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龍門客棧》視覺

紅衣者:史依弘

由同名電影改編的京劇《新龍門客棧》,近日正緊張地排練中,即將在本月底下月初正式和大家見面。這個作品有哪些亮點?創新和傳統之間如何取捨?電影和舞臺之間怎麼平衡?帶着種種問題,我們夜探上海京劇院排練廳,對製作人、主演史依弘,進行了專訪。

晚十點,兩小時的聯排之後,筆者還在這出《新龍門客棧》的餘味裏咂摸,剛結束一場繁重大戲的史依弘,卻已笑意盈盈地站在我們面前,一邊喫着披薩外賣(不是夜宵而是晚餐)一邊熱絡地招呼我們嚐嚐。

一晃神兒,眼前竟不是舉着披薩的史姐姐,儼然是端着人肉包子的金鑲玉。一個激靈,而後一哂,“看戲的”果然是“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新龍門客棧》排練照

史依弘,飯圈官稱“史姐姐”,一位真正的奇女子。

未見面時對她有百般猜測,只因她塑造的角色類型實在是過於豐富,古今中外,文武昆亂,梅尚程荀……紛繁的萬花叢中,實在難覓她的真身。見面聊上幾句,只覺得親切誠懇而又優雅從容,偶爾還有些跳脫可愛,似乎之前的每個角色都是她,而她,卻不屬於任何一個固定的角色,如一隻飛鴻,自由而篤定地翱翔在河流上空,水中是她的掠影,岸邊是她的踏痕,她偶爾棲於蒹葭叢內,卻不受河與岸的拘束,只追逐自己的前方。

留形·移步

論及《新龍門客棧》這樣一出新戲,旁觀者會很自然地產生一個疑問:這出戏是給新觀衆還是老觀衆看的?

史姐姐的答案是,“都可以”。

保留住京劇的本體,不讓它“出格”,在這個基礎上融入新的觀念和思維,使之不陳舊。這個表述看似尋常,但越懂戲的人,越明白其中的艱辛。

什麼是“本體”?

傳統的程式?劇本邏輯?戲劇結構?唱腔音樂?

都可以是,也都不一定是。

事實上,當你明確地要遵循某種具體範式,你可能就已經做了個二選一,落在了河流的某一岸,而最終,你要做的不是傳統也不是現代,而是一出好戲。你所調用的一切手段,也是爲了讓這個作品綻放華彩。

融入哪些新東西?怎樣融入?

給筆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一處創新,是武戲部分的音樂。“之前新編戲裏音樂渲染得很好,但一到開打就是急急風”,史姐姐顯然不滿足於這種拼接,她要的是音樂和鑼經“搭好,搭得精彩”。“音樂和鑼經的語言如果能夠結合好,京劇的新編戲會好看很多。”作爲這個創新思路的首次嘗試,這出武俠戲的音樂,很有趣,也很有味,最終在舞臺的呈現值得期待。

當然,創新一定是一條荊棘之路,“出格”與“陳舊”的兩岸之間,可以施展的空間並不總是寬闊平緩的,總要在矛盾和行進中去摸索。

“我是一直對自己積累傳統戲不滿足,不滿足,不滿足。”爲什麼不滿足?因爲老先生的“玩意兒”太多了,他們塑造人物,架構戲劇的高妙手段,也正是我們當今鑽研傳統的核心價值之一。“每次排完新編戲,回去演幾天傳統戲,覺得老先生怎麼這麼偉大,怎麼那麼簡潔,而我們怎麼那麼辛苦,還喫力不討好”

很難想象,即便是她這個級別的演員,在創作新戲時也會如此煎熬,但想想看,傳統戲畢竟是歷代前輩披沙剖璞之下的精華,自然圓熟凝練得多;而當代演員創編新戲,從某種意義上也是對這種創作過程的演習:知道哪裏難創作,纔可能從創作者的角度去思考老戲,在更高的層面認知老戲的價值,演起老戲來更加“合槽”。反過來,老戲中積累的習慣,那些臺步、身段、勁頭、尺寸,也會浸潤着新戲,使其免於生澀古怪。同樣的道理,演老戲和演新戲,都不如“演好戲”重要。

《新龍門客棧》排練照

野性·分寸

說到臺步和勁頭,又難免進入另一個討論:電影裏張曼玉版的金鑲玉給了觀衆太深的印象,要在京劇舞臺上覆制這樣一個形象嗎?

在觀看排練前,筆者已經腦補出了一個集鄒氏之慾望、閻惜嬌之潑辣、孫二孃之狠毒於一身並且滿口“X你爹”的形象,並開始擔憂這樣的人物怎麼在京劇舞臺上“洗白”成一個主角。

還好沒有。

史姐姐呈現的金鑲玉,是一個更接近花旦的角色,同時臺步和開打部分融入了一些潑辣旦和武旦的氣質。從人物邏輯上,牽引着這個人物的動力從“欲”轉爲“情”,對周淮安的渴望相比“神女襄王”式的一夜風流,更偏“白蛇許仙”式的郎情妾意。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她變成一個典型小花旦,失掉了金鑲玉的特質。該有的野性依然會有,只是用更適合京劇的形式表達了出來:最典型的便是念白

“新編戲=話劇+唱”是一個可怕的黑洞,不少新編戲按中州韻湖廣音唱得好好的,一念白就是話劇味兒的普通話。這出戏裏,金鑲玉唸的是京白(而絕不是普通話),把京白念出老味兒可比韻白難多了,但別忘了,穆柯寨和探母她沒少演。提起此事,史姐姐也很是過癮:聖母院裏的艾麗婭不允許念出正宗的京白,過於衚衕味不符合異族女子的身份;而沙漠客棧老闆娘,則渾身氤氳着市井氣與江湖氣:說實話,你很難找到一個比金鑲玉更適合京白的新編戲角色了。

身段方面,自然也會有一些有趣的細節,蹦上椅子的腿、把玩菸袋的手、還有風情萬種的腰肢——但當然不會妖媚到張曼玉的程度,更不會說出粗魯到那種程度的臺詞(但是會有點輕度髒話,具體內容請允許筆者留個懸念),因爲舞臺有自己的尺度,京劇舞臺更是如此。“高於生活,還要回到生活”,這種分寸感的拿捏尤爲關鍵。觀看了排練之後,筆者有理由相信,她有能力用京劇的手段,用步法、坐姿和眼神,讓大家覺得,這就是沙漠客棧裏那朵帶刺的玫瑰——而且是生長在京劇土壤裏的玫瑰。

一句話,要看張曼玉,爲什麼來看史依弘啊?

《新龍門客棧》排練照

撲火·飲冰

當然,史依弘要挑戰的不只是張曼玉的金鑲玉,還有林青霞的邱莫言。

出乎筆者意料,“一趕二”的玩法是在劇本創作之初就決定了的。三年七稿,她和編劇信浮沉反覆研究,從金邱“兩人不見面”的暗場處理,到爲了戲劇衝突“必須見面”的跳出跳入,一個極富挑戰性的“一趕二”方案就此敲定;到後來進入排練廳,史依弘和導演胡雪樺兩人,對“一趕二“如何在舞臺上更好地呈現,也頗費心思。

那麼,兩個人物如何區分呢?如何用京劇的“玩意兒”,講出這麼一個糾結又坦蕩的故事呢?

金鑲玉是熾烈的性子,“飛蛾撲火一樣地喜歡着這個男人”,即便知道他和邱莫言是患難之交,也依然堅決地想要這個男人,後面搶笛子,也是霸氣地宣示自己的愛意。衆所周知,史姐姐是很能唱的角兒,但以金鑲玉“要錢也要人”的爽快,會來一大段思前想後悲涼悽楚的反二黃嗎?信老曰:“唱?真給不了!”

給不了金鑲玉,給誰?

那就給邱莫言吧。真愛着周淮安,又與他同甘共苦歷經風雨,卻要爲了自己信仰的大義,賭上愛人對自己的深情,這種九轉百結的情思纔是適合開唱的(噓~據說,這段唱裏揉進了程腔~鎖麟囊真的沒白唱,是吧?)。另外,一個細節處理值得注意:電影中邱莫言喝的是摻水的“假酒”,只不過選了罈子,容量更大;而戲中的邱莫言,則直接要求換了真酒,這種“求醉”的安排顯然更適合直面觀衆的舞臺,傳遞出更爲清晰明確的痛苦:畢竟看戲沒有特寫鏡頭,誰也看不到你臉上的淚。

既然兩個人物要當面衝突,那這個衝突一定是激烈的,要把兩個人的矛盾外化出來。電影中這段重頭戲出現在兩人初次見面之時,一段香豔的浴室戲充滿了戲謔,引出了金鑲玉和周淮安的見面;而戲中,這個情節出現在洞房之前,此時兩人的矛盾已經只差一層窗戶紙,火藥味顯然更濃;“京劇中當然也可以有洗澡”,但這折戲的關鍵是兩個人的“較勁”:

爲了看看邱莫言到底比自己強在哪裏,金揭了邱的面紗:“果然是個美人兒!”;爲了諷刺金鑲玉橫刀奪愛,邱解了金的衣服:“身材妖嬈,只是用錯了地方!”舞蹈身段和唸白,雖然含蓄,卻在骨子裏透着狠勁兒。

《新龍門客棧》定裝照

史依弘分飾金鑲玉(上)和邱莫言(下)

班主·頭牌

關於老戲與新編戲的議論,一大焦點就是“演員中心制”和“導演中心制”之辯。梨園行裏排新戲的傳統,是一切圍繞挑班的頭牌:劇本爲他量身打造,“玩意兒”與他的特長嚴格契合,編腔要適合他的嗓子,配角也要他用着舒服;而導演中心制就是導演決定一切方向,由他來掌控整部作品。聽起來似乎導演是對戲劇主題和戲劇節奏更專業的人,但他們畢竟沒在傳統戲的氣氛里長期“燻”過,難以給出足夠京劇味兒的作品。

那麼,史依弘身兼製作人與主演兩個職位的《新龍門客棧》,就是“演員中心制”的戲嗎?

也不盡然。訪談中,她會有意無意地分別從製作人與演員的角度去討論問題——當然都是以內行的姿態和“排一部好戲”的思想爲基礎。“他們說,你請的全是大咖,怎麼整到一塊兒,這麼和諧?”音樂設計董爲傑老師從“搭架子”就天天坐在那兒看,寫了厚厚一沓樂譜,還要寫不同樂器的分譜。他甚至把這出戏當成歌劇、音樂劇來寫,每一段都從音樂角度給出了自己的設想。很殘酷的是,爲了京劇的本體特質,最終的作品會刪掉其中的大部分。“誰不想自己出風頭?可是做一部戲,所有部門,不管大小,音樂舞美演員……必須要團結,要一心爲這個戲而不是個人,把‘我’放得很小,才能做一個好戲。”

製作人史依弘發了話,那麼就需要演員史依弘來服從安排了。“你憑什麼一大段,不該你唱的你窮唱,該你唱兩句搖散板的,結果你唱了一大段二黃慢板,誰受得了?不能這麼玩。”“你能唱你可以去唱玉堂春,你何必在這兒唱?每出戏有每出戏的風貌。‘不是爲了一個戲,而是爲了在戲中凸顯自我’,這是演員絕對要不得的。”

把“我”做小,把“戲”做大,這種審美追求無疑是高境界的。談及對這部戲的預期,製作人也拿出了謹慎樂觀的態度。“有些朋友在現場看了我們的戲就不想走了,要買票去看,我就覺得,你被我帶住了,被我們的戲拉住了,”史姐姐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狡黠,“所以這個戲是好看的!”至於藝術層面,“還需要演完之後聽一些意見,好不容易排出來,希望能長期演下去。”並沒有放出什麼豪言,但目光篤定,彷彿看到了那根屬於自己的葦草。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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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龍門客棧》定裝照(部分)

京劇

《新龍門客棧》

演出信息

TIME

4月30日

5月1日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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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劇院·大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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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原文

袖手

工科出身射擊獅

移步守形造魔人

本文落筆於4月16日晚上海京劇院專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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