹髦被弑后,任何一个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会作出是非评判 , 老兄更不会 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老兄一心想向世人声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排泄积郁多年的悲愤,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所以这次我"举康 代",给老兄提供了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所以才写下了与我的绝交信。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兄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我的绝交书,不如说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骂的是谁你我心照不宣。

史书都记载了: "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大将军闻而怒焉"。司马昭大将军上次征召老兄出仕,是想拉拢老兄,但老兄并不买账。老兄在《绝交书》中说有"七不堪、二不可" ,其中的二不可说得确实有点过头了。你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 "刚肠疾恶 , 轻肆直言, 遇事任先",在司马昭面前,是没多大说服力的,都不是你拒绝出仕的真正理由。司马昭是聪明人 ,这就 是他" 闻而怒焉" 的真实原因。

你在在信中声称自己"非汤武薄而周孔",这可是触到了司马氏的痛处啊!司马氏一 再声称遵崇"名教" ,"以孝治天下" ,而你公然宣称反对名教 , 岂不是故意跟司马 氏唱对台戏! 老兄,你的处境很危险啊!

老兄认为乱世之中出仕会招致祸患,并以老子庄周为师,认为当官对自己而言是赴死之路。老兄对我的举荐感到非常不快,但明白我的本意,也知道我个性宽厚随和,所以才在绝交书的开篇说我"傍通,多可而少怪"。老兄也知道自己的言行不为世俗所容,在绝交书中说自己疏懒、不识人情,对自 己不同于世俗的举动"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自己也无可奈何。然而老兄有自知之明又了解我是出于好意, 却仍在绝交书中讥刺小弟,只能说明你是宁死不会与司马氏合作。这一点,我说得没错吧?

老兄在《绝交书》中以极度夸张的手法把自己的缺点一一列举,什么"性复疏懒,筋弩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什么"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 一看就是言过其实的废话。 我知道你是有意这样说,因为这都是钟会之流对你的诬蔑。在钟会之流眼里,你一无是处,集懒散、傲慢、怪诞于一身,绝对不能让你做官。 你在书信中的自我画像,是给那些虚伪的"礼法之士"写真。这一切都是在貌似"自嘲"的文字中,随手掷 出的匕首和投枪, 尖锐有力,入木三分。

老兄你来解释一下,你书信中全文未提"绝交"二字,内容也并没有绝交的意思,这是为什么?你在谈到咱俩的交情时说:"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说明这封信与咱们 交情并无太多干系。你的信中用了大量的典故来证明自己安贫乐道,不求高位,怎么看都像是写给朋友的因道不同而不相为谋的态度,都像是表明自己决不与统治者合作的决心和终老山林的志向,而不像是断绝朋友关系的宣言。

老兄认为人的自然本性不应剥夺,应从儒家的"名教"中解放出来,过一种新的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老兄叛逆言辞背后所体现的个性、玄学观,与小弟迥然有别,是在向司马昭挑明自己不会与其同流合污,是向世人公布自己与司马集团不合作的立场。

小弟一直对老兄非常欣赏,一直说老兄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你我的友情没有因为政治立场和时局之变化而发生变化。所以小弟完全理解嵇康写这封绝交书的真正用意。你的《绝交书》动机与政治有关,但不是针对小弟的。老兄说"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 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显然也是对小弟出仕的认可,也从来没有因此贬低过小弟。

实际上,你写绝交信给我后,咱们也没有真正绝交。你后来出事的时候,不是对你的儿子说"巨源在,汝不孤矣"吗?你我二人情谊至深,契若金兰,临事可托,互为知己,断不会轻言绝交。绝交信只不过是老兄用来表达自己的立场的手段。

咱们这个时代的士人确实脱离不了政治,但如果用政治的枷锁将每个人的思想、情感、志向、交往等一并紧缚住,那世界上就会只剩下冷冰冰的政治,再不会有使人心暖的友情,世界将变得黑暗、混浊、没有人情味。幸好世界上有你嵇康在,你用你的真诚和率真,冲破了这个黑暗,我对此也是十分佩服的。正因为你我有着深厚的友情,所以你写这封绝交信只是想明志而不是绝交。我有这个自信,绝对也不会判断错。

老兄的《绝交书》语言幽默诙谐、平易自然。虽也有激愤之言辞如"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之句,那也是胸中对司马氏政权拉拢名 士的伎俩的鄙视,而非针对兄弟我的。如有绝交之意,以你的性格,又何须多此一举,写什么绝交信!所以说,《绝交书》不但没有绝交之意,却饱含你的痛苦心情。

无论绝交与否,《绝交书》中都体现了你的隐逸思想。你说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强调隐逸是自然之性的体现,不难看出老兄对官场的厌恶以及对自然的渴慕,"以无为为贵"是老兄追求的终极目标。你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是一种纯哲理的境界,这种境界,并不具备实践的品格,在生活中是很难实现的。你太看重个人的自由,更看重"个体",这正是道家的"重己"思想,这个我是很明白的。

《绝交书》中,你是明线,我是暗线。只有理解这封信的深意,才会明白你我友谊的深厚。"中散绝交巨源, 非恶山公, 于当世人事诚不耐也。" 这封洋洋洒洒的绝交信,是你嵇康对我山涛的坦诚倾诉。甚至可以理解为,你和我划清界限, 是为了不牵连我,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以你的脾气,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不置一词,潇洒的了断。做为你的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应的话,你的一片苦心就付诸东流了。我只有默默的祝你好运,我也会默默的关注你,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会站出来的,因为,我们永远是朋友。

书不尽意,伫候明教。

景元四年冬,山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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